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我會像小時候一樣,屁大點事就回家找我爹。
他們可真壞,什麼都不告訴我。
我閉了閉眼,淚根本止不住。
「姐姐,我大概見了爹最後一面了……」
36
被禁在棲霞的第二個月。
打扮成卦師的老太醫說我有身孕了。
老頭很高興,提筆就要寫信。
我眼尖瞧見了。
「你能往回送信?」
「不能。」
呵,撒謊。
「行,那我不要孩子了。」
老頭急了:「能寫,但是皇上不許告訴您。」
我坐在榻上晃腳丫子:「成啊,那您寫啊。
「您不許把我有孕的事告訴他。」
「那怎麼行啊,皇上一直盼著這孩子呢。」
「你前腳告訴他,後腳我就滑胎,有本事您日日睡我屋裡。
「出去吧,我要睡了。」
老太醫氣得跺腳。
我一下一下撫著肚子,勾唇睡了過去。
37
「哎喲,祖宗,您怎麼又翻牆啊!」
第三個月。
周德來了,背著個小包袱灰頭土臉的,老腰更彎了。
「您老怎麼來了。」
這時候,京里正鬧得厲害。
前幾天,老太醫偷偷告訴我,那些老臣聯合了兩個不老實的藩王,這會,應該已經入京了。
「還不是皇上擔心這些莽夫照顧不好您,非把奴才趕過來,這一路上,兵荒馬亂的,奴才鑽在牛車裡出來的。
「別瞧了,您快下來吧,別再摔著。」
「怕什麼,我打小就翻牆,就沒摔過。」
周德還是不放心,扶著我下地,這才把包袱扔給樵夫。
「宮裡怎麼樣。」
「好著呢,皇上吃嘛嘛香,托奴才告訴您,您好好活著就成,別的不用您惦記。」
我瞪了周德一眼,一屁股坐石墩上。
周德又開始絮叨:
「哎喲喂,怎麼坐這玩意上。
「知道您為什麼遲遲沒身孕嗎。
「老奴說啊,就該您整日隨處坐,這東西這麼涼,把您都凍壞了。」
「呸,別放屁了,誰說姑奶奶凍壞了,姑奶奶好著呢。」
不在宮裡,江封宴不在,周德規矩少了許多。
他坐到我對面,猛灌了幾大杯水。
「欸,皇上還算著日子,覺得您這時候差不多也該有好消息了。
「還囑咐老奴,您要是有了,一點消息不能露出去。
「得了,空歡喜一場。」
我眼珠子一轉,看著周德:
「憑什麼我才入宮這麼短時間就得有孕啊,我姐姐在宮裡待了兩年呢,指不定是江封宴不行!」
「哎喲喂,祖宗喂,您又胡扯什麼呢!
「那能一樣嗎,皇上就沒幸過先皇后,她有孕那才是奇了呢。
「您再看您,您都侍寢多少回了!
「那起居註上寫得明明白白,一夜七次,您反省反省自己吧。」
「嘿你個小老頭,夠不要臉的啊。
「這你都看,你什麼癖好啊。」
「看看怎麼了,看看怎麼了。
「看完高興好幾宿呢,想著可算能有個小殿下了。
「結果呢,都讓您坐沒了……嗚嗚……老奴可憐命苦的小殿下啊……都讓他娘坐沒了……
「老奴就恨自己不是個女人,要不,這孩子,老奴給皇上生……」
「噗。」
我一口茶噴周德臉上。
「別做夢了,您要是個女的。
「跟他太奶差不多年紀,您還生,床都下不來……哈哈哈……」
周德氣壞了,一個勁說我沒心沒肺。
38
我孕吐得厲害。
周德以為我吃壞東西,踹了送飯的小廝一腳。
「早就跟您說,吃東西注意點,別吃涼的別吃涼的。
「昨個兒那西瓜,您一個人炫了一半,這不,罪來了!
「這麼大個人了,還跟小時候似的貪嘴,難受了吧!」
我邊吐邊哭,哭得稀里嘩啦。
從小到大,我哪受過這罪啊,小時候不舒服,爹和姐姐圍著轉,恨不得替我把罪受了。
入宮後,江封宴對我也好,有個頭疼腦熱,他都親自照顧。
哪像現在,身邊就個周德。
見我哭,周德又心疼得不行,跟個老媽子似的坐過來拍我後背。
「哎喲,小可憐,皇上要是瞧見得心疼壞了,您以後吃東西可注意些吧。」
我伏在周德肩頭大哭。
「江封宴一直喜歡的都是我對不對……
「他根本沒有喜歡過姐姐是嗎……他為什麼不來告訴我……騙子……」
周德耐心哄我,一個勁嘆氣:
「小祖宗,您怎麼到現在才明白啊,您要是早點明白多好啊,欸……您知道皇上等了您多少年……」
第二天醒來,一睜眼,看到周德的臉,我又吐了。
周德臉都白了,提著太醫的後頸嘴都哆嗦:
「你好好瞧瞧……她真的只是吃壞東西?
「我記得先皇后當初中毒,也是這樣吐……」
我心倏地一疼,眼淚又開始掉。
「周總管,不是不是,娘娘沒中毒……」
「你再瞧一次!好好瞧!」
周德吼得身子都顫了。
太醫無奈地看我,走過來準備把脈。
「別難為他了,我有孕了。」
我擦了擦眼淚,無力地歪在軟榻上喘氣。
屋子裡靜得不行,誰都沒出聲。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
周德扶著牆跌跌撞撞走出屋,對著老天狠狠磕了三個頭。
「先帝啊,咱們有後了,西陵有後了……」
磕完頭,周德理了理衣裳,臉上愁容掃盡,也不擺爛了,規矩都拾起來了。
「都愣什麼呢,還不去給娘娘熬湯,再不去,出去跪兩個時辰!」
太醫嘴一抽,跑了。
「什麼時候知道的?」
「兩個月前。」
「怎麼不告訴皇上?」
我無力地靠著周德。
「別告訴他。」
周德跟我爹似的拍拍我的後背,「還恨皇上?」
我搖頭,又吐了一陣。
吐完抬頭看著東南方,那是京城的方位。
有個晚上,幾個將士躲在溪邊說話。
他們說京都打得厲害,百姓妻離子散,能跑的都跑了。
他們還說有藩王在京都放火,大火蔓延半城,京城上方狼煙滾滾。
我每日都往那瞧,實在是太遠了,那麼大的火,也看不見。
「周公公……您說,如果江封宴知道我有孩子,打起來,還會顧惜自己性命嗎。
「我爹說過,戰場上,能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動力,就是一口氣。
「怨氣大一點,遺憾多一點,才想拼了命活著去爭取一個圓滿。
「我還等他回來給我一個解釋呢。」
我摸了摸肚子,笑了笑。
「周公公,我不傻的。
「整個棲霞的百姓全是將士,來砍柴的樵夫腰裡還別著虎符。
「江封宴不就是打算,一旦京都守不住,讓我在棲霞扶幼子登基。
「他做夢,我才不會給他出這憨力。
「姑奶奶只負責吃喝玩樂,他得回來養著我和孩子。
「京里情況不好吧,江封宴出事了吧。
「不然,怎麼會讓您來呢。
「您打小就跟著先皇,後來又跟著江封宴,他把您當親人一樣。
「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讓您來吧。」
周德嘆息一聲,抬手擦了擦眼角。
「二小姐,我們要信他。
「你要相信,皇上舍不下您,為了您,他會回來。」
「回不來呢?」
周德站起身子,表情是從未有過的肅穆。
「如果真到那一日。
「棲霞將是新的京都,您,就是西陵第一位女帝。」
原來,江封宴從未將希望寄託於我的肚子。
39
入冬後不久。
我發現周德很不對勁。
白天,他故作無事,陪我烤火說些江封宴幼時趣事,時常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
入夜,我一睡,他就跑到外邊不回來。
這天夜裡,他以為我睡了,出了院子,我悄悄跟了過去。
周德急匆匆進了一家當鋪。
我轉到屋後聽到了孫副將的聲音:
「宮老將軍出事了,諸王圍了皇城,逼迫皇上籤退位詔書。
「周公公,咱們得早做準備了。」
「不行,娘娘一旦應詔登基……皇上就沒有活路了……」
「周公公,就算娘娘不登基,皇上落在他們手裡又能撐多久?末將知道您心疼皇上,可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
周德坐在窗下抹眼淚,本就佝僂的腰彎得更厲害了,垂垂暮矣。
「京中傳回消息,皇上病重,你我都清楚,他一日不簽詔書,一日就得受盡折磨,您帶著聖旨而來,便是皇上信任您,周公公,當斷則斷啊!」
「是啊周公公,您往好處想,娘娘懷著龍胎,指不定就是個太子,到時候,這天下還是江家的,您再拖下去,一旦京中事變,他們逼迫皇上簽訂詔書,娘娘再登基,可就名不正言不順了!」
「孫將軍……老奴……捨不得皇上啊。」
周德哭得身子顫抖,我一把推開窗戶,屋裡的人立刻起身。
「娘娘。」
「為什麼不出兵救駕。」
孫將軍正色:
「軍令如山,末將收到的軍令就是守在棲霞保護娘娘。
「更何況,京都已失守,棲霞必須保住。」
「孫將軍,我們有多少兵馬。」
「三十萬。」
「各路諸侯有多少兵馬。」
「原本只有五十萬,可陸以淮叛變,通州二十萬兵馬援助了敵軍。」
「宮韶兒,你多值錢。
「為你,我也做了一次昏君。」
江封宴的話言猶在耳,我險些站不住。
「娘娘……您沒事吧。」
我扶著窗台搖頭,看向孫將軍:
「七十萬對三十萬,有勝算嗎。」
「若是……」
孫將軍只說了兩個字,又搖頭:「沒有。」
「若是我爹在,或是江封宴在,或許還有勝算,可如今,這些人在我手裡,便一點勝算都沒有。
既如此,你們為何敢將性命堵在我身上?
就憑你們一腔孤勇?抱著必死的決心?」
屋裡幾人皆不言語。
「孫將軍,宣和四十二年,你曾差點被亂馬踐踏死在南和疆場,是我爹獨身闖入馬陣救你性命。
「將軍曾言,救命之恩,此生必報。
「我爹一生忠君愛國,報效的只有皇族。
「如今這恩,孫將軍願報嗎。
「我知軍令如山,我不以后妃命你。
「我求孫將軍看在我爹的面上,救我腹中孩兒一命,這是江宮兩家最後的血脈。
「他父皇活著,他,才能活著。」
「娘娘……這……」
孫將軍有些為難,臉都急紅了。
「咱們來之前可都是簽了軍令狀的,娘娘在哪我們在哪!」
我摸了摸肚子,看向遠處:
「本宮出發京都,即刻上路!」
40
上京的路上,山河傾覆。
一座座城池化作一片廢墟,滿目瘡痍,瀰漫著戰爭過後留下的氣息。
百姓命如螻蟻,衣不蔽體,聞風喪膽。
男兒化作焦土下的斷頭屍,成為野狗的飽餐,婦人委身於敵,稚兒茫然四顧,無人可依。
第一次,我對戰爭有了最直觀的感觸。
路上,孫將軍同我講了京都的境況。
「亂臣賊子登基,名不副實。
「他們想掌管這天下,就得有個名正言順的由頭。
「退位大典,是必行之路。」
「諸侯對外宣稱入京勤王,宮老將軍堅守城門,他不該那麼快被擒的,可他信了陸以淮是入京救駕,為他開了城門。
「陸以淮入京後不久,就傳出皇上病危的消息。
「末將猜測他們下了毒,退位大典半月後在京中應天門舉行,末將斗膽猜測,皇上中的毒……只夠支撐到那日。
「屆時,剩餘諸侯王入宮,百姓圍觀,那是咱們最後的機會。」
我嗯一聲,連夜寫了幾封信命孫將軍送出。
這天下,有逆賊,便有忠臣。
我手中兵力不夠,唯一能做的,便是賭一賭那些未曾叛亂的諸侯王還有忠君之心。
41
大典前夕,我已隨軍駐紮城外。
周德看著我接近九月的肚子,一遍遍嘆息。
我沖他笑了笑:「嘆什麼氣啊周公公,您老這麼大年紀了,怎麼一點不穩重。」
「哎喲喂,娘娘,快別說了,老奴是捨不得啊。
「老奴怕……」
我擺擺手,習慣性撫撫肚子。
「您快別說了,還沒去呢,就長他人志氣!」
說著話,孫將軍一身黑衣拿著城中布防圖進來,指著一條路線給我看。
這是明日我進城的路線。
未免打草驚蛇,明日我得獨自進城。
「知道了,將軍回去早些休息吧。」
入夜,城裡颳了東南風。
我坐在帳子外看著皇宮的方向,周德拿了大氅披在我身上,坐在我身邊。
「太醫說,還有十幾日就要生了。
「近來他動得厲害,我想他一定同我一樣活潑。」
周德看著肚子哽咽一聲:
「宮二小姐生的孩子一定是極漂亮的。」
「周公公,其實我一直在等江封宴回來。
「我想問問他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又為什麼和我姐姐在一起,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我想聽一個答案。
「可現在,想到明天就能見到他,我又不想問了,我只盼著他好好活著。」
周德近來總是哭,比女人還愛哭,一邊哭一邊嘟囔:
「我們皇上肯定會好好活著,他好不容易才跟您在一起,他還要跟您過一輩子呢。」
我點點頭:「嗯,周公公,我身子重,明日您陪我去應天門吧。」
「好。」
42
孫將軍選的路線是條捷徑。
不好走,但是路程短。
不過我身子太重,周德年紀又大,我們趕到應天門的時候,已經到了退位的最後關頭。
江封宴虛弱地坐在椅子上,他上不去階梯,有幾個叛軍一直抬著他。
從前,我總覺得江封宴很遙遠,好得很遙遠。
君子如玉,沉穩威嚴,是我這個小廢物永遠配不上的樣子。
可他現在虛弱地坐在椅子上像個木偶一般任他們搓磨,我又瘋狂地心疼。
那不該是江封宴。
「皇上有諭,諸位接旨。
「朕在位三載,殫精竭慮,身子日漸衰退,已無力國事。夫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故唐堯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無窮。朕羨而慕焉,今其追踵堯典,禪位於……」
「慢著!」
太監的聲音被打斷,所有人看到了費力爬上祭台的周德。
平日總是哎喲喂哎喲喂沒個正形的周公公,這會難得拿出了大內總管的氣勢,聲音洪亮如鍾:
「這詔書是假的,咱家是皇上貼身內臣,他從未寫過這樣的詔書,這是假的!」
此話一出,未參與謀反的諸侯和百姓開始交頭接耳。
跟著陸以淮謀反的幾位諸侯相互打眼色。
最淡然的是陸以淮。
「周公公,您怎麼知道是假的?
「早於幾個月前,您便告老還鄉,這些時日,陪著皇上的一直是我等,您在質疑我等造假?」
周德冷笑:「我朝祖訓,帝無子嗣才會從旁系選子入宮撫養,旁系無子嗣才會選賢能禪讓,如今,皇上一不傳子,二不選親,直接禪位,這詔書怎會是真?」
陸以淮撫著扳指笑:「不傳子,自然是因為皇上無子,不選親,自然是因為旁系無親,公公還有疑慮?」
「誰說他無子。」
陸以淮猛地抬頭,諸侯百姓皆抬頭。
周德握住我的手,將我拽上高台。
江封宴也看過來,在看到我肚子時,他眼神閃了閃。
「本宮乃皇上親封昭妃,離宮時,本宮已有身孕。」
諸侯們亂了,開始質問陸以淮:
「怎麼回事啊,陸將軍,娘娘既然已有身孕,哪還有禪位一說。」
「是啊,您給我們寫的信,可不是這麼說的啊。」
……
陸以淮看著我突然笑了,他朝我伸手,聲音寵溺:
「夫人,又頑皮了,昨日為夫實在是忙,才沒來得及哄你,怎麼今日,就鬧到這了。」
「為夫早就同你說過,為夫與昭妃娘娘只是自幼情誼,並無其他,莫再使小性子,昭妃娘娘聽到會生氣的。」
他抬手指了指江封宴,我才發現,他身側一直站著一個女子。
怪不得尋了個與我八分像的女子。
原來那時,陸以淮就起了反心。
「那女人是假的,她不是昭妃。
「昭妃有孕後,皇上便送其離宮,咱家也未告老還鄉,而是跟在昭妃娘娘身邊!」
陸以淮笑得胸有成竹。
「周公公如何證明她是?」
我看著陸以淮把握十足的臉。
只覺得眼前這人,認識十幾年,我竟無一日看清。
是啊,怎麼證明呢。
朝中見過我的大臣,都是陸以淮的黨羽。
今日入京的諸侯,從未見過我的容貌。
就算周德把理說上天,這事也沒法證明。
那些大臣見陸以淮淡然,也開始煽風點火:
「陸夫人,夫妻二人,床頭吵架床尾和,有什麼不痛快,你們回去床上好生解釋。
「這才成親多久啊,當初咱們去喝酒的時候,您還一臉嬌羞,這會怎麼就鬧上了。」
「對啊,裝誰不好啊,裝昭妃娘娘,宮家都倒了,您何必上趕著陪葬呢。」
「是啊是啊,這玩意也沒法證明啊,難不成脫了衣服讓兩個男人瞧瞧,這到底是不是自己夫人……哈哈哈!」
……
周德臉氣得發青,我也不惱,拿起侍衛手中的劍。
拉滿弓,對準那女子。
江封宴身邊的侍衛快速交錯地擋在她面前,那女子沖我笑得狡黠。
一臉你奈我何。
真是囂張。
我輕笑一聲,幾息之間,箭破空而去。
箭氣兇猛,帶著勢如破竹之力,快速越過阻擋的侍衛,正中女子眉心。
瞬間寂靜。
「我宮韶兒,從來都無需證明。」
西陵女子大多以賢惠為貴,鮮少有女子習武,這京中唯一例外便是宮家二小姐,自幼習得箭術,百步穿楊。
我看向陸以淮發白的臉:「陸將軍,節哀啊,您新婚的夫人死了。」
人群開始動盪。
孫將軍帶人無聲無息圍了應天門,之前接到我信的諸侯也瞬間與叛軍拉成割據,枕戈以待。
「陸將軍,本宮有孕的消息,八個月前就送往京中,您卻故意瞞下不報。
「本宮猜測,那退位詔書上寫的是您的名字吧?
「幾年前,陸老將軍叛國,先帝見你年幼,放你一馬。
「如今,你恩將仇報,當眾叛亂。
「看來,你們陸家,是要將這亂臣賊子做到底了。」
「宮韶兒!我爹不是叛軍!」
陸老將軍是陸以淮的軟肋。
他急了,這一聲宮韶兒,算是承認了我的身份,也承認了他的不臣之心。
孫將軍說得對,就算是亂臣賊子,也想給自己博個好名聲,也不會把自己架在謀逆的位置上。
之前還跟在陸以淮身後馬首是瞻的老臣,見他大勢已去,頓時與他分道揚鑣,聲聲征討。
他們都清楚,從我挺著肚子活著站在這高台上開始,陸以淮就敗了。
風吹過,陸以淮笑得諷刺,他高高舉手,準備殺出重圍,做最後一搏。
「韶兒,沒想到,最後這一刀,是你捅我的。」
我看著他輕笑。
「以淮,這一刀,我還沒捅呢。」
話落,一位諸侯手中的利劍自後穿透陸以淮的胸口。
「殺了叛賊!替天行道!」
應天門亂了。
孫將軍和諸侯的人匯合同那些叛賊殺在一起。
那一日,應天門,血流成河。
43
「娘娘,您要堅持啊!堅持啊!」
「娘娘,用力啊,含著參片,您使勁啊!」
我抓著被子滿頭大汗,眼睛卻一直看著殿外。
「阿儂……皇上呢……」
「娘娘,皇上只是暈過去了,太醫們在施針。
「蘇斥候收到您的信,帶了醫聖入京,有醫聖在,皇上一定沒事。」
我用力點頭:「對,一定沒事……」
「啊~」
「哇哇哇哇哇~」
阿儂抱著孩子,激動得放聲大哭。
「是太子,是太子,娘娘,是太子!」
44
再醒來,江封宴就在床邊。
他臉色仍舊很白,但比那日好了很多。
他的手放在我的頭頂,一下一下撫著,溫柔且濃情。
「你……沒事了嗎?」
江封宴俯身親了親我的額頭,眼淚落在我的臉頰,聲音像是穿過千山萬水,終於來到我的耳邊。
「宮韶兒,你來了,我不敢死。」
「我還要陪你走很遠很遠的路,寵著你愛著你,讓你永遠做長不大的小姑娘。」
我沖他笑了笑。
是啊,我來了。
一切都將是一個新的開始。
45
江封宴遣散了後宮。
幾個女人離宮的時候,蔫了吧唧,看到我,委屈得不行。
「宮韶兒,真有你的,你姐跟你比可差遠了。」
蘇姚還是那嘴賤的樣子。
我喝著茶笑了笑。
「我這是救你們,出了宮,你們就可以做自己,再也不用做棋子,你怎麼還不樂意。」
江封宴從遠處抱著孩子走來,勾住我的腰。
「宮韶兒,你是不是閒的,親兒子不看,跑這看熱鬧?」
我爹提著刀從遠處走來,走到近前一把丟了刀。
「老夫的親孫兒呢,快讓老夫瞧瞧。
「老夫活了大半輩子,可算熬成祖父了。」
江封宴利落地將孩子丟給我爹,抱著我卿卿我我。
「您老要是真稀罕,您就抱回去自己養著。
「如今天下大定,這孩子用處也不大了,我也該同宮韶兒過過二人世界了。」
我擰住江封宴的耳朵:「成啊,走,咱們現在就回去過二人世界,你好好跟我解釋解釋,你到底都乾了些什麼事~」
「輕點輕點,人看著呢……走,咱們去床上慢慢說……」
江封宴番外
第一次見到宮韶兒。
她四歲。
小東西掛在牆頭,像個肉包。
「你跳下來,我接住你。」
宮韶兒眨巴著眼,「你是誰,是不是想偷我。」
我無語,我堂堂太子,人品貴重,我偷她個小屁孩幹什麼。
宮韶兒防備心很重,眼睛一轉,扯著嗓子就喊:
「爹,姐姐,人販子進家了。」
……
宮銘兒來得很快,瞧著挺淑女一姑娘,跑得跟身後有狼似的。
「韶兒韶兒,姐姐來了,韶兒別怕。」
宮銘兒將小肉包一把扯懷裡死死抱住,看到是我,立馬紅了臉。
「是殿下啊……」
我深深看了一眼趴在宮銘兒懷裡的小肉包,覺得這玩意很不可愛。
父皇讓我跟著宮將軍習武,那些年,我幾乎日日待在宮府。
宮銘兒還好,知書達理,學東西也快。
宮韶兒就不行了,讀書讀到一半就追雞去了,宮府那幾隻小雞仔見到宮韶兒比看到刀跑得還快。
再大一點,陸以淮也來了,他也來跟著宮將軍學武功。
陸以淮喜歡宮韶兒,因為他倆都不著調,學啥啥不行,搗亂第一名。
基本上每個午後,就是他們倆罰站的時辰,有時候宮將軍氣不過也會抽陸以淮幾下。
因為他捨不得打宮韶兒。
每當這時候,我都覺得宮銘兒神態有些不對,她似乎很心疼陸以淮,有時候心疼得都會落淚。
宮銘兒比我只小兩歲,當宮韶兒還在為追不到小雞仔找宮將軍撒嬌的時候,宮銘兒偷偷給我送來個荷包。
「殿下,我喜歡您。」
我沒接,看著遠處被雞啄得直哭的宮韶兒忍不住笑了。
「你妹妹怎麼這麼蠢,連只雞都打不過。」
「啊?」宮銘兒愣了愣,似乎也被宮韶兒吸引了,忘了荷包的事。
「韶兒還小,小孩子都愛玩,多可愛。」
我勾勾唇,是挺可愛。
後來,小肉包長大了,明艷又有趣。
宮韶兒十幾歲的時候,也不像那個年紀的姑娘。
她愛惹事,每次出門都得作點事才能回來,像陣風似的衝進門,然後一頭扎進宮將軍或者宮銘兒懷裡。
屁大點事,都得嚎一陣。
真嬌。
有一次我下朝回東宮,出了宮門就遇到宮韶兒。
小姑娘,粉雕玉琢,眼睛大大的,笑起來憨憨的。
我站在宮門外瞧她,眼睜睜看著她跟一地痞當街打了起來。
她將人掀翻在地,拳頭一下一下打在人臉上,把男人打得一直扯著嗓子嚎。
真兇猛啊,那架勢,真像宮將軍。
打完以後,宮韶兒理了理衣裳頭髮,正準備走的時候瞧見了我。
我親眼瞧見,小丫頭臉當場就變了,委屈巴巴地朝我眼前跑,眼淚跟不要錢似的。
「殿下,他欺負我,你快去把他抓起來啊,他把我手都抓疼了。」
我盯著她白嫩嫩的小手,是紅了一片,但我不認為是那人抓的,絕對是她下手太狠。
但是,出於本能,我還是順著她胡謅了。
「嗯,是紅了,乖,我帶你回去上藥。」
宮韶兒點頭,毫無防備心地跟我走。
那是我第一次給小姑娘上藥,嫩嫩的,軟軟的,我的心都跟著軟了。
陸以淮出事後,宮韶兒為他來求了我。
小姑娘哭得眼睛都腫了,我不開心,她居然把陸以淮的事當作自己的事。
我拒絕了她,宮韶兒罵我自私。
那個晚上,我一夜沒睡。
第二天,我還是去求了父皇。
「阿宴,你知道做帝王最忌諱的是什麼嗎?
「就是心軟,陸以淮的父親投敵是真,即便陸以淮無辜,可多年之後,你怎知,一顆仇恨的種子不能將他澆灌成敵人?」
「父皇,兒臣會慢慢教導他,不讓他步他爹的後塵。」
父皇應了,他與陸家淵源頗深,到底不捨得讓陸家斷後。
陸以淮沒事了,宮老將軍找到了我。
「韶兒還小,不懂這些事,殿下都二十多歲了,怎麼還陪她胡鬧?」
面對宮將軍,我總是比面對父皇還要隨心一些。
「正因為宮韶兒才小,我才不想被她記恨,她死心眼,怕是會恨我一輩子。」
宮將軍是第一個發現我喜歡宮韶兒的人。
他沒阻攔,也沒贊同,只說了一句話:
「韶兒不能受傷。」
宮銘兒第二次同我說喜歡的時候,我明確拒絕了:
「你很好,但本宮喜歡宮韶兒。」
宮銘兒顯然沒想到是這樣,愣了好一會,才問我:
「殿下是真心的嗎?」
「如果對她都不是真心,那對旁人,更不可能是。」
宮銘兒沒鬧,和許多京中女子很不一樣,她甚至笑了笑。
「也好,韶兒跟在殿下身邊,爹也會放心。」
我喜歡宮韶兒,從來不是個秘密。
宮將軍知道,宮銘兒知道,陸以淮知道,周德也知道。
只有宮韶兒個瘋丫頭不知道。
陸以淮是個有野心的人,他很聰明,懂得利用人心。
發現我喜歡宮韶兒後,他就開始同我談條件。
「韶兒打小就認死理,喜歡一樣東西,就很難改變。
「殿下如果想得到她的心,讓我離開,是最好的方法。」
我答應了,我沒想過殺陸以淮,也知道留他在京里不是長久之計,既如此,讓他離開,是早晚的事。
父皇病得來勢洶洶,宮裡亂了。
我那些皇兄皇弟個個都對龍椅趨之若鶩,為了讓我自亂陣腳,他們想了不少法子,包括給宮銘兒下毒。
我往宮家跑得多,他們以為我喜歡的是宮銘兒。
宮銘兒明知那碗里有毒,還是喝了下去。
她毒發後,有人往我的寢宮送了信。
我看了一眼就將信丟進了火盆,出了東宮就是天羅地網,我不打算做這虧本的買賣。
我承認,我不是個好人,我在乎的,只有宮韶兒。
奪嫡之戰一觸即發,父皇將我叫到床前。
「阿宴,你得成親了,你得保證,父皇死後,有人以命保你。
「蘇丞相的女兒是個不錯的人選,她嫁給你,她爹就不敢輕舉妄動。」
我沒應,去了宮府,見了宮將軍。
「宮將軍,本宮想娶宮韶兒,以太子的身份。」
這話說完,宮將軍臉色就變了。
「殿下,韶兒還小,老臣不會拿她的命去賭。」
「本宮想娶她,是因為本宮喜歡她,與您手中的兵權無關。」
「殿下的喜歡,能保住她的命嗎?」
我懂宮將軍的意思,宮銘兒未入東宮,也成了靶子,宮韶兒那樣的心性,老將軍不放心。
「老臣知道殿下對韶兒的心意,可如今局勢不穩,老臣可拿命力保殿下,但韶兒,老臣只想她自由自在。」
我去見了宮銘兒,她中毒後一直臥床不起。
看到我,艱難地起身行禮。
「殿下來了。」
「即知有毒,何苦喝下。」
宮銘兒略懂藥理,她很容易分辨毒藥。
喝下,只能說明,是她自己想喝。
宮銘兒躺在床上,笑得坦然。
「我喜歡殿下,願意為殿下分憂。」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嫁給殿下。」
我嘲諷地笑了笑,覺得她在異想天開。
宮銘兒也不氣,虛弱地喘息。
「殿下去求親了吧,爹沒同意吧。」
我沒說話。
「怎麼會同意呢,爹那麼愛娘,恨不得把她寵上天去。
「她拚命生下的女兒,爹怎麼捨得她受苦呢。」
我沒聽懂。
宮銘兒見我不懂,耐心解釋:
「殿下如果求親的對象是我,爹會同意。」
「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爹的女兒。」
宮銘兒不是宮將軍的女兒,她的親生父親是陸將軍。
陸將軍和宮將軍、我父皇是戰場上的親兄弟。
可下了戰場,宮將軍一如既往,陸將軍卻想與我父皇共分天下。
宮銘兒的娘親是忠勇之後,她發現陸將軍通敵,不忍唯一的女兒將來受陸將軍連累,以自己身子不好,陸將軍又常年在外為由,將宮銘兒送到了宮家,改了宮姓。
宮銘兒的娘親死後不久,陸將軍在外又娶了一房妾室,生下了陸以淮。
後來,陸將軍果然出事了,他通敵的事被人告發,他死在戰場,陸以淮也險些受累。
「殿下,我沒有和韶兒爭太子妃的意思。
「我知道,我不配。
「如果不是爹收留我,這會,我哪能這麼安穩地活著。
「在宮家這些年,爹對我雖不如韶兒那樣親力親為,但也十分親厚,我感激他,也愛韶兒。
「殿下想娶韶兒,眼下並不是時機,她性子執拗,可憐以淮,便以為是喜歡他。
「殿下即便開口,韶兒也不會嫁。
「可殿下現在需要一個妻子,也需要爹這個助力,殿下只有娶了宮家的女兒,皇上才可安心。
「我已中毒,活不了多久,可我相信,殿下文韜武略,有治世之才。
「在我死之前,定能平亂給韶兒一個安穩的將來。」
我不解:「你所圖為何?」
宮銘兒看著我笑:「所圖有二。
「第一,我想做殿下的妻子,就算有名無實,我也死而無憾。
「第二,飲了那毒,也算我把這條命給了殿下,將來若有一日以淮做了錯事,我這一命,能否讓殿下留他一命?」
我和宮銘兒成親,找了太醫為她醫治。
那段日子,我很少見宮韶兒。
我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父皇死了,皇兄在葬禮上突然發難。
當日宮變,宮銘兒被他們挾持在宮門,她讓我射箭的時候,我突然慶幸,我娶的不是宮韶兒。
我沒有放箭,一如當初讓陸以淮離開。
我不想宮韶兒恨我。
那一仗打得慘烈,好在結果是好的,我順利登基稱帝。
宮韶兒開始時不時進宮,因為宮銘兒身子不好。
出於感激,我隔幾日會去看看宮銘兒,偶爾給她喂喂藥。
宮銘兒很開心,她時常把死而無憾掛在嘴邊。
陸以淮有了反心,他在通州與當地諸侯勾結,我知道,他需要兵權。
宮將軍入宮與我探討朝中局勢。
「置之死地而後生,或許能解決很多難以破局的問題。」
我覺得有道理,陸以淮有反心,朝中不少大臣也有反心,不安分的諸侯也在隨時觀望,想把這些人一網打盡,就得給他們一個機會。
宮銘兒知道我的計劃,她想幫我一把。
「皇上,這些年,臣妾活得太痛苦了。
「這毒無時無刻不在灼燒五臟六腑,臣妾……堅持不下去了。」
我看著宮銘兒疼得扭曲的面容,輕聲應了好。
宮銘兒給自己準備了毒,我以為她要自盡,以此讓前朝有所行動,可我沒想到她居然要宮韶兒殺了她。
給我下藥那晚,宮銘兒讓太監將我的龍輿送到了四合殿。
第二日,我去了椒房殿。
「為什麼非要這樣?」
宮銘兒吐了血,「殿下這樣慢吞吞,什麼時候才能讓她看到殿下的心意。」
我不贊同,又不得不認同宮銘兒說的是對的。
我根本不知道怎樣讓宮韶兒感受到我的喜歡,十幾年來,我覺得我一直都在對她好。
可宮韶兒從未覺得我喜歡她,也從不對我動心。
我不知道哪裡有問題。
「殿下,喜歡一個姑娘,不只是默默對她好,您還得講究方法才行。」
因為宮銘兒的死,宮韶兒答應留下。
說是為我生孩子, 更多想的是給宮銘兒報仇。
入了後宮, 她就開始各種作,一邊作一邊觀察后妃的反應。
她很想找到兇手, 給宮銘兒討個公道。
可是, 根本沒有兇手,是宮銘兒自己殺了自己。
陸以淮回京,是宮將軍給的機會。
他了解陸以淮,故意將宮韶兒入宮的事透給了他。
「宮韶兒愛的是我,我給她的定情信物,她一直揣在貼身荷包里。
「這幾年,宮韶兒一直給我寫信, 她一直都在等我回來娶她。
「皇上是天之驕子, 可一樣也會愛而不得, 不過,我可以幫皇上一把。」
……
一切順理成章。
除了宮韶兒很難過。
她哭得厲害, 她恨我。
直到送宮韶兒離開,我都沒敢奢望過她會愛我。
我有時候想, 或許到死, 我都等不到她愛我。
太醫傳回來信, 宮韶兒沒有懷孕。
那一刻,我無奈地笑了。
或者,我倆真的就是沒有緣分, 臨了了,老天連點恩賜都捨不得給我。
宮韶兒不在的幾個月, 京都發生了很多事。
宮將軍故意輕敵被囚, 我也被禁宮中,那個女子每天都在我眼前轉。
的確是有八分像的臉, 但,怎麼瞧怎麼噁心。
我們的人暗中一直在聯繫蘇斥候和郁侯。
他們是我父皇舊部, 也是我留給自己的後路。
可沒用。
「-等」幼時, 我以為皇家無情, 從未想過會與一人真心相待, 宮韶兒,出現了。
現在,我以為籌謀得當,從未想過會有一小女子不顧性命來救我,宮韶兒,又出現了。
她肚子很大, 瞧著很累, 一直靠著周德。
明明離得那麼遠,我卻似乎瞧見小姑娘得意洋洋的臉。
我其實不確定自己一定能活下來,所以我給宮韶兒留了後路。
我想著, 她不愛我,我死了,她依然可以好好活下去。
可她來了,我就沒想過會死去。
從前種種, 皆成過往。
我得陪她好好活著。
等她愛我,等她心裡,只有我。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