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以淮的情緒一直很差,因為他到了可以考試的年紀,可那些當官的,不許他考。
他學得很努力,但是沒有用武之地。
他開始酗酒,喝得很多,有一次喝醉了,他抱著我大哭了一場。
他對我說:「韶兒,我只有你了。」
明明我們是四個人,可他說,他只有我了。
陸以淮很聰明,他一定知道,陸家出事的時候,所有人都躲得遠遠的,只有我為他又哭又鬧。
我很心疼他,明明大家都是廢物,他怎麼就被迫開始堅強。
陸以淮開始背著我們去做勞力。
給酒館刷洗罈子,或者給麵館扛面,他跟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想幫他,拿了很多首飾準備去當掉。
半道上遇到江封宴,他看著我懷裡的首飾,不少都是他送我的禮物,眉頭皺得老高。
「輸這麼多?」
我搖頭,怕別人聽到,小聲告訴他:
「不是,我當了給陸以淮,您別告訴我姐,我爹會不讓我吃飯,我正長個兒呢,吃不飽容易長不高。」
江封宴轉身就走:「我現在就去告訴你爹,讓他餓死你。」
「哎哎哎,您這人怎麼這樣呢!」
我追上去扒拉江封宴的袖子,那時我已經十四了。
江封宴看了看四周的人,很嫌棄地扒拉掉我的手。
「宮韶兒,把東西拿回去。」
「我不,那些人欺負他,讓他做很多活,給他很少的銀子!我不能眼睜睜看著!」
江封宴繼續大步往宮府走。
我又衝上去攔住他:「那您說,怎麼辦。」
「再等等。」
我不知道江封宴說的等是什麼意思,可既然他說等,就再等等吧。
畢竟他比我聰明。
之後兩年,陸以淮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
每天做很多活,但晚上還是會來看我。
「韶兒,新鮮的海棠糕,熱乎呢。」
我哭得不行,他都沒有銀子,還老被人騙,好容易賺點銀子,都給我買糕了。
我想,這世上,再也沒有比陸以淮待我更好的人了。
我哭,陸以淮便拍拍我,小聲哄我:
「沒事,韶兒,我力氣大。」
我哭得更凶,趴在陸以淮肩頭哭。
等他走後,我被路過的江封宴拽到角落,狠狠訓斥:
「宮韶兒,你不是七八歲了,你今年都十五了,你在街頭和男人摟摟抱抱,名聲不要了?」
我擦擦眼淚,咬了一口海棠糕,真甜。
「要名聲有什麼用,能當海棠糕吃嗎。」
「以後你要嫁人,嫁的人地位越高,越要女人名聲好,就算那人不在意,他家裡人也會在意,這是為你好。」
我不以為意:
「誰說我要嫁個地位高的人家,興許他沒有家人呢,那不就得了。」
「你!」
我扒拉開江封宴的手:「你別跟我說這些,我又不是我姐姐,我名聲本來就不好,別人愛娶不娶。」
江封宴無奈嘆息一聲,像是恨鐵不成鋼的老父親。
「宮韶兒,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還沒等到我長大,江封宴的父皇就病重了。
那段日子,所有人都很忙,沒有人有空陪我玩。
爹總是天不亮就提著刀入宮,時常出門之前,交代遺言。
可他沒告訴我,他是對姐姐說的。
所以我沒心沒肺遛街的時候,姐姐時常在家哭得紅了眼圈。
因為哭了太多,她還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近半個月。
後來我才知道,她不是病了,她是中毒。
有一個晚上,許久不出現的江封宴突然入府來看她,兩個人說了一會話。
再後來,江封宴突然要和長姐成親了。
他們成親後不久,先皇駕崩,宮中奪嫡大亂,我爹以清君側的名義領兵入宮,誓死保衛江封宴登基。
那一晚有多慘烈,我沒經歷。
我只知道,就算那種時候,我爹和江封宴還是各派了一隊人馬護我。
太陽升起的時候,江封宴成了西陵新帝。
陸以淮要走了,江封宴給了他機會,從兵卒做起。
我很替陸以淮開心,因為我知道他有多麼需要這個機會,也很感激江封宴,我覺得,他比先皇更像個明君。
臨走前,陸以淮問我,等他做了將軍後,願意不願意嫁他。
「好啊,我們從小玩在一處,以後在一處也沒什麼不好。」
陸以淮給我留了玉佩,他說,他非我不娶。
陸以淮走後,我時常入宮溜達。
江封宴待姐姐很好,每次我去的時候,都能遇到他。
有一次江封宴親手喂姐姐吃藥,她笑得臉都紅了。
「從前,我以為您古板無趣,沒想到,您這麼疼姐姐。」
我坐在桌前,托著腮看他們,一臉羨慕。
姐姐臉紅得厲害,笑得很嬌羞。
江封宴神色淡淡,瞥了我一眼沒說話。
「韶兒,以淮有給你來信嗎?」
「有,但不多,他很忙,不過有給我寄通州的特產,還挺好吃。」
姐姐笑了笑,江封宴嗤我:
「一點吃的就能讓你死心塌地,你還真單純。」
江封宴嫌棄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前我都不跟他計較,如今他做皇上了,我更不跟他計較。
「嘿嘿,聽說南邵進貢了不少好玩的,皇上,我能去國庫看看嗎?」
江封宴不理我,慢條斯理地喂完藥,這才溫聲同姐姐道別。
出了姐姐那,他就不是他了,臉拉得老長,跟我欠他一百貫似的。
「慢點走啊,我腿短,跟不上。」
「跟不上就別去了,國庫的東西哪有陸以淮送你的好,不是傳家寶都給你了,你回去守著那玩意過苦日子吧。」
「嘿嘿嘿……姐夫您這說的什麼話,各有各的好處,怎麼能厚此薄彼呢……」
江封宴嫌棄歸嫌棄,但說實話,對我真挺大方。
「這琉璃珠就一串,宮裡人多不好分,拿去玩吧。」
「還有這五彩錦,宮裡女人都莊重,用不上,你拿去裁衣服吧。」
「這玉酒樽有溫酒的功效,你愛喝涼茶,以後倒裡邊溫一下再喝,省得老讓皇后操心。」
……
我抱著一堆寶貝樂顛顛往外走,一個勁捧江封宴臭腳:
「姐夫,您真是這世上最好的姐夫……」
「自從您做了皇帝後,咱們京都頂上的雲彩都成了五彩的,趕明我拿那料子做了衣裳,下大雨的時候穿著去城門跳舞為您祈福……」
江封宴盯著透明的五彩錦,狠狠剜了我一眼:「閉嘴。」
陸以淮真的很忙。
一個軍營里,其實做兵卒的,是最不容易的。
他們要做前鋒,受傷在所難免。
他們還要燒飯起灶,負責營地打掃。
陸以淮休息的時候不多,所以他來信都很簡短,往往就四個字:「安好勿念。」
我就不一樣了,陸以淮走後,我日子過得十分寂寞。
從前還能和人吵架找個樂子,可我姐姐如今是中宮,誰敢跟我吵。
於是,我百無聊賴。
沒事做,就只能沒事找事做。
我便磨姐姐求江封宴為我賜婚。
「韶兒,你還小,以後再說。」
就這話,姐姐少說搪塞了我不下十次。
直到入宮以後,我才徹底想明白。
如果姐姐真的同意,早就下旨為我們賜婚。
磋磨這麼久,不過是,無論我爹還是姐姐,從未想過真的將我嫁給陸以淮。
22
「就這麼難受?」
江封宴來了,沒點燈,坐在床邊拍我的頭。
我趴在床上不說話,抽抽搭搭的。
江封宴怕我憋死,強行將我翻了個個兒。
「哭得眼都腫了,真丑。」
「丑你別看,又不是為你哭。」
江封宴臉沉了下去,手不動了。
「宮韶兒,別忘了,你現在是后妃,你不能為別的男人哭。」
我猛地坐起來,脾氣也跟著躥起來。
「我根本不想做后妃,是你們逼我入宮。
「姐姐早就說要為我和陸以淮賜婚的,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不用躲在這裡哭!」
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窗沿上。
方才還疏朗俊逸的面容上,郁色堆積,爬上眉梢,我瞧見江封宴拳頭都攥緊了。
他是真的生氣了。
我怕他打我,往後挪了挪屁股。
「嘭……」
門被猛地摔上。
來回晃了晃,咯吱咯吱。
江封宴被氣跑了。
我抱著膝蓋也有些委屈,眼淚吧嗒吧嗒地掉。
我說得不對嗎,明明就是他們強行打亂了我的人生。
我反抗不了,還不能小小抱怨一下。
他一個老男人,為什麼就不能把對姐姐的耐心稍微分給我一點點。
面對姐姐就溫聲細語,面對我不是嫌棄,就是冷嘲熱諷。
我還要給他生孩子……
我趴回膝蓋,嗚嗚地哭。
「爹,我想回家,我不想給他生孩子了……」
「轟隆隆……」
一個炸雷猛地在頭上炸響。
白光閃過,一道黑影快速消失在連廊……
23
江封宴又惱了。
這是我醒來時,腦中閃過的第一個想法。
我在哄他和不哄他之間,猶豫了一小會,最後選擇了不管他。
畢竟,也不全是我的錯。
他一個帝王,就不能允許自己的小媳婦兒偶爾發發脾氣?
我覺得,這是他的問題,他氣度不夠。
24
雨後的天氣很舒服。
我帶著阿儂去御花園裡呼吸新鮮空氣。
好巧不巧,遇到了從養心殿出來的趙雨晴。
她穿了正紅色的衣裳,頭戴珠釵,張揚得有些過分。
「誰准你穿正紅色,正紅色乃中宮專屬,這後宮裡,除了我姐姐,誰都不許穿!」
趙雨晴冷嗤一聲,甩了甩手臂:
「你姐姐?本宮若是沒記錯,你姐姐都入土幾個月了,她能穿?你倒是把她挖出來讓她穿啊!」
他麼的。
我四周看了看,抄起一截棍子就朝她打去。
趙雨晴圍著院子跑,我跟在後邊追。
「宮韶兒,你瘋了不成。
「你有點規矩沒有,真當皇宮是你們宮家的了,本宮是皇上的女人,還輪不到你打!」
趙雨晴就是個慫包。
嘴上挺硬氣,腳下跑得飛快。
「皇宮不是我們家的,你怕什麼,有種你別跑啊!」
「你個瘋子,腦子有病的才不跑!」
我順手撈起一塊石頭就朝趙雨晴後背砸去,又准又穩。
「啊!」
趙雨晴正好摔在養心殿外,她撕心裂肺的喊叫驚了江封宴。
「鬧什麼!」
江封宴的口氣很煩躁,肉眼可見地煩躁。
他眼神犀利地從趙雨晴的後背掃過,然後盯住我。
「皇上,您要為臣妾做主啊!
「昭妃瘋了,她要打死臣妾,臣妾後背都被她砸破了!
「皇上,您一定要為臣妾做主啊。
「臣妾千里迢迢來和親,代表的可是趙國,昭妃打的可是趙國的臉,若是爹知道臣妾在西陵受了這等屈辱,必不會罷休!」
「昭妃,有話說嗎。」
我抬頭看江封宴。
他一直都喊我宮韶兒,還是第一次叫我的封號。
「她對我姐姐不敬,我才打她……」
「你打了她。」
我垂著頭:「拿石頭砸了她的後背。」
「聽到了嗎皇上,她自己都承認了,那麼大一塊石頭,她這是想打死臣妾……」
「昭妃惡意傷人,罰俸一年,禁足一月。」
我盯著江封宴,久久等不到下文。
忍不住問:「那她呢?她穿了皇后才能穿的正紅色,她還辱罵先皇后,皇上不罰嗎?」
江封宴眸色深沉,聲音驟然冰冷:
「你打了她,她受了傷,只有你受罰。」
趙雨晴笑得很是得意,嘴上卻哼哼唧唧地裝哭。
對上江封宴冷漠無情的臉,我連告狀的心思都歇了。
行,罰就罰,不就一個月嗎。
過了一個月我就走,這氣,老子不受了。
我轉身走得飛快,禮都未行。
身後趙雨晴還在嬌滴滴地訴苦,江封宴十分好性地安撫她。
我要氣瘋了。
什麼狗屁愛姐姐,人一死,眼裡就只有新人了。
越想越氣,我又猛地轉身走回去,用力扯下手上的玉鐲,狠狠摔在江封宴面前。
玉鐲碎了一地,江封宴盯著地上的碎玉久久沒抬頭。
那是我封妃那日他送的唯一一隻鐲子。
他說:
「宮韶兒,這是同心玉,天下只此一件。」
25
回了昭陽殿,我起了燒。
宮人們鎖了宮門,只留下了阿儂。
我睡了醒,醒了睡,耳邊凈是阿儂的哭聲。
「別哭了……我好睏……」
「好阿儂,你出去哭會……讓我睡一會兒……」
阿儂的哭聲停了,我又睡了過去。
夢裡,我夢到阿姐。
她還是未出嫁前的樣子,沖我招手,喊我韶兒。
除了設計我入宮這事,阿姐待我真的沒話說。
幼時阿娘去得早,阿姐便代替了阿娘。
吃喝不必說,走路學跑,都是阿姐一次次牽著我。
再大一點,讀書識字,沒有比阿姐待我更用心的老師。
我頑皮,不好好學,阿姐捨不得打我,便打自己手板。
她說:「韶兒學不會,是阿姐沒有盡心,那便是阿姐的錯。」
她打自己下手狠,白嫩的手心殷紅一片,我哭,下一次就不敢不好好學。
後來,她喜歡上江封宴,即便日日追在他身後,可餘下的時間還是留給我。
我夜裡怕黑,尤其怕打雷。
每次大雨,阿姐都急慌慌趿了鞋子來哄我。
我發燒起熱,她夜裡從不敢睡,我難受吃不下東西,阿姐急得掉眼淚,比我瘦得還多。
家裡的事,無論多大,她從不告訴我,什麼都自己擔著。
我們兩姐妹就像同在烈日下暴曬的小草,本該一起曬乾枯萎,可她張開手臂做了我的大樹。
再醒來,已經過了三日。
阿儂急得眼圈都青了。
「娘娘……對不起……奴婢一個人都找不到……
「賢妃將他們都換走了……沒人為娘娘請太醫,連給皇上報信都不成……」
我安慰阿儂:
「沒事的……我命硬得很,這點病,算什麼。」
微弱的燭光晃了晃,我看著脆弱的燈芯,眸子幽深。
她們待我尚且如此,那麼從前,是否也如此對待阿姐。
阿姐總說宮裡艱難,我認為江封宴寵她,便從前未曾細想。
如今入了宮,才發現這些女人之間的招數,噁心且狠毒。
即便有江封宴的寵愛,也非諸事順遂。
既如此。
賢妃既然想玩,我就好好陪陪她。
26
「娘娘……嗚嗚……別澆了……
這井水冷……禁閉還有一個月……您受不住的……」
身上的薄紗被井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
澆了三桶水,我徹底沒了力氣。
「阿儂……從現在開始……隔一會兒就去門口求賢妃一陣……」
我扶著牆往內殿走,冷得牙齒都在發顫。
阿儂很聽話,哭著跑去拍打宮門:「開門啊……我們娘娘真的高熱了……求求你們了……去請太醫……」
「得了吧,宮裡這些招數,咱們看多了。
「裝病博寵這一套,你去打聽打聽多少人用過。
「咱們皇上最厭惡這一套,你告訴昭妃,安穩待上一個月,改改性兒,皇后早就死了,如今後宮當家的是我們賢主兒!」
……
挺好,果然是趙雨晴的人。
隨主,蠢。
進了殿,我歪在軟榻上,身子如抽絲剝繭,疲乏至極。
「娘娘,大不了,咱們就待一個月,何苦這麼糟蹋自己。」
待一個月?
我這高燒眼看就要好了,就算江封宴來看我,不痛不癢,也不會因此處置趙雨晴。
那怎麼行。
她欺我便罷了,可她敢辱我姐姐,就得付出代價。
順帶,我也要找出在碗里下毒的到底是誰。
水面太平靜,便看不出波瀾,只有把水攪渾,才能引出水下的東西。
阿儂見我閉著眼不說話,哭得厲害。
「娘娘……您醒醒啊,娘娘……怎麼辦啊……這麼嚴重再不看太醫您會死在這兒的……」
說著又跑去宮門用力砸門。
我想告訴她不用。
趙雨晴存了磋磨我的心思,或者也想我不聲不響死在這裡。
可我賭,江封宴捨不得。
江封宴此人重諾,自幼如此。
他既然答應了阿姐會好好照顧我,他不可能不管我。
27
高燒加上三桶冰水。
我暈了過去。
這次沒有夢到阿姐,竟然夢到了從前的江封宴。
我爹是武將,我打小好動,爹便教了我騎射。
從前京中每年都會在山裡舉行一次狩獵,京中子弟皆結伴而行。
阿姐柔弱,江封宴是太子,要伴駕,我便同陸以淮同去。
每到這時,阿姐都不放心,又不忍讓我掃興,便托江封宴護我。
江封宴這人,素來嚴謹,一般不愛做出承諾,就像陸以淮那次,他不會去做,就不會應我。
他懶得敷衍。
「殿下,韶兒頑皮,山裡有豺狼虎豹,你能幫我照看她嗎?」
我那時正在擦箭,聽到便安慰阿姐:
「多大事啊,又不是第一次去,我哪次不是好好回來。
「再說了,殿下得伴著皇上,哪有空管我,我有陸以淮,你就放心吧!」
江封宴陰陽怪氣:
「是呢,她有陸以淮呢。
「去年就是陸以淮帶她進的狼窩,兩人被狼追了半個山頭。
「有陸以淮在,她多多少樂子……」
一聽這話,我衝上去捂住江封宴的嘴,小聲呵斥:
「說什麼呢!說好給你繡荷包,你就替我保密的!
「你怎麼能既要又要還要呢!
「做人不能這麼狗!」
江封宴被我捂得臉有點紅,眼神有點心虛。
「宮韶兒,不許跟陸以淮胡鬧!你如果不讓殿下看著你,你就甭去了!」
阿姐生氣了,為了能出去玩,我妥協了。
入了山後,江封宴一直陪著皇上,一眼不看我。
我老遠給陸以淮打眼色,示意等會兒找機會快跑。
可江封宴這人心機多重啊,我和陸以淮剛跑進林子,就被他逮住了。
「哪去?又掏狼窩?」
……
和江封宴在一起狩獵,要多無趣就多無趣。
山豬會發狂,不准射……
麋鹿跑得快,不准射……
老虎會撲人,不准射……
豹子牙太尖,不准射……
「我不射了,我還是回去吧。」
江封宴掀眼皮看我,手裡提著兩隻可愛的小白兔。
「兔子不可愛嗎?」
「它可愛,我配不上它,我還是回去繡花吧……」
江封宴沉吟片刻,瞧著有點好說話。
「就非得掏狼窩?」
「你不覺得小狼崽更可愛嗎?」
我湊過去兩眼放光,激動得直搓手。
一刻鐘後,江封宴帶我上山,站在狼窩前。
「等等!」
我一條腿都要踏進去,被江封宴勾了回來。
「我去。」
「那不行,您是太子,萬一您受傷,皇上會誅我九族。」
江封宴看我一眼,貓著身子進了洞。
來的時候,我們都蹲過了,這會窩裡只有一隻母狼和一窩小狼崽。
是非常好的時機。
江封宴動作很麻利,我守在洞口,沒一會他就抱了只狼崽出來。
我一激動跑了過去,一腳踩空摔在地上。
母狼撲過來的時候,真是沖我。
可我沒看清,江封宴是怎麼在那麼短時間內擋在我身前的。
他拽著我快速往山下跑,後邊母狼一直追,可他一直抱著那隻小狼崽。
跑到半山的時候,我看見他背上的血,我嚇壞了。
完了,要誅九族了!
「快把狼給它,不然它一直追。」
江封宴額頭滲汗,仍舊沉穩。
「走快點,下邊有補狼陷阱。」
是不丟狼崽的意思。
那瞬間看著他,我突然有點替阿姐幸福。
得多愛啊,才能愛屋及烏到這個程度。
我搶了狼崽,一把往遠處扔去,母狼果然沒有追我們。
我和江封宴也趁機躲進了一處山洞。
「你在這等著,我去找太醫……」
「嗯,去吧,找了太醫,你們一家子一起陪葬,挺好。」
……
我急得轉圈圈,「那怎麼辦,您受傷了……流那麼多血……不會死吧?」
江封宴倚著石壁坐著,瞥了我一眼,自己褪下外袍。
「把那株草拿過來。」
我趕緊跑過去,薅了一把。
江封宴把草藥放進口中,胡亂嚼了嚼,敷到背上。
我側頭看了看,傷口挺大,一道大爪印,後背的部分他碰不到。
江封宴顯然也沒打算用我,他拾起地上的衣裳準備穿上。
「欸,我來吧,這麼一直流血可不行。」
我扶著江封宴往營地走。
他頭上一直在滲汗。
瞧著他的樣子,我覺得很難瞞著皇上。
與其等皇上發落,還不如我自己認錯。
於是,遠遠見到皇上,我就準備磕頭認錯。
江封宴發現了,他先一步走過去。
自己走的,腰背很直,除去額頭的汗,瞧不出受傷的模樣。
「父皇,晚膳送去帳子了,兒臣陪您用膳。」
我:……
那幾日,江封宴一直忍著。
除了讓我偷偷幫他上藥,直到回宮,皇上都沒發現他受傷的事。
那時候的我,是真的感激他……
我覺得這世上,別說我姐很難找到這麼好的男人,我還能上哪去找個這麼好的姐夫……
28
「拿水……快拿水……」
「哎喲……祖宗們呢……你們麻利點……」
「別光顧著皇上,給宮二小姐敷上啊……」
「這邊!這邊!」
「藥沒喂下去……」
真的吵死了……
我氣性很大地翻了個身,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悶哼。
接著就是周德的尖叫:
「祖宗啊!您慢點翻啊!
「壓著皇上了,哎喲,藥都吐了!」
嗯?
我惺忪地睜開眼,慢噔噔坐起來。
是江封宴。
他怎麼躺在我床上?還閉著眼……
「娘娘,您可終於醒了。」
阿儂聽到動靜走了進來,哭哭啼啼地抹眼淚。
阿儂告訴我,我暈過去的當夜江封宴就翻牆來了。
我那時燒得抽搐,整個人都在打擺子。
江封宴嚇壞了,抱著我出了昭陽殿。
昭陽殿離太醫院那麼遠的路,他抱著我,從頭跑到尾。
阿儂說,她第一次見到那麼慌亂的帝王。
他說他錯了,他不該罰我禁閉,不該讓我受這折騰……
阿儂還說,江封宴病了,他氣跑的那晚淋了雨,又一夜沒睡,這幾日身子一直不好,因我生病又急火攻心。
把我抱回昭陽殿,他也病倒了。
看著身旁閉著眼的江封宴,我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感覺。
說他對我好,他強迫我留宮根本不顧我的感受。
說他對我不好,除了我爹和姐姐,他為我做的,比陸以淮都多。
真是讓人看不清呢。
「你們出去吧,我照顧他。」
周德欸一聲,將才喂了一口藥的碗遞給我。
29
照顧江封宴,我也算輕車熟路。
換帕子,摟在懷裡喂藥,還替他擦了擦黏膩的身子。
忙乎了一個多時辰,我累得趴在江封宴身邊也睡了過去。
我是被憋醒的。
我夢到自己沉進水底,馬上就要窒息。
我掙扎著想游上去,被人將手臂鉗到頭頂,整個胸腔都悶住。
「唔……」
江封宴是沉穩的。
一直以來,之前在我心裡是這樣的。
第一次那會我還想,他不愧是他,就算在床榻間那清冷的神色都像是公事公辦。
現在我覺得我錯了。
江封宴很瘋。
整個屋子都隨著他晃動,他額上的汗滴在我的鎖骨,滑了下去。
「宮韶兒,為什麼摔了它。」
「你把東西還給他是不要他,那你摔了玉鐲,也是不要我嗎。」
我茫然地看著眼前氣息不穩的江封宴。
什麼玉鐲……
江封宴越來越瘋,我的神思漸遠,指尖用力划過他的後背。
江封宴疼得悶哼,聲音低沉又性感。
我被翻身按住,抱著枕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哭。
「宮韶兒,我們以後好好的,成嗎……」
30
趙雨晴身為趙國公主,不能罰得太狠。
江封宴帶著人去她宮裡,當著她的面打死了那些堵門的太監。
江封宴說,這些太監對賢妃忠心耿耿,都是好奴才,好奴才就該一直守護自己的主子。
他們雖然死了,但是屍體會日日夜夜陪著賢妃。
趙雨晴嚇瘋了。
這一遭後,原本還在觀望的剩餘兩位,都熄了火。
31
「張嘴。」
江封宴把藥碗放在我唇邊。
我喝了一半,他喝了剩下一半。
周德笑得很開心,趴在柱子後偷偷摸摸地看。
「陸以淮要娶妻了。」
我側目看他。
江封宴也抬眸看我,隨手將一摺子丟給我。
是陸以淮請旨賜婚的摺子。
他說他在通州愛上一個姑娘,姑娘陪了他兩年,他想要給她一個家。
呵。
「假的。」
江封宴也不惱,剝顆核桃喂我。
「宮韶兒,你比以前聰明了。」
江封宴剝核桃的動作很矜貴,慢條斯理的,很養眼。
「陸以淮回來那日,來養心殿見我。
「他知道你入宮的事。
「他說他可以幫我留住你,讓你徹底對他死心。
「前提是,他要做將軍。」
我沖他笑了笑,張嘴接過了江封宴手中的核桃。
「不難過?」
江封宴摸了摸我的頭,毫不掩飾心疼。
好像我是個被人拋棄的小可憐。
「那晚不是已經哭過了。」
這次換江封宴怔住。
「你聽到了?」
嗯。
聽到了。
聽到江封宴質問陸以淮:
「當年為了能去通州,你利用了宮韶兒一把。
「怎麼,現在準備讓她物盡其用?」
陸以淮的聲音很淡:
「皇上喜歡宮韶兒那麼多年,就不想徹底得到她嗎。
「不過是個將軍之位,皇上知道,臣有這個才能。
「這對皇上而言,不是吃虧的買賣。
「做了將軍,臣會讓宮韶兒死心。
「以後,也不再回京。」
「陸以淮,宮韶兒喜歡你那麼多年,今日朕想聽你一句實話,你愛過她嗎。」
「皇上,您是天之驕子,您可以去愛。
「可臣是罪臣之後,仇未報,業未成,臣心裡裝不下女人。」
一句話,就把這些年的感情交代了。
我挺難過的。
回去之後,便哭了一場。
江封宴來的時候,我真的很委屈。
我說不清當時的感受,我同他發脾氣,其實只是想要聽他安慰我幾句。
窗子吹進溫熱的風,我就著江封宴的手吃了一整盤核桃。
吃完以後,江封宴在摺子上寫了個准字。
字跡蒼穹,力透紙背。
又取了一張空摺子,寫了任命將軍的文書。
寫完以後,江封宴揉了揉我的臉。
「宮韶兒,你多值錢。
「為你,我也做了一次昏君。」
32
陸以淮要娶妻了。
人人都傳那姑娘與昭妃有八分相似,就連歡脫的野性兒都與昭妃一般無二。
江封宴不高興,非要帶我去親眼瞧一瞧。
因聖上親臨,新娘子在入洞房取了蓋頭同我們行禮。
姑娘抬頭,眉眼與我的確相似,見到我,甜甜地笑。
「昭妃娘娘真美,跟夫君畫兒里的美人兒一模一樣。」
嚯,不簡單。
把江封宴臉都氣青了。
新娘子送去洞房後,陸以淮前來敬酒。
「多謝皇上與娘娘垂愛,臣敬一杯。」
江封宴挑眉看我,眼色不善:「愛妃,陸將軍來敬酒,你不說兩句?」
「哦,那就祝陸將軍與夫人早生貴子,百年好合?」
江封宴臉色緩和些,大手定住我的後腦勺:
「讓你說,你問誰呢?」
陸以淮面無表情地一飲而盡,說了句多謝,便去了別的桌。
婚宴上人多,很熱鬧。
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江封宴勾住我的腰捏了捏。
「宮韶兒,話是真心的嗎?」
我不語,低頭喝酒。
江封宴哼一聲,看著遠處笑意吟吟敬酒的陸以淮,語氣委屈又傲嬌,獨飲了兩杯酒。
「什麼年少情深,還不是拿你同朕換前程。」
33
陸以淮的婚禮。
醉的卻是江封宴。
素來老持沉重,從不泄露情緒的帝王,幾杯酒下肚,在婚宴上鑽進我的懷裡,讓我賠他玉鐲子。
「宮韶兒……那鐲子只有一個……你怎麼能摔了……
「摔了就不同心了……你賠我……」
滿座朝臣驚恐地看著江封宴,生怕因聽了帝王秘事活不過明日。
我看著江封宴這樣子,嫌棄他有些丟人。
「站起來,別在這丟人。」
江封宴聽話地站起來,整個人掛在我身上,鼻子蹭在我脖間,用力吮了一口。
「宮韶兒……你好香啊,奶香奶香的……我好喜歡你……」
我拽著江封宴往外走,聽到後邊傳出一陣陣壓抑的低笑。
媽的,真是丟人丟滿一京城。
上了轎子,我被江封宴撲倒在榻上。
一邊親一邊委屈地抱怨:
「宮韶兒,你沒有良心……一直保護你的是我……你居然喜歡別人……」
「他有什麼好……長得不如我……家世不如我……對你也不真心……你說你喜歡他什麼……」
「嗯……好香啊……和小時候一樣~」
「宮韶兒……回答我……喜歡他什麼……」
「別動,我親親這~」
「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對他念念不忘~」
「宮韶兒……你腰好細啊,好想親親……彆扭……」
「你為什麼不說話!」
江封宴按著我的腰支起身子,醉酒的臉紅紅的,冷硬的稜角變得柔和。
我大口呼吸,像離水的魚用力汲取空氣。
「我……我喘不開……怎麼說~」
江封宴變臉似的笑了。
轎子一停,他抱著我健步如飛。
我被扔在寬大的空床上,宮人們識趣退下。
男人看著我,自己褪了衣袍,像座山似的壓上來。
感受到我的牴觸,江封宴突然委屈地啄啄我的唇。
「你嫌棄我嗎……宮韶兒……我一直想告訴你,你是我第一個女人……」
!!!
「那我姐姐……」
江封宴堵住我的唇,顯然不想多說。
他醉了,像是貪嘴的小孩兒,翻來覆去地折騰。
破曉的時候,我嗓子都啞了。
而身旁的罪魁禍首,睡得很香……
34
我回了一趟宮府。
我想去問問我爹,為什麼陸以淮說江封宴喜歡我這麼多年,為什麼江封宴說我是他第一個女人。
我還想問問他,為什麼姐姐中毒的事,我暗中查了那麼久,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而身為親生父親的爹從未去探究過真相……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我甚至設想爹會給我哪些答案。
可我唯獨沒想到,爹給的答案是軟禁我。
35
「韶兒,乖乖待在這裡。
「這裡離京城遠,四周的百姓都是爹的舊部,你好好待著,等皇上來接你。」
我躺在床上,除了眼睛能動,一點力氣都沒有。
「出……什麼事了……」
爹戎裝待發,和小時候一樣,不打算同我解釋。
他策馬離去,我聽到馬蹄踏踏踏離去的聲音。
可很快,爹又去而復返,進了屋子。
「算了,爹覺得還是得交代你幾句。」
爹搬了凳子坐下,大刀闊斧,雙臂撐在膝蓋上。
「爹知道入宮非你所願,你怪你姐姐怪爹怪皇上。
「可韶兒,陸以淮不是你的良人,這世上,爹只有把你交給皇上,才能放心,你姐姐才死得其所。
「那碗……毒……是姐姐自己……」
我爹點頭,眼底閃過一抹惋惜。
「她活著也是受苦,她想逼你一把。
「韶兒,時間不多,爹沒時間同你解釋。
「但你要記住,任何時候,你能信的只有皇上。
「你要的解釋,他會來給你答案。」
爹起身。
「那您……呢……」
爹摸了摸腰間的劍,笑得坦蕩。
「爹與先帝八拜之交,他死了,他的兒子和江山,爹得替他守著。」
馬蹄聲再次遠去。
我盯著門扉出神,眼淚無聲落下。
爹每一次都這樣,拿我當小孩,什麼都不同我細說。
江封宴也是故意的。
故意醉酒,故意折騰我,故意告訴我他只有我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