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將裴訴的影子投映在窗紙上,我抬起手,輕輕叩了兩下。
裴訴很快開了門。
他立在門口,手捏著門框,用力得指骨發白。
「玉娘,你怎麼來了?」
我掀開外袍的兜帽,一步步走近他。
他一步步後退。
門被我極輕地反手關合,我停在原地,用瓏霜教我的法子,極力可憐地掀起眼睫。
剛從雨里來,我渾身連帶著睫毛都濕漉漉的。
我解開披風,讓那身紗衣完整地展現在他面前,然後視死如歸、豪氣萬丈地開口。
「裴大人,請您疼我!」
20
裴訴望著我,卻沒有我期望之中的反應。
他眉頭緊皺,臉色蒼白如紙,眼睛一點一點地泛起紅。
像是哭了。
屋內死寂,只聽得見燭火的嗶剝聲。
我在這樣的注視下逐漸如芒在背,夜風吹過,我被凍得顫了顫。
許久,裴訴一聲不吭地走到衣櫃前,取出一件乾爽的袍子。
他走到我身邊,將袍子披在我身上。
「那件濕了,」他啞聲道,「先穿這件吧,別著涼。」
我怔怔地攥緊領口。
裴訴忽地問:「這些年,你到底過著怎樣的日子?」
他這句話帶著哭腔,幾乎嘶啞,像浸透了雨水的紙張。
裴訴這是在……心疼我?
為什麼?
我未能想出個所以然,只見裴訴別過臉,似乎不願意我看見他的失態。
我模模糊糊地覺得他誤會了什麼,開口想要解釋,又不知道從何解釋起。
我喃喃:「我過得挺好的啊……」
裴訴充耳不聞,轉而回過身,伸手撫上我的臉。
「是他逼你做這些的,是不是?」他鄭重地盯著我,燭光映在他眼裡,像高懸的一柄劍,「他欺負你了,是不是?」
我下意識地答:「沒有。」
答完又發現,這樣等於變相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連忙又找補。
「不是,沒有人逼我。」
「你不必替他說話。」
他笑得溫柔,眼裡的光卻極冷。
燭光幽微,桌上的案卷依舊堆積如山。
裴訴低頭與我以額相抵,逼我與他四目相對。
「你不要擔心,這一切不是你的錯。」
呼吸交錯間,他生澀地吻了吻我的唇邊。
「我會處理。」
21
又失敗了。
我頭重腳輕地回到房間,不明白這次又是哪裡出了問題。
裴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真是強大。
或許,我是時候收拾包袱跑路,回三皇子府。
可我又不甘心,就這麼半途而廢。
次日是朝中例行的休沐日,然而,裴訴一大清早就又出了門,臉色極為難看。
沒多久,我收到了主上用新的信鴿傳來的書信。
打開信紙的剎那,我感覺紙上的字要撲出來咬我。
看得出來,這次主上又氣狠了。
許多字詞過於不雅,有礙觀瞻,但總結下來,大意很簡單。
大概就是說,裴訴大早上跑到三皇子府去發瘋,把主上從頭到腳罵了一頓,末了還給他砸了一袋子錢。
因為罵的語速太快,主上後面愣是沒聽清他為什麼要砸錢。
主上氣瘋了。
他氣的是裴訴居然敢用錢砸他。
從那些堪稱狂亂的字跡里,我仿佛看見主上從紙里跳出來朝我怒吼。
「老子堂堂王城財神爺,輪得著他來砸錢?他那才幾個子兒啊?!有病吧他!」
「你給我盯著他!狠狠盯著他!不盯死他你別回來!」
22
「盯著他……」
我將這話記在心裡,將信紙收起來,勉為其難地嘆了口氣。
之後幾日,我日日睜大眼睛,盯著裴訴。
他出門時,我送行。
他回家時,我迎接。
他行筆時,我磨墨。
甚至於他睡覺,我也會戀戀不捨地在窗戶邊盯上一會兒。
總之就是恪守命令,全天候、無死角地盯著他。
不知他同府里其他人說了什麼,其他人不再敵視我,目光里反帶了一絲同情與敬重。
第五日午後,我一如既往借著看書的名義走進書房,待在他身邊。
然後盯著他。
不知道為什麼,我越盯,裴訴的臉越紅。
到後來,他連筆都拿不穩了。
許是覺得口渴,他伸手去夠桌邊的茶,我好心給他遞了一下,他一慌,茶直接灑了一地。
我拿帕子來揩,聽見他微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什麼。
我一愣,問:「怎麼了?」
他將頭扭過去,骨節分明的長指像是很沒辦法地掩住了鼻唇,力道重得連指尖都陷進白皙的皮膚。
「別一直看著我……」
我困惑道:「為什麼?」
「我會忍不住……」
我更困惑了:「忍不住什麼?」
秋陽和煦,晴空萬里,風吹過桌上的紙張,發出清脆的響聲。
門邊卻倏然響起幾聲輕咳。
裴訴回過神,耳邊緋色愈濃,將手慢慢放下去,極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管家立在門邊,恭敬垂首。
裴訴問:「什麼事?」
「大人今日可還要去南坊?」
南坊,是現下城中暫時安置流民的地方。
這段時日為了安撫流民,裴訴一直往那邊跑得很勤。
裴訴回過神,輕輕吸了一口氣。
「去,」他答,「即刻備馬吧。」
「是。」
我眨了眨眼。
「能帶我一個嗎?」
23
從裴府到南坊路程不算近,車馬快行,也得走上一個時辰。
我隨裴訴抵達南坊的寒窯時,時間已經臨近傍晚了。
殘日西沉,光輝奪目。
鄰近的水邊浮著凌亂的藻荇,水波泠泠映著夕陽。
這裡的人顯然與裴訴很是熟稔,裴訴甫一下車,眾人便圍了上來。
我立在一邊,看他有條不紊地指揮、分粥、安撫。
有病弱的小孩哭鬧,他身體力行地半跪下來,用濕帕為他揩汗。
有老者傷口惡化,需要剜除腐肉,疼痛難耐,裴訴便遞出自己的手,供其抓握。
郎中與匠人在坊間遊走,裴訴也跟著四處察看。
破落的石窯被一點點補起,有懷抱嬰兒的婦人哭著要給裴訴下跪。
裴訴微笑著,扶住她的雙手。
其他人說了些什麼,又引著裴訴向別處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裴訴非常清瘦,背影如修竹一般挺拔清逸,仿佛風一吹就倒。
此刻卻似乎極為遒勁,無論如何也不會倒下。
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去,我卻覺得,好像有什麼從心底一點一點升了起來。
一些幾乎被我遺忘的東西。
24
回府時已是深夜。
滿天繁星,星河迢迢,馬車行在泥濘之中,擠壓出費力的吱呀聲。
裴訴倚在窗邊。
車簾輕輕吹起。風透過縫隙,越過他的鬢角,柔柔拂向我。
我的心也好似被風吹動。
裴訴回過頭,眼裡仿佛落了一顆星。
「怎麼了?」
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裴訴。」
「嗯?」
「善良有什麼意義?」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
過了一會兒,他柔和地彎起眼睛。
「沒有意義。」
「誒?」
「善良不需要有意義。」
「那……」我怔怔地說,「善良的人,會想要什麼樣的回報呢?」
裴訴困惑地望著我,停了幾瞬,似乎有些困擾地搖了搖頭。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25
意料之外的答案。
我沉默下去,又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世人總是追尋意義,可世上的事,本就不是樁樁件件都有意義。
有時就只是那麼想了,便那樣做了。
裴訴望著呆怔的我,輕輕揚了揚唇角。
「玉娘有想要的東西嗎?」
「我嗎?」我頓了頓,茫然了一會兒,隨後搖頭,「沒有。」
在主上身邊,主上想要的東西,就是我想要的東西。
主上想做的事,就是我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自我是什麼。
好像對我來說,什麼事情都無所謂。
我只是一件兵器,只需要按主上的吩咐行事,不必思考太多。
有想要的東西,是什麼感覺呢?
我有點好奇,抬頭問裴訴:「你是怎麼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呢?」
夜風吹動他淺碧色的髮帶,他呼了一口氣,笑意散在清冷的風中。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嗯?」
「小時候,我帶著弟弟妹妹逃難,很不幸地遭遇了戰亂。」
他的聲音像是溪水,潺潺流動在狹窄的車內。
「火炮轟鳴,我們無處可逃,正在絕望的時候,有位姑娘忽然出現,救下了我和我的家人。明明,她自己也還是個孩子。」
我屏息怔愣。
裴訴像是陷入了回憶,依舊娓娓述說。
「她將我的家人帶去了安全的地方,最後救我的時候,為免讓我受傷,情急之下捂住了我的耳朵。」
他頓了頓,十分溫柔地望向我:「她真是個強大的人。於是我想,我也要成為強大的、能保護他人的人。這些年我一直很想再見她一面。為了這個願望,我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因為我想再站在她面前,告訴她一句話。」
我蜷起手指,掩飾自己不知從何而起的悸動。
「你想告訴她什麼?」
裴訴雙眼清澈。
「謝謝。」
26
我不清楚心中突然生出的陌生感情是什麼。
但我變得很喜歡待在裴訴身邊。
不是為了主上,而是為了我自己。
是我自己想待在裴訴身邊。
時隔多年,這似乎是我第一次有了自己想做的事。
又過了幾日,我將燒餅爐子拖到了南坊。
我買了一袋梅菜,教坊中的人如何揉面,如何做餅。
活潑的孩子們笑鬧著圍住我,向裴訴打趣。
「裴大人快說,玉姐姐是你什麼人!快說快說!」
裴訴耳根透紅,強自鎮定,望向我的眼神卻不偏不倚。
「是我的心上人。」
我的心臟猛地漏跳一下。
他望著我,語氣凝定。
「你呢?」他問,「你喜歡我嗎?」
27
我大抵是喜歡上裴訴了。
自南坊之行後,他從不吝嗇向我傾訴他的喜歡,迫切得像是害怕我會逃走。
我似乎並不討厭。
我似乎……也喜歡他。
可我能被允許喜歡他嗎?
時節入冬,天氣越來越冷。
搖光城很少落雪,但冬季仍然很冷。
每年這個時候,主上定然已罵罵咧咧地捧好手爐。
我覺得有些事情遲早都要面對,索性早些回去挨罰。
我不能再在裴府待下去。
因為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為主上監視裴訴。
我沒有辦法違背自己的心意,去遵從主上的心意。
身為暗衛,這是十惡不赦之罪。若主上要殺了我,我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我給裴訴留了一封信,趁著夜深,離開裴府,向三皇子府行去。
夜間四下寂靜,越接近三皇子府,我的腳步就放得越慢。
最後,直接停了下來。
其實我還沒想好,我應該怎麼面對主上。
他那麼討厭裴訴,會不會因為這件事為難他?
他那麼討厭我,會不會……
會不會更討厭我?
我僵在原地,忽然莫名感覺鼻酸。
這時,一駕馬車自我身邊疾馳而過,我忽然聞見一陣鵝梨香。
瓏霜身上的鵝梨香。
28
因為曾經長期聽不見聲音,我的其餘四感格外敏銳。
我可以確定,這就是瓏霜身上的氣味。
沒有多加思考,我就返身跟了上去。
馬車疾馳,在城郊的一處別苑停下來。
我蹲在樹上,看著失去意識的瓏霜被人從馬車上丟下來,衣不蔽體,滿身是傷。
從別苑屋內走出的人,我也很熟悉。
是那位瘸腿的二皇子,百里予。
瓏霜被一桶水澆醒,吃力地睜開眼看他。
他用沒瘸的那條腿將她踹到一邊,又滾著輪椅,慢悠悠地去到她面前。
「聽說,你最近和老三家的暗衛走得很近?」
他用雲靴勾起她的下巴。
「你想做什麼?我猜猜,你想勾引老三?你喜歡老三,對不對?」
「沒……」
「你怎麼就是不長教訓呢……」百里予不聽她的解釋,踩著她的耳朵,狠得碾出血,聲音越發沉,「在你眼裡,這世上誰都比我好,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
他將瓏霜丟回地上,語氣冷漠。
「既然這麼缺男人,本王自然會滿足你。」
四周山匪樣的男人得了許可,紛紛圍上去。
百里予嫌髒一般地撤開一段距離,神色寒涼,就那麼靜靜注視著死氣沉沉的瓏霜。
我只覺靈台轟的一聲,再聽不見任何聲音。
29
主上說,明哲保身。
主上說,能力不足的善良只是拖累。
主上……主上說什麼來著?
可我並非沒有能力。
我並非病弱之虎、無爪之狼、斷翅之鳥。
裴訴說,我是強大的。
裴訴說,他和他的家人,因為我當年的舉動,改變了一生。
裴訴問我,是否也有想要的東西。
善良原來是可以沒有意義的。
那麼,我要怎樣袖手旁觀,又要怎樣對他人棄之不顧?
回過神來,人倒了一庭院。
這麼多年不開殺,功夫確實鈍了一些。
但勉強夠用。
我將腳碾在百里予那條據說剛剛恢復了少許知覺的殘腿上,重重壓下去。
他發出一聲扭曲的痛呼,叫得悽厲。
我沒再理他。
剛打完架,我太痛了。
我用布條將虛弱的瓏霜系在背上,頂著一身血,憑藉本能跑回三皇子府。
見到主上的一瞬間,我終於如釋重負地倒了下去。
耳朵聽不見聲音,嗡鳴響徹耳畔。
模糊的視線里,主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崩潰神情,跌跌撞撞跑向我。
天好像下雨了。
雨水砸在我眼皮上,燙得離奇。
我合眼跪著,用力抓住主上的袍擺,連聲道歉。
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什麼都做不好,還不聽話,對不起。
大雨還在落下,主上似乎說了什麼。
可我一點也聽不清。
30
醒來的時候,榻邊熏著熟悉的檀香。
是我在主上府里的房間。
我搖搖晃晃地坐起來,一旁的丫鬟小靈看見後,連忙迎上來。
「你醒啦!我去告訴三殿下!」
我慌忙叫住她。
「主上、主上有沒有生氣啊?」
小靈停下來,歪頭皺眉想了想,道:「生氣?好像是挺生氣的。」
我心想,完了。
她又道:「他那日氣得要命,將你帶回來喚了大夫,守在你榻邊熬了一夜,然後天一亮就帶著人找皇太女殿下去了。」
我怔了怔:「找皇太女殿下?」
從小靈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已經昏迷三日了。
那日我倒在瑞王府門前,主上將我和瓏霜帶進府,連夜找人醫治。
我的軟甲早就丟在裴府門前,所以這次傷得有些重。
畢竟對方人多,也不是吃素的。
據說,以我犯下的錯,我這會兒應該待在天牢。
因為我殺了人,還傷了當今二皇子。
然而,今上病重,皇太女攝政。
皇太女此人,有手腕,有大才。
儘管朝中對她的身份有諸多非議,但她從來不以為意,更在今上病重時力挽狂瀾,穩定了朝中局面。
主上前腳到東宮,裴訴後腳也到了。
他看了我的信,跑去三皇子府找我,要跟主上解釋,卻撲了個空,還得知我重傷的消息。
皇太女還沒說話,兩人先在東宮大吵一架。
裴訴說:「我那次不是跟你說清楚了嗎?我把所有錢都給你,求你放了玉碎。」
主上破口大罵:「你別又跟老子犯病,你那次說得跟繞口令似的誰聽得清?怎麼就放了玉碎了,老子是捆著她了還是餓著她了?還有你那點錢能不能別拿出來丟人現眼,老子缺你那仨瓜倆棗?」
「你作踐她。」
「你放屁!」
「你讓玉碎來勾引我!你根本就不珍重她!你不配讓她為你付出!」
主上氣得人都要炸了:「誰、誰讓她勾引你了?!」
裴訴傻了:「你沒讓她勾引我?」
「廢話!」主上扶著地毯,感覺隨時會暈過去,「老子叫她監視你!沒讓她睡了你!」
31
誤會解除。
皇太女悠悠飲了口金駿眉,淡聲問:「吵完沒?」
裴訴和主上瞬間汗流浹背,「啪」就跪了下去。
百里翩支著額,漫不經心。
「事情的經過我已經聽說了,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裴訴和主上齊齊向前一步,異口同聲。
「臣有。」
裴訴拿出了二皇子強搶民女、虐待流民的證據。
主上拿出了二皇子中飽私囊、私收賄賂的證據。
證據確鑿,皇太女輕輕「哼」了一聲。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皇子。」
她朝手下使了個眼色,伸手接過證據,略顯不耐地擺了擺手。
「本宮知道了,都回去吧。」
裴訴卻不走。
他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筆直:「臣求殿下做主,將玉碎姑娘,嫁我為妻。」
主上當即臉色難看,卻還強撐笑臉。
「笑死,你要娶玉碎,問過玉碎的意思嗎?」
裴訴說:「她喜歡我。」
主上額上青筋暴起:「不可能。」
裴訴跪著,偏頭看著他,目光從容且挑釁。
「可能不可能,你問問她就知道了。」
主上心不在焉地回了府。
這兩日他坐在廊下等我醒,沒抱手爐,也不說話,只一個人枯坐著,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小靈說,從沒見過他這麼失魂落魄的樣子。
32
得知我醒,主上推門走了進來。
他眼下青黑,袍服褶皺,完全沒有平日裡的意氣。
「對不起,」我小心翼翼地說,「任務……又沒完成。」
他平放在被面上的手無聲收緊。
「對不起,對不起,你到底還要說多少次『對不起』,」他低聲道,「命都快沒了,還管任務?」
我遲鈍地停了停。
奇怪,他看起來好像不是很兇。
我走神了半天,主上沒說話。
許久,他才問:「還有沒有哪裡痛?」
我搖搖頭,問:「瓏霜怎麼樣了?」
「在醫館休養,沒有性命之憂。」
「二皇子呢?」
「皇姐將他打了一頓,丟去軟禁了,」主上皺起眉,「他有他母妃保著,殺了不大可能,這已然是最重的了。」
我鬆了口氣。
房內又陷入寂靜。
風吹過廊下的風鈴,發出悅耳的響聲。
想來,這風鈴還是我小時候和主上掛上去的。
主上冷不丁出聲。
「裴訴告訴我……」他停了停,似乎很害怕問出那個問題,「你喜歡他?」
我不想瞞著主上,猶豫一瞬後,點了點頭。
「嗯,屬下喜歡他。」
33
主上忽然站了起來。
動作太大,差點帶翻榻邊的椅子。
我喊:「主上?」
沒有回應。
主上也耳背嗎?
我又喊:「三殿下?」
他沒有回身,只是背對著我,喚:「阿玉。」
主上很少喚我的名字,我反應了一會兒,才回:「是。」
「我再問你一遍,」他語氣平靜,尾音卻微妙地發抖,「你真的喜歡他嗎?」
我說:「是。」
我滯了滯,繼續道:「屬下辜負了主上的期待,辜負了主上這麼多年的栽培,屬下惶恐。屬下願意以死謝罪。」
話音未落,主上猛然轉身,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
「你是不是蠢啊?!老子費那麼大勁把你撈回來!是為了讓你死的嗎?!」
我下意識又要道歉:「對不……」
「閉嘴!」
我閉嘴了。
我默默地想:還好,還是熟悉的主上。
34
當晚,主上讓我滾去裴家。
他說他看到我心煩。
他說:「瑞王府不養閒人,你既不做暗衛,就早點滾出去。」
我問:「我不用替您探聽消息了嗎?」
「不用。」
「也不用替您跑腿?」
「不用。」
「也不用……」
「你有完沒完,說了叫你走,」主上打斷我,「我不用你這麼廢物的暗衛。」
他頓了頓,語氣更硬。
「從今往後,做你自己想做的,不必再為我做任何事。」
我想了想,最後一次跪下來,在他面前磕了個頭,回:「是。」
他沒說話,背對著我在看書,好像很忙。
我還是不要打擾他了。
我退出主上的書房,忽然覺得鼻尖一涼。
抬起頭看,發現天竟然下起小雪。
搖光是真的很少落雪,所以我停下來,在廊下望了一會兒。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在這裡賞雪了吧。
這麼點雪,還用不著撐傘。
我踏下台階,走進雪中。
身後忽然傳來主上的聲音。
「玉碎!等等!」
我回過頭,只見主上疾步奔進雪中,眼中浮著薄紅的水霧。
他嘴唇翕動,說了句什麼。
我又沒聽清。
我按了按耳朵,真誠地說:「主上,我沒聽清,能不能再說一遍?」
主上望著我,眼睛越發濕潤緋紅,像秋日水邊的楓葉。
半晌,他忽地笑了。
「你啊……到底是真沒聽到,還是裝沒聽到?」
我有點委屈:「真沒聽到……您再說一次唄?」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不說了。」
雪紛紛揚揚地落在頭頂,主上難得彎起眼。
他伸出手,似乎想為我拂去發上的雪,又生生停在半空,不動聲色地將手收回。
主上說:「珍重。」
35
之後一段時日,裴訴與主上在朝堂上的關係不知為何緩和了許多。
得皇太女殿下器重,裴訴平步青雲。
主上也沒只顧生意。
南坊的寒窯經過主上的周轉,改頭換面,逐漸有了自己的營收。
主上神氣活現地嘲諷裴訴:「你們總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可君子無銀,照樣寸步難行。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這一回,裴訴只是好脾氣地笑了笑,作揖道:「受教。」
裴訴回來和我說的時候,我很驚訝。
沒想到主上與裴訴,也有關係緩和的一天。
裴訴卻忽地俯下身,緊緊抱住我。
他吻了吻我的耳後,又將我的手握進掌中。
我問:「怎麼了嗎?」
他伏在我肩上,聲音悶悶的,語氣有點委屈。
「沒事,就是覺得,你好像是我偷來的。」
「什麼話。」
我將他抱得更緊一些。
過了一會兒,裴訴放開我,語氣有稍許凝重。
「碎碎,你之前同我說想從軍。我想過了。」
「嗯,你怎麼想?」
「我支持你做自己的決定,但是……」
我著急道:「但是什麼?」
裴訴盯著我,緊張得手心微微出汗。
「但是……你可不可以跟我成婚?」
「你想我陪你吹風?」
「不是吹風,」裴訴認真地,一字一句地告訴我,「是成婚。我請求你,成為我唯一的、珍貴的妻子,可以嗎?」
36
深冬,我和裴訴大婚。
那一天,搖光下了很大的雪。
主上說冷,沒來。
不過,他讓人送來滿滿幾箱銀錢,權當嫁妝。
順道把裴訴給他的錢也還了回來。
他的信上說,我到底是從瑞王府走出去的人,太寒磣丟的是他的臉。
白雪皚皚,紅燭映窗。
我與裴訴在眾人的見證下拜過天地,送入洞房。
他今日喝了點酒,側頸泛紅,眼神卻亮。
燭影搖紅,柔軟溫暖的氣息一瞬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