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耳背,是主上身邊最廢物的暗衛。
主上說我像頭豬,我說我這就出門買香菇。
他受不了,打發我去監視他的死對頭。
我偽裝成賣餅娘子,在死對頭家門前擺攤。
兩個月後,主上面色鐵青地把我從死對頭床上拎下來。
「老子叫你監視他!沒讓你睡了他!」
01
中秋宴回來後,主上把書房的摺子全部掀在了地上。
我被砸了個狗血淋頭,還是跪得很端正。
我知道,主子的火氣不是針對我,而是針對皇太女那個陰狠狡詐的幕僚。
聽說中秋宴上,裴訴又把主子氣得夠嗆。
裴訴巧舌如簧,主上說不過,只能回來大發雷霆。
「這個裴訴,能不能自己去死?!」
我說:「恐怕不能。」
主上幽幽地看過來。
「玉碎,你想死嗎?」
我婉拒:「我不吃屎。」
主上掐住眉心,很頭痛的樣子。
「滾出去。」
男人真是陰晴不定。
我說:「哦,屬下告退。」
02
我是個暗衛。
因為耳背,經常把主上的命令聽得南轅北轍。
主上常常因此罵我。
罵也沒用。
之前主上罵我像頭豬,我聽岔了,聽成他叫我出門買香菇。
當天我去市集精心挑選,心滿意足地扛了一袋最好的香菇回來。
主上氣得讓小廚房連做好幾天香菇,逼我吃下去。
小廚房手藝不錯,我吃得很開心。
主上見不得我開心,又把那袋香菇全扔了。
可惜。
我的主上三皇子殿下脾氣奇差,每天不是在罵人,就是在準備罵人。
好在他的長相彌補了這一點。
他長了一張極漂亮的臉,據說,承襲自他那位千嬌百媚的母妃。
這種嬌媚並不帶有世俗眼光里的侵略性,更像家養的狸奴,連揮爪都可愛得要命。
眼睛生得圓,發脾氣也像小貓哈氣,以至於我挨罵時總是走神,光顧著看他的臉,完全聽不見他罵了什麼。
主上對此毫無自知,還一直覺得自己很威嚴。
實際上,他和「威嚴」這詞兒毫不搭邊。
畢竟他摔一跤都能哭半宿。
03
第二天,主上讓我去監視裴訴。
我知道,他是嫌我煩,把我打發出去,好離他遠點。
主上很不信任我。
他說:「你這個腦子,我也不指望你能做成什麼大事,你就觀察一下他平常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回來稟報。小心點,別被發現了。」
我說:「哦,好的。」
直接混進裴府難度太大,於是,我從東市的燒餅鋪老闆那裡買了個桶爐。
然後把它從皇城的東邊拖到了西邊。
裴訴的家在西邊。
萬事俱備,我將桶爐和木桌在裴訴家門口支起來,開始賣燒餅。
然而,裴訴一連三天都沒出現。
我很沮喪,這次任務再完不成,主上可能真的會把我趕出家門。
正絕望的時候,裴訴出現了。
他穿了件竹葉青的絲質長袍,月白中衣擁著白皙清冷的面容,俊眉薄唇、光風霽月。
單是站在那裡,就讓人挪不開眼。
我沒想到他長得那麼好看。
在主上的描述里,裴訴不僅老奸巨猾,而且奇醜無比。
我看了看臨行前主上給我的畫像——滿臉麻子、酒糟鼻、鬥雞眼。
我懷疑自己認錯了人。
燒餅爐的炭熊熊燃著,我站在爐邊,有些為難。
這時,被隨從簇擁著的裴訴注意到了我的攤子。
他的腳步滯了一滯,隨即朝我走來。
我連忙把手中的畫像收起來,擦了擦手,開始賣力地揉餅。
裴訴在攤子前停下,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的動作,眼睛漂亮得像山嵐的霧,輕而易舉能將人困住。
平心而論,他的眉眼不算特別出眾,但組合在一起就是看著很舒服。
出色的獵手要偽裝成獵物。
我沒理他,嫻熟地將三肥七瘦的豬肉餡兒混上曬乾的梅菜,團進白生生的麵皮里。
他身邊的隨從急躁地向前跨了一步:「誰准你在這賣餅?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裴訴蹙起眉,抬手止住了那隨從接下去的話。
他望著我,目光柔軟:「我叫裴訴,是王城府尹。姑娘是哪裡人?何故在此擺攤?」
我有點緊張。
「這裡不能擺攤嗎?」
「不是的,」裴訴微笑著耐心解釋,「華陽律規定,此處可設攤販。」
一旁的隨從頗不贊同地想要插話:「裴大人……」
裴訴不為所動:「讓百姓安居樂業是為官者的責任。姑娘放心,姑娘今後在此處擺攤,不會有任何人阻攔。」
我的眼睛瞬間亮起來。
「真的嗎?」我激動得一把抓住他的手,「我以後真的可以待在這裡?」
只要能待在這裡,我的監視任務就不怕完不成了。
裴訴被我握得一跳,脖頸到耳後發燒一般地泛起紅雲。
「嗯……嗯,」他莫名別開臉不看我,睫毛抖得跟篩糠似的,「自然是真的……」
「謝謝你!」
我鬆開他的手,從棉紗下掏了一個新鮮熱乎的餅塞給他。
「拿著吃吧!不要錢!」
他怔怔地盯著那個餅,半天回不過神,最後小聲說:「謝謝。」
「別客氣!」我心情大好,豪氣萬丈地擺了擺手,「有空常來啊!」
裴訴魂不守舍地拿著那個餅走了。
那個隨從回過頭,恨恨地剜我一眼,開始痛心疾首地跟他的主子說我有多可疑,以及讓我在這擺攤有多危險。
不過我看,裴訴半點都沒聽進去。
因為他走出幾步,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回來。
他睫毛顫顫地望著我,問:「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我叫玉碎,」我沒心沒肺地回答,「『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玉碎。」
04
那天之後,裴訴就常常來我的攤子吃餅。
早上來,晚上也來。
晴天來,雨天也來。
他是個斯文妥帖的讀書人,每次來都帶五枚銅錢,每枚銅錢都擦得乾乾淨淨。
次數多了,我也摸清了他的口味。
他喜歡半肥半瘦、加蔥花、不放辣,餅皮擀得稍薄,烤得微微焦脆。
每當吃到好吃的餅,他的眼睛就會眯起來,露出特別幸福的神色,像只小狗。
我深感欣慰,然後在給主上的密信里寫上裴訴喜好的口味。
兩天後,主上回信,力透紙背,龍飛鳳舞。
「廢物,再浪費紙就殺了你。」
主上總是對我很兇。
裴訴不一樣。
裴訴總是很溫柔。
閒聊的時候,他偶爾會問一些與我有關的問題。
比如,我這麼年輕,為何獨自在這擺攤,我的雙親又去了哪裡。
我不以為意地回:「我爹娘?早死了。」
他眼中浮起一抹痛色,悶悶的,不再開口。
其實我並不在意。
我是戰亂時的孤兒,從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爹娘長什麼樣子。
三皇子百里聞買下我,本來是想做侍妾,發現我天生神力、根骨奇佳,就轉去做了暗衛。
我被丟進所謂的鐵血營里,在生死間掙扎了好幾年。
同營的人死了很多,但我活了下來。
活是活下來了,主上好像還是很討厭我。
他說:「要不是看你還有點用處,早就把你扔進池塘喂魚了。」
我眼睛一亮:「中午吃魚?草魚還是鯉魚?」
主上深吸一口氣:「滾出去。」
05
《暗衛守則》第三條:忠於職守,通曉業務。
作為暗衛,我平常的業務泛而不精,包括但不限於暗中殺人、竊取情報以及跪地求饒。
主要是跪地求饒。
現在,又多了個賣燒餅。
我在裴訴家門口擺了一個月攤,裴訴來得越來越頻繁。
不僅來,還帶東西給我。
有時是甜食,有時是首飾,有時是有意思的小玩意兒。
即便我不想要,他也會找各種理由讓我收下。
要麼說買多了,要麼說別人送的,要麼索性說撿的。
周圍的客人總是一邊吃餅,一邊眉眼帶笑地看我們。
八卦的陳婆婆說:「小裴大人看玉娘這眼神,可不簡單。」
裴訴支支吾吾。
我心想:壞了,裴訴莫非是看出了什麼端倪,知道我在監視他。
我一邊心虛,一邊又往他的餅里多塞了一點肉。
儘管是為了監視,但我做餅卻不馬虎。
每天的麵糰都是早起發的,每天就做那麼多,賣完即止,賣不完也不留第二天。
每個餅進爐之前都抹過蜂蜜水,這樣烤出來的色澤才鮮亮誘人。
日薄西山,餅面也用完了。
天邊有燦爛的晚霞,客人陸陸續續地散去,我擦乾淨桌面,蓋上餅爐的爐口。
裴訴卻還沒走。
他伏在桌子上,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我走過去說:「裴大人,今天的餅賣完了,我要打烊了。」
「是嗎,」他應著我,卻坐在原地沒動,「可我想和你再多待一會兒。」
我說:「我也想。」
畢竟多待一會兒,就能多監視一會兒。
裴訴的長睫顫了顫,仿佛很震驚地抬起眼。
「玉娘,你……」
破空而來的羽箭打斷了他的話。
箭鏃釘在我的餅爐上,尾羽微微顫動。
我認出來,那是主上府里的箭。
06
我不由得皺起眉。
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
主上說過,不能刺殺裴訴,因為萬一出點什麼事,他會背鍋。
這肯定是別的王府派來嫁禍主上的。
但眼下這個情形,我又不能暴露自己會武,否則我的監視任務就失敗了。
我陷入沉思。
房檐上的黑影彎弓搭箭。
我還來不及思考更多,裴訴已經把我護在了身後,用手壓下我的頭。
「玉娘,」他輕聲說,「等會兒我先出去,他們會跟著我走,你就待在這裡不要動,知道嗎?」
裴訴的呼吸拂過我耳邊,有點癢。
我被壓得難受,下意識抬頭,唇擦過他的下巴。
他頓時方寸大亂。
「失、失禮了……」
新的箭矢破空,千鈞一髮之際,我認命地將裴訴一把推開,自己挨了那支箭。
幾滴血砸在地面,劇痛從身後傳來。
裴訴眼神絕望。
房檐上的人悄無聲息地離去。
裴訴撲過來,用力攥住我的手,雙目緋紅,看起來快哭了。
「玉娘,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找人,我這就去找人救你……」
我什麼都沒說,他就跑了。
我「嘶」了一聲,自個兒把箭從身後拔了出來。
誰家暗衛出任務不穿軟甲?
傻子嗎?
07
裴訴帶著人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若無其事地把軟甲解下來,丟到犄角旮旯的草叢裡去了。
他看著我氣定神閒的樣子,兩包淚僵在眼眶,要掉不掉。
「玉娘,你……你沒事?」
「我沒事。」
他拉過我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
旁邊的人沒眼看。
我說:「大人要是也沒事的話,就放我走吧,我還要回家做明天賣餅的準備。」
他哽了一口,眼睛跟兔子似的紅起來,語氣難得強硬。
「不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幾日,你必須在我府上休養。」
在裴府休養。
身邊的隨從面露愕然,紛紛勸他。
「大人,這不合……」
「勿要再言!」裴訴定定望著我,「我信她。」
我眼眶一熱,眼淚登時「啪嗒」一下砸了下去。
裴訴被我的淚水驚得一愣,隨即伸出手,極溫善地揉了揉我的頭。
「別擔心,我會護著你的。」
我哭得掏心掏肺。
這也就是說,我以後可以肆無忌憚地監視裴訴了。
主上,屬下成了。
08
我立刻被裴訴帶回了府中。
他為我準備了單獨的房間,吃穿用度一律算在他帳上。
第二日一早,裴訴出門上早朝。
我坐在他準備的書桌前,意氣風發地給主上寫信。
【報主上:
屬下不辱使命,已經深入敵營。
假以時日,必將讓裴訴跪地求饒,以佐主上宏圖霸業。
——玉碎】
寫完以後,我喊來慣用的白鴿,把信送了出去。
當晚月黑風高,我聽見房檐上傳來細碎的響聲。
暗衛的本能讓我迅速反應過來,飛身跑到了房頂上。
然而我沒想到,我面前站著的是主上。
他披著一身不適合夜行的白色披風,腦袋上還罩了個寬檐兜帽,看起來很瀟洒。
也很傻。
我狐疑道:「主上這是,散步?」
「你少管!」他罵罵咧咧,「你怎麼住進裴訴家裡來了?」
我鄭重抱拳:「屬下覺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近處更有利於監視裴訴的動向,向主上稟報。」
主上沉默了一會兒。
「你說得也有道理,」他道,「既然如此,繼續監視他。」
夜風太大,我耳背的毛病又犯了。
我聽見主上說的是:「趕緊睡了他。」
09
眾所周知,暗衛的天職是服從。
主上叫我往東,我沒有往西的道理。
聽錯了不算。
說干就干。
為免夜長夢多,沒過幾日,我就爬了裴訴的床。
但裴訴還沒回家。
管家說,因邊境戰亂,近日王城湧來許多流民,所以這幾日裴訴為了安撫民眾殫精竭慮、四處奔走,常常早出晚歸。
我只好在床上等他回來。
等待實在是件耗心力的事。
月上中天,直至偌大的裴府只聽得見風過草葉的窸窣脆響,屋外的石板路上才響起從容不迫的腳步聲。
那是裴訴的腳步聲。
為了不擾府中其他人安歇,他總是特意將腳步放得很輕。
我自然是沒聽見的。
因為等的時間太長,我早就抱著被子睡著了。
房門被輕輕推開,裴訴走進門,將外袍解下,搭在木製的衣桁上,隨後走去凈面滌齒。
許是過於疲憊的緣故,他沒有點燈。
我被輕緩的水聲驚醒,半睜開眼,還未反應過來,身邊就迷迷糊糊地躺了個人。
是裴訴。
剛醒來的我腦子不太清明,只覺得等得實在太久,心中頗為委屈。
於是我轉過身,伸手扯住他的衣角控訴。
「你怎麼才回來啊?」
10
裴訴的身體僵了一僵。
夜色之中,我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聽得他顫顫喚了一聲:「玉娘?」
「是我。」
我朝他靠近一點,裴訴抬起手,指尖擦過我的臉頰,仿佛要確認什麼。
他剛從外邊回來,身體還帶著夜露的寒氣,指尖冰涼非常。
被他一碰,我不禁打了個抖。
他如夢方醒,像是被我的皮膚灼傷一般,迅速將手收回。
半晌,他低低地問:「你為何在這裡?」
我單刀直入,答得理所當然:「想和你睡覺。」
眼前人的身子狠狠一震。
月亮從雲中探出,月光透過窗欞,潔凈地落了一地。
借著清亮的月色,我看見裴訴整張臉騰地燒了起來。
緋色漫進眼底,滿是水汽。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啞得驚人。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扣住他的手腕,認真吻住他發顫的嘴唇。
「知道。」
11
我當然知道我在做什麼。
暗衛陪人睡覺這事兒不算新鮮,所以我一直都做好了覺悟。
有覺悟歸有覺悟,我沒經驗。
我知道,許多人都會在政敵身邊安插自己培養的女人,探聽情報的同時,還能吹吹枕邊風。
這事兒是其他王府的暗衛告訴我的。
王城的暗衛是一個圈,各個皇子皇女,乃至某些位高權重的顯貴,十個有八個會養自己的暗衛。
畢竟都怕死。
暗衛呢,也心照不宣地奉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主要暗衛們大多都是一個訓練營出來的,雖然現在侍奉不同的主子,但也沒什麼深仇大恨。
都是混口飯吃,若非什麼大事,一般不會搞得你死我活。
之前皇家圍獵的時候,幾個皇子皇女的暗衛聚在一起聊天。
四皇子家的暗衛問我平時都做什麼。
我想了想,說:「吃。」
「還有呢?」
「出去吃。」
他很詫異:「你家殿下沒把你送進天香樓之類的地方訓練?」
「我當年在營里成績第一,還要訓練什麼?」
他言辭含糊:「就是……那個……哎,你們女暗衛比男暗衛不就勝在這個地方嗎?」
我沒懂:「啊?」
他頓了頓,語氣忽然開始發酸:「真羨慕你們女暗衛啊,什麼情報啊、人頭啊,睡一睡就有了……」
我遲疑著問:「你是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六皇子家的暗衛攬過我的肩,語重心長,「咱們為主子幹活呢,有時候就是要犧牲一些東西。為了完成任務,不擇手段嘛。你若想探聽六皇子的事,也可以……」
我撕下一口羊肉串,嚼巴著咽了:「哦。」
我自幼在主上身邊長大,又是暗衛,所以少有女性好友。
他們這麼說,我便也這麼信。
我的命是主上給的。他買下我,讓我免於戰火,給我吃穿,每月給我餉銀,讓我安身立命。
如今我報答他是應該的。
於是當天,我回營帳詢問主上,需不需要我替他睡人。
我說:「我對主上忠心耿耿,只要您需要,我什麼都可以做。就算做不好,也會努力。」
主上暴跳如雷。
「誰教你的?老子問誰教你說這種話的?!」
我老實道:「其他皇子的暗衛說的。」
「那是他們賤!他們下作!他們無能!」
「誰說女子只能以此事人!有幾個女子是自願做這種事?去他天老爺的自願!老子早叫你少跟他們玩!」
他按著額,似乎氣得不輕,連話都不會說了:「我何曾叫你做過這種事……該死……」
我望著他,似懂非懂。
他確實沒讓,待在主上身邊那麼多年,我只在某次他被刺殺時殺過人。
我平日干最多的事是出門跑腿,給他買北市的烤串、西市的饢、東市的奶糕、南市的糖。
天天跑,月月跑,跑得我輕功比武功好。
我的斧子許久未沾血,都鈍了。
主上在位置上坐了一會兒,似乎越想越氣,又站起來。
「跟我出去!」
我問:「啊,去幹什麼?」
他急了,一把拖過我的手,邊走邊陰著臉怒罵:「沒用的東西!被欺負了還不知道!老子弄死他們!」
那天晚上,百里聞就著圍場的黑燈瞎火,把一個個在睡覺的皇子都喊了起來,將他們大罵了一頓,要他們管好自己的暗衛。
我家主上擅長經商,平日裡不大合群。
除了皇太女殿下,其他人私底下都覺得他丟皇家的臉面,與民爭利,屬實掉價。
但也正因財大氣粗,主上被譽為皇城的「財神爺」,其他幾個皇子都不太敢惹他。
皇子們被罵得一臉蒙,互相對視了一眼,最後是四皇子戰戰兢兢地出來勸和。
「三皇兄……你先消消氣,出什麼事了?」
主上余怒未消:「還是問問你們的暗衛說了什麼吧!這麼羨慕就自己去賣!沒人攔著!」
「暗衛之間開玩笑……當不得真……」
「老子就當真!你有本事咬死老子!」
12
後來,別家暗衛告訴我,他們主子在背後編排我的主子。
他們說,百里聞骨子裡到底流著商賈的血,出身低劣,上不得台面。
我非常生氣,當晚背著主子潛進其他幾個王府,把他們家的發財樹全砍了。
窮死你們!
那是我十五歲時的事。
現在想來,主上大約是覺得我那時還太年輕,在那方面不堪大用。
如今我長大,應當能盡一份心了。
我絕不能辜負主上的期望。
這樣想著,我跨坐在裴訴身上,嘗試著伸手撫上他的肩。
裴訴睜大眼,胸膛急劇起伏。
「別。」
他的呼吸變重了。
下一瞬,他翻身將我放倒。
天旋地轉,裴訴腰間的玉佩頂得我生疼。
他俯身貼近我頸邊,極其克制地廝磨啄吻。
然後放開了我。
我有點接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不由得「欸」了一聲。
裴訴沒作聲。
他咬著下唇,猛地拖過一邊的被褥,將我像個煎蛋餃一樣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隨後低下頭,隔著厚厚被褥,十分用力地抱緊了我。
他的呼吸慢慢平穩。
許久之後,我聽見他強自冷靜的聲音。
「玉娘。」
「嗯?」
「不是這樣的。」
我愣了愣,問:「什麼?」
他偏過頭,眼神在月色中清澈明亮,語氣分外鄭重。
「我對你並不是那麼輕率的感情……你再等等。」
啊?
你可省省?
13
因為太過震驚,我甚至沒聽到裴訴之後小聲說的那句「我會娶你」。
我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
緊接著,我身體一輕,回過神才發現,裴訴竟將我連人帶被子整個抱了起來。
我直愣愣地躺在他懷裡,眼看著他把我端出房門,端過走廊……
端回了我的房間。
一個書生,這麼有勁呢?
主上說得對,這人老奸巨猾、表里不一,許多事情還需細細觀察,不可輕信。
裴訴將我擺回我的床上,雙頰依舊粉得驚人。
他在我床前瞻前顧後地躊躇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傾身吻我。
只是額頭。
微涼的吻落在我額心,一觸即離,快得我還來不及感受什麼。
我怔怔地喚:「裴大人?」
裴訴退後兩步,好像我是什麼洪水猛獸。
「玉娘,你……好好休息。」
說完這句話,裴訴飛也似的離開了我的房間。
怪人。
14
我想了一晚上也沒明白,裴訴是什麼意思。
一個男人,對半夜爬自己床的女人說「你可省省」,會是什麼意思?
思來想去,我決定找人商量商量。
我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老實說,本來也沒什麼傷。
裴訴照例天沒亮就出門了,我跟府中的管家說了一聲,就自己出了門。
要問男女之事,果然還是得去天香樓。
然而,我還沒到樓門口,就被巷子裡突然伸出的一隻手拽了過去。
我定睛一看,是二皇子府上的女暗衛,瓏霜。
「你瘋啦?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我驕傲地說:「我是做任務去的。」
她立即瞪大了眼:「做任務?你家那個主子會讓你去這種地方做任務?他不把你腿打折?」
任務機密,我不欲多解釋,老神在在地擺了擺手:「哎,此一時,彼一時。」
她看向我的目光莫名其妙多了同情。
「這樣啊。」
圈子裡女暗衛不多,訓練那幾年,我們是挺好的朋友。
後來就很少見面了。
不是我不想見她,是她主子不讓。
瓏霜跟的二皇子不是什麼好人,性情冷漠暴戾、陰晴不定,從來不把人當人。
因為有腿疾,二皇子一向不參加皇家圍獵一類的外出活動。
不像我家主上雷聲大雨點小,她家主上對她,那都是扎紮實實地打。
稍有不順心,抽她一頓鞭子是常事。
將慾望都發泄到她身上不說,玩膩了就將她送上別人的床,就這麼來來回回地拉扯。
瓏霜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
半晌,她表情沉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有什麼我能幫你的?」
我覺得不透露任務對象,說一說應該沒什麼。
於是我問她:「我想勾引一個人,但是我半夜上了他的床,他跟我說『你可省省』,是什麼意思?」
瓏霜的目光更加同情了。
感覺她快哭出來了。
「碎碎……你,唉。」
我更疑惑了:「所以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一臉破罐破摔。
「還能有什麼意思,就是說你功夫還沒到家。」
「我功夫挺好的……」
「不是那個功夫……」
她示意我附耳過去,然後伏在我耳邊,詳詳細細地說了一堆。
我聽得久久沉默,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暗衛真不好乾。
15
好像也沒什麼要問的了。
用不著去天香樓了。
我思忖著找個理由回裴府,瓏霜卻依舊看著我,顯得很擔憂。
「你別想太多,我覺得三皇子殿下對你……並非毫無感情。」
「我知道啊,」我說,「所以我更得努力報答他。」
瓏霜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她道:「算了,別家主子的事兒,我不好多說什麼。」
她左顧右盼,視線定在街邊一家成衣店。
我尚且不知所以,就被瓏霜拖了進去。
她同店裡的老闆娘耳語幾句,老闆娘便轉身回裡間,取出一套紗衣。
是套極漂亮、輕薄的紅衣,綴滿精緻的金線與寶珠,在暗處亦熠熠生輝。
她將紗衣鄭而重之地交到了我手中。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瓏霜攥住我的指尖,眼眶濕潤。
「玉碎,女兒家在這世間活著,千難萬難,少有選擇。所以你無論要做什麼,我都不會苛責你。我這輩子註定沉入深淵,再無轉圜,可你不一樣。」
說著,她伸出手,覆上我的耳朵。
「你的耳朵……好些了嗎?」
「別擔心,早就痊癒了,只是偶爾不靈。」
她點點頭,低下花枝一般的頸項,婉約綺媚。
透過衣領的間隙,我望見她傷痕累累的後頸骨。
「三皇子是個好人,」她說,「你若想為將來的命途博一把,盡可放手去做。」
我聽得動容,不禁握住她的手。
鼻端聞見清麗的鵝梨香,她捏了捏我的臉頰。
「碎碎,暗衛屬於其主,如影隨形,生死不渝,不被允許出現在陽光之下。你若能替我回到陽光之下,我會很開心。」
我張張口,想說我過得很好,主上面硬心軟,並未苛待我,我從來都在陽光之下。
但最終,我還是選擇沉默。
在他人吃不飽飯時不嚼得太大聲,亦是一種教養。
我必須再努力一些。
若我能將裴訴這個任務完成,主上或許會更加器重我。
或許,我就能求他,救一救瓏霜。
16
其實我以前不是沒試著求過主上救她。
那次,主上難得沒發火。
他端坐在大紅酸枝木椅上,眼睛不眨地凝視我。
直至檀香燒斷半截,手邊的龍井茶也已放涼,主上極冷靜、極平和地出聲。
「你為什麼覺得,以你的身份,有餘力去擔憂另一個人?」
我如遭雷擊。
主上將已涼得徹底的茶拿起來抿了一口。
他說:「玉碎,人活在這個世上,是不能什麼都想要的。」
他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世上不幸的人那樣多,難道你都要搭上自己的命一個個救嗎?你能獲得什麼回報?」
他還說:「能力不足的善良就只是拖累。你救人是沒有意義的。」
沒有意義的,玉碎。
屋外落木蕭蕭,風裹挾著殘葉吹向空中,又無力地墜地。
主上別過臉不看我:「你的耳疾,我也為你治了這麼些年,難道你還沒長教訓?還是你真以為,我瑞王府喜歡養閒人?」
我的耳疾確實有天生的緣故,但本來沒那麼嚴重。
加重是在十三歲那年。
十三歲時,我尚身在鐵血營,與瓏霜他們一道訓練。
鐵血營的訓練並不固定,有時是去深山老林,有時要去鬧市之中,那一回則是去了邊境。
彼時邊境戰火剛起,因近年火器普及,南嘉之戰,炮火連天,多了許多來不及逃亡的平民。
我執意離隊,去救人。
那時我年紀雖小,課業成績已是營中翹楚,速度快、力氣大。
可火炮聲響喧天,情況緊急,我雙手都在救人,根本無暇掩耳。
最後我還是撿回了一條命。
只不過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聽不見任何聲音。
主上大發雷霆,快馬加鞭將我領回府中,成日成日地罵「蠢貨」「活該」,我也一句都沒聽見。
藥湯一日日灌下去,養了數年,總算是好了大半。
單是照拂我一個人,主上大約已然身心俱疲。
我滯了一會兒,深深以額觸地。
「屬下知錯了。」
主上扶住額,將頭低下去,不欲再言:「快滾。」
我頷首,隨後倒退著退出房間。
從那之後,再也沒提過這件事。
17
夕陽西斜。
我同瓏霜告別,捧著她送的紗衣回了裴府。
踏進裴府大門後,卻覺得其他人看我的眼神不大對。
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目光不時瞟向我這邊,我一看過去,他們立馬裝作無所事事。
我覺得奇怪,但也不好上前問,逕自回了房間,將紗衣收進衣櫃。
這一天,裴訴回得格外早。
回時步伐匆匆,氣息紊亂,像是有什麼要緊事。
我想著探聽消息,便端了茶水,輕手輕腳地溜到書房,打算聽聽他們說什麼。
隔著雕花木門,我聽見先前屢次對我發難的那隨從聲音洪亮。
「小的早說了她是姦細!大人!您為什麼就是不信?!」
「小伍,別說了。」
「您就算打死我我也要說!門口的草叢發現了沾血的軟甲,空中還截獲了傳信的白鴿!她分明是三皇子派來……」
管家也在一旁嘆息:「茲事體大,大人切勿優柔寡斷。如今鐵證如山,您還要護著她嗎?」
我端著茶盤的手抖了抖。
裴府的人竟然這麼快就發現了我的身份。
我應該現在就走嗎?還是再等等?
猶豫之際,我聽見裴訴一如既往的清雅聲音。
聲音雖然輕柔,語氣卻極為堅定。
「我的事我自有定奪,不必多言。」
18
我悄悄地從書房外離開。
身份已經暴露了。
好在,裴訴不知為何還堅定地相信我。
信鴿被擒,這幾日只好先同主上斷了聯絡。
事到如今,我必須加快任務進度。
我回到房間,將紗衣從櫃中重新取出來,磕磕絆絆地穿了上去。
穿好以後,我對著銅鏡轉了一圈,深感這衣服複雜煩瑣。
麻煩歸麻煩,卻著實華美,像是將晚霞披在了身上。
在主上身邊時,我極少穿顏色鮮麗的衣服,現在看著自己這樣,還覺得有些陌生。
無論如何,成敗在此一舉。
19
夜晚時分,天倏然落起雨。
時值深秋,天氣已經很涼,出門要披輕裘。
夜雨落得寒涼又細碎,附在皮膚上,半天都有黏膩的不適感。
院裡掌了燈,古樸的石板地一片濕淋淋,縫隙中有零星的苔蘚。
戌時過半,府中其他人都回了自己的屋子。
裴訴還留在書房。
我身著紗衣,悄無聲息地步過長廊,停在書房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