若沒有我爹,我今日真的能從宮中全須全尾地出來嗎?
我娘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只餘一聲嘆息。
我看著我娘眼角潛藏的憂愁紋路,痛恨起自己的任性: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天真?已經活過一輩子,難道還不知道皇宮住著的是怎樣的人嗎?
難道你真的覺得自己重生就可以改變什麼嗎?
不,你根Ţũ⁷本什麼都改變不了!
「娘,」我低著頭,咬著唇,嘴裡嘗到了血腥味兒,語無倫次,「我去求太子,我去認錯,我真的、真的對不起……」
「夭夭,夭夭別說了,你爹,你爹會平安的,我們先回家。」我娘流著淚攬住我的肩膀。
我低下頭,再說不出話。
13
回了家,等到宮門下鑰也沒等到我爹回來。
我望著窗外黑沉沉透不出一點兒光亮的雨幕,輕聲道:「小竹,給我拿件斗篷。」
「姑娘,你要做什麼?」
「去拿。」我的語氣不容拒絕。
夜黑風高,我撐著一把傘,提著燈籠,推開了後院的門。
還沒踏出門去,燈籠紅通通的燈光映出一架熟悉的馬車。
正是白日裡那輛,也不知在這兒停了多久。
我邁出門去。
馬車的帘子被掀開,趙明庭的臉露出來。
他坐在燈火通明的馬車裡,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手裡的傘滾落在地,燈籠被我輕輕放在身前,我緩緩跪倒在地,彎折脊樑,伏跪叩首:
「臣女顧秋池,出言不遜,不敬殿下,公然抗旨,膽大妄為,罪責難逃……
「臣女知錯,願承擔所有懲處,只懇請殿下寬宥臣女父親,都是臣女一人所為,不關家人。」
頭頂的目光如此涼薄、冷淡,叫我的心一寸一寸沉入谷底。
眼底的淚水泉涌而出,我抬起頭,再次叩下……
「求殿下寬宏,求殿下……」
趙明庭始終沒有說話。
冰冷感從指尖蔓延到心臟,我麻木地一下一下磕著頭,面前的雨水染上薄薄血色……
不知過了多久,我好似聽到了我娘的聲音:
「夭夭,夭夭,你去哪兒了?」
我娘來找我了?
可我怎麼能讓我娘看到我現在這副樣子。
我膝行幾步,跪倒在趙明庭腳下,仰望著高高在上的男人,終是放下了所有自尊求他,哽咽不能自抑:
「殿下,求求您,秋池求求您……」
「上來。」我終是聽到熟悉的聲線。
真是奇怪,以往覺得噁心的聲音,此刻聽到,竟然覺得好似天籟。
我扶著車轅,想要站起來。
但不知道是不是跪得太久,腿一軟,我跌倒在地。
「夭夭,夭夭啊,夭夭你去哪兒了……」
我娘的聲音越來越近,我忙攀著車架站起,用力向上爬。
什麼臉面、儀態都顧不得了,我只想趕緊離開。
不要,不要叫我娘看見……
趙明庭恩賜般把他白皙寬大的手掌伸到我面前:「手給我。
我瞪著那隻手看了好一會兒,在我娘一聲一聲的呼喚中,終是將我滿是髒污的手放在了那隻手心裡。
乾淨和髒污的強烈對比,讓我的手指不由微微一縮,自慚形穢。
我想收回手,卻被半途強硬地抓住。
我被帶到了馬車上。
我娘的呼喊越來越近,我回頭,看到了燈籠的光。
我又緊緊抓著趙明庭的衣擺,跪在他腳下求他:「殿下,快走,求你了……」
他眸色冷淡,低眉看著我,一言都不肯發。
對,要磕頭。
我彎下腰,叩到一半,叩在了一隻溫熱的手心中。
趙明庭終於淡淡對外面吩咐道:「走。」
繃緊的弦陡然一松,我失了力氣,癱坐在馬車上,透過小小的窗口,我看到我娘提著燈籠呆呆地看著這邊。
眼淚猝不及防又涌了出來,我卻只能看見那點兒微弱的燈光越來越遠……
直到消失。
14
待我回神,才發現趙明庭正看著我,眼底的光晦暗不明。
心底一慌,我忙再次跪倒,才發現自己嗓音已然沙啞,道:「多謝殿下。」
「起來吧。」
我想起身,卻後知後覺地感覺到膝上的劇痛和身上黏膩的濕冷。
我微微發起抖,咬牙嘗試幾回,也沒能起身。
趙明庭看了我一會兒,微微蹙眉,忽地伸手一把將我拉起,脫下自己的外衣裹在了我身上。
「不,不用,別弄髒了殿下的衣裳。」我伸手推拒,一抬頭,卻對上趙明庭不辨喜怒的眉眼。
心尖一顫,我推拒的手猝然失去了力氣,他又拿出一方帕子,給我擦臉。
我順從地任由他擺弄。
其實剛才起我身上的雨水污泥就已經沾了趙明庭一身,也不知道我在垂死掙扎什麼。
我低頭自嘲地笑笑。
「殿下,我爹……」
「顧尚書已經回家了。」趙明庭淡淡道。
高懸了一晚的心臟終於得以落下,我再不想計較為什麼趙明庭會等在我家門外,不想問他怎麼知道我爹回了家……
我從頭至尾,從來都沒有忤逆趙明庭的資格啊。
馬車無聲無息地停在東宮。
我不知道趙明庭究竟會如何懲罰我對他的忤逆,但我剛準備自己下車,趙明庭卻回頭將我打橫抱起。
「備浴湯、薑湯,拿孤腰牌去宮中請太醫。」等在門口的下人點頭稱是,立刻去忙碌。
東宮,我也並不陌生。
我被帶到他的寢殿,幾個侍女一見他,忙迎上來,扶著我進耳房洗浴。
換了兩桶水,我身上的污泥才被盡數洗凈。
我抱臂坐在浴桶里發獃,溫熱的水驅逐了雨水的涼意。
但我想不通,趙明庭到底是何意呢?
細微的腳步聲驚醒了我,我才發現,不知何時,侍候我的侍女竟然都不在了。
屏風後驀地出現了一個高大的人影,我呼吸一窒,眼睜睜看著屏風被一隻手緩緩拉開。
是趙明庭。
「殿下。」我睜大眼,抱緊了雙臂,向後縮了縮,可浴桶就這樣大,我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趙明庭見狀,鼻間發出一聲嗤笑:「躲什麼?你身上孤哪處沒見過。」
「殿下,此生我們還並未成婚。」我微微咬著下唇。
「顧秋池,誰說孤要與你成婚了?」
也是。
我斂眸低眉,緩緩放下雙手。
「你既不願做孤正妻,那便為妾吧,如何?」趙明庭語氣帶著微微的嘲弄,「與太子妃一同入府,也算孤給你的殊榮。」
做妾……嗎?
這就是他對我的懲罰?
我驀地想起當年府中服引胎藥後不久就去世的良妾,原以為什麼樣的懲罰我都不會怕的。
我今生也會如此嗎?
像是看到曾經的噩夢成真,我的身體控制不住地細細顫抖,任憑我如何咬緊牙關都不行。
趙明庭的手不知何時緩緩地伸到浴桶里,隨意撥弄了兩下,帶著水珠,順著我的脖頸、肩頭、鎖骨,繼續向下……
我驀地抓住他的手,恐懼爬了我滿身:「殿下……」
我不知道我自己的聲音帶著牙關的顫抖。
「你在怕。」趙明庭的手在我的肌膚上輕輕滑動,他說,「你原也知道怕。
「那你何來勇氣悔婚?!」
他驀地抬手死死卡住我的下巴,我吃痛抬頭,在他眼睛裡看到我眼中滿布的恐慌。
15
趙明庭竟鬆開了手。
他轉身出門。
不多久,侍女伺候我起身,端上薑湯。
不一會兒,太醫也來了,給我把脈開了藥,內服外用的都有。
侍女為我擦傷藥時,我聽見趙明庭在門外詢問太醫什麼。
一個妾室,也值得他這樣關心嗎?
門再次打開,我穿著單薄的紗衣向他望去,趙明庭合上門,一步一步向我走近,卻又停在距我五步之遙的地方。
他負手站在燈影下,臉上明暗看不清表情,一時間,我恍惚覺得站在那兒的是前世已成帝王的趙明庭。
「過來。」他淡淡開口。
熟悉的語氣。
我緩緩起身,可饒是如此,我還是因膝上的疼痛倒吸一口涼氣。
我咬唇忍痛,正要邁步,趙明庭卻紆尊降貴邁步從陰影中走出。
他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形完全將我籠罩,身體猛然僵硬。
他抬手拔下我的髮釵,頭髮如瀑般散落我一肩,紗衣滑落,他埋首在我頸側。
片刻後,趙明庭抬起頭,粗糙的手指划過我的臉:
「哭什麼?這不就是你想要的?」
「嗯?說話。」他挑起我的下巴。
我嘗到自己淚水的咸澀。
趙明庭臉上難得地顯現出煩躁:「顧秋池,孤自問前世一生對你榮寵有加,到底有何對不起你?你今生卻屢次三番挑釁於孤,你怎麼還有臉哭?」
榮寵有加?
到底有何臉面說出這四個字?
胸口一股鬱氣翻騰,我回想我的前生,一生謹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錯,惹怒趙明庭。
原以為上天給予重來的機會,是叫我有改變上一世的機會。
哪成想,不過是證明哪怕重來一世,我也絲毫沒有反抗的機會。
甚至比前生更差,也罷,總歸也要做妾了,指不定哪日就被他賜死後宅,將死之人,又有何懼?
「榮寵?殿下所謂榮寵,便是我懷孕六月您寵幸妾室,卻給我下馬威?
「是說賜引胎藥給那良妾?叫我日夜不安。
「是說我生封兒時,穩婆卻問你保大還是保小?
「是說我做皇后,您分明心中清楚,卻依舊將我不分青紅皂白禁足三月?
「是說貴妃被您設局賜死?
「還是說您明知我最在乎蘅兒,卻用她威脅臣妾向您服軟?
「是說我懷孕與否都要受您的差遣?最終胎死腹中。
「殿下,我的命是握在你手中的,您想打想殺,不過一句話。」
「我侍候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原來在您眼裡,我竟是被『榮寵一生』?」
趙明庭難得臉上顯出迷茫。
他問:「寵妾、禁足、蘅兒之事也就罷了,其餘那些,我又何曾對不起你?」
「在您眼裡,是沒有對不起。
「前生我為妻,今生我為妾,您前生為我做的事,今生難不成就不能為新的妻做嗎?
「生子的人明明是我,為何穩婆卻要問你保大保小,那分明是我的命啊!
「您說您為我撐腰賜死貴妃,可您心中分明清楚,您那是為皇權,為社稷,若我父親如她父親如日中天,您會給我這所謂『一世榮寵』?
「我難產後懼怕生產不想再生,您一句再要一個,我便得再懷一個,您又何曾想過我想不想要?」
「再有今生,我不過想悔婚,您便以我家人相要挾,要我跪地求饒,苦苦哀求……
「殿下,您生來大權在握,生殺予奪,又何能懂我過得每一天都是膽戰心驚,不得安臥?」
16
我原以為我會再次惹得趙明庭勃然大怒。
竟然沒有。
他聽完我的陳詞,微微皺眉,道:「天下女子素來如此。」
「素來如此,就是對的?」
「就算不對,你以為你又改得了什麼?」趙明庭淡淡反問。
改不了。
生在此世,人微言輕,形單力薄,我改得了什麼呢?
我怔怔流下淚來。
趙明庭抬手一遍遍擦去我臉上的淚水,神色動作竟有幾分溫柔,嘴裡的話冰涼又現實,道:
「你以為你不嫁我便能改變這些,殊不知,下到販夫走卒、上到達官顯貴,男人人人如此。」
「你嫁我還能享有權勢榮華,你嫁其他人,卻是什麼都沒有。」
「夭夭,」他親昵地喊我的乳名,「你除嫁我,別無選擇。」
像是掉入一片冰涼的沼澤,無論我如何掙扎都無法逃脫,甚至越陷越深。
淚水流了滿面,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趙明庭抬起我的下頜,溫軟的唇落在我唇上,他聲音低沉,像是蠱惑又像是引誘:
「此生便這樣吧。」
「夭夭,你逃不掉的。」
此生便這樣吧。
我閉上濕漉漉的雙眸。
番外
1
顧家女被太子帶回府中留宿一夜的消息長了翅膀一般飛遍全城。
我的名聲盡毀,趙明庭若不娶我,在世人眼中我與下堂婦也無甚區別了。
我被送回家中,原以為會伴有退婚並將我降為妾室的旨意,但沒有。
宮中裁縫照例來為我量體裁製嫁衣,定製鳳冠。
待嫁的日子,我爹恰逢生日。
趙明庭親自前來為未來岳丈送禮。
我沒想到會見到我的表哥。
「秋池,猜猜表哥給你帶了什麼?」他神秘兮兮地從背後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看,竟是太學饅頭。
這是國子監膳食房特有的一種吃食,大哥曾帶回來給我嘗過,我很喜歡,最喜歡蟹黃餡,後來便是表兄每次休沐給我帶。
宴席上我沒吃幾口,被這香味兒勾得竟是覺得餓了,我咬了一口,味道一如既往。
「好吃嗎?」表兄問。
我點點頭,鼻尖微酸,輕聲道:「好吃。」
「你喜歡就好,」表兄眉眼溫柔,暈著淺淺笑意,又帶著幾分遺憾,「我專門請人去國子監買回來的,我還怕你長大了就不喜歡了呢。」
我笑了笑,看到他背後站著的趙明庭,道:「表兄,你快走吧,宴席那裡會找你的。」
待表兄離開。
趙明庭一步一步向我走來,冷冷地看著表兄背影:「夭夭喜歡這樣的?」
「不敢。」我低頭道。
「是不敢還是不喜歡?」他抬起我的下巴,眼底充斥怒意。
「不敢,也不喜歡。」我只得道。
趙明庭凝視我的眼睛,片刻後,他低頭,親昵地用下巴蹭了蹭我的發頂,道:
「可夭夭又能怎麼辦?世道如此,你嫁給孤是最好的選擇。」
他在我耳邊娓娓道來:「你知道今日宴席來的這些青年才俊,多少人私下比孤齷齪?
「你的表兄,未來將懷孕的妻子生生打到流產。
「那位刑部侍郎之子, 日後沉迷豢養外室, 在外還有子嗣。
「那位兵部尚書之子,廣納美妾, 與妻子成婚三年才只有一個女兒。
「還有那位工部侍郎之子,日日流連青樓,還想帶回家中……
「比起他們,孤難道不好?」
「殿下很好。」我點頭。
可這不就是矮子裡拔高個?屎里淘金?
趙明庭又看到我手中油紙,道:「不過是區區太學饅頭, 你若喜歡, 待你嫁過來,叫膳房日日給你做。」
「殿下,我不是喜歡太學饅頭,」我看著手上的油紙包, 「我喜歡的是我難以得到的東西。」
「太學?夭夭想上學?」趙明庭問, 「可自古哪有女子讀書?」
是啊,自古哪有女子讀書?
真希望日後會有這樣一天。
我又咬了一口手中的饅頭。
2
大婚那日,趙明庭那裝出的溫文爾雅中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笑容。
我被扶著進入轎中,但因看不見,我腳下被轎門絆了一下,趙明庭見狀, 直接將我抱起送入轎中。
當是時,耳邊一片驚呼聲。
下轎也是他親自扶我。
當夜洞房, 他並未喝過多酒, 早早便結束了應酬,不用喜婆指導,他流暢地做完流程便將所有人遣了出去。
只剩我二人。
趙明庭端了兩杯合卺酒來,一杯遞給了我。
兜兜轉轉,我竟還是嫁給了他。
我與他交杯,杯盞落地, 我躺在床上。
與上一世的新婚夜比,他溫柔許多。
婚後三月,我如約懷孕,孕六月, 皇后召他入宮, 他依舊帶回兩位美人。
卻並未寵幸。
趙明庭與我解釋:「畢竟還不是天下之主,有些事也不得不從。」
生封兒時, 我與穩婆說, 若我難產,應先來問我。
良妾未再進府,後聽說她嫁給一位進士作正室。
趙封登基為帝, 宣布守孝三年, 不開選秀。
偌大的後宮空置, 我便在宮中開了女學,挑了些聰慧宮女教其讀書。
某日趙明庭看過之後,提出可在宮中重設女官。
貴妃未再進宮, 我與他說:
「若我是貴妃, 寧懷仇恨而死,也不願愛上仇人。」
前世我去見過她,悔意、痛恨、迷茫、愧疚……交織在她的臉上, 讓她至死不敢面對家人。
……
史書載:帝後和鳴,榮寵一生,大賢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