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11 點,丈夫上床,照例和我晚安吻。
我莫名覺得哪裡有點不對。
咂摸半天:
他晚上颳了鬍子。
01
「刮鬍子怎麼了?還不許人家刮鬍子了?」閨蜜樂樂不以為然。
「他從來沒有晚上刮過鬍子。」
「也許人家晚上有應酬呢!」
我搖頭。
「秦慎晚上不參加任何應酬,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每天 7 點準時到家,11 點上床睡覺,比廟裡的和尚還按部就班。」
「那所有人還知道他愛老婆愛到骨子裡,為了老婆差點連命都不要!」樂樂有些無語,擰著眉看我。
「江璃,你不會在懷疑什麼吧?」
我一怔,失笑。
「那倒不是。」
正說著,秦慎的電話來了。
「阿璃,陳媽說你胃口不好只喝了半碗湯,我讓助理送了幾個你愛吃的私家菜回去,吃完先活動活動再睡午覺,晚上我帶你去看音樂劇。」
電話里,他口氣溫柔、耐心,像在哄一個小孩子。
樂樂聽得邊嘆邊搖頭。
「我要把這錄音放出去,打死也沒人相信這是冷閻王大佬秦慎!」
不怪乎她這麼說。
畢竟,秦慎在外面一向是殺伐果斷,冷厲疏離的形象,外人只知他愛妻寵妻,卻不知如何愛法寵法。
我和秦慎相識十年,夫妻五年,這種溫柔體貼,細緻周到的一面。
他只對我。
我所有的喜好,包括愛吃什麼愛看什麼,什麼時候心情好,什麼時候容易鬧小情緒,喜歡哪個牌子包包,中意哪個設計師的首飾……
他都了如指掌,入心入肺。
有一回我嫌他管我太多鬧脾氣,離家出走找了個酒店睡了一晚。回來時,見他憔悴無助地坐在沙發上,一夜沒睡。見到我的剎那,他衝過來緊緊抱住我,顫聲說:「我錯了阿璃,以後我再也不這樣了。」
去年,我們去古鎮旅遊,民宿突然失火,給我買夜宵回來的秦慎瘋了似的往裡面沖,五六個人都沒拉住。我從另一間屋子出來慌張喊他,他才猩紅著眼衝出來,身上已經著了火。
他因此額頭上留了塊燒傷的疤,我每次看到又心疼又難過,但他笑著說,「這是身為江璃丈夫的勳章。」
秦慎愛我。
對我而言,這是比朝陽從東邊升起,夕陽從西邊墜落,更確定的事。
當然,我也愛他。
所以,對於他突然晚上刮鬍子這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一下子就察覺出來了。
02
我是巨蟹座,天生敏感。
又遺傳了媽媽愛較真、易內耗的性格。
生活里任何一點脫離日常秩序的變化,都容易讓我不安。
晚上刮鬍子大機率是為了應酬。
因為我晚上沒有吃飯的習慣,秦慎一般在外面固定幾家私房菜館吃完回來,從不外出參加酒局飯局。
那麼現在,以秦慎如今的實力和地位,什麼情況會讓他打破這個慣例呢?
難道公司出了什麼事,他怕我擔心所以瞞著我?
我決定去他公司看看。
沒事固然好,如果有事,我不想讓秦慎一個人面對。
我給章筱打了個電話。
她是公司財務總監,也是我大學四年的室友,當年她家欠債走投無路時,是我借錢給她,並把她介紹進了秦慎公司。
章筱幾乎是跑著下來迎接的我。
一陣親熱後,她樂呵呵拉我上電梯。
「江璃,你來得太少了!公司上下都盼著你來,秦總每天冷冰冰,只有你來心情好時我們的日子才好過點。」
我忍俊不禁,笑著問:「公司最近有什麼事嗎?」
「有啊,有大事。」
「什麼?」我腳步頓了一下。
「公司業績翻番,員工獎金翻番,算不算大事?」章筱一臉喜氣。
她生活多坎坷,卻始終樂觀熱情,這也是我為什麼喜歡她願意幫她的原因。
秦慎在開會,章筱陪我去他辦公室等。
路過總經辦時,我看見裡面坐著幾個年輕漂亮的女孩,都是生面孔。
我心中莫名想:
難道秦慎時為了她們其中一個,開始注意形象?
這個念頭的冒出,讓我瞬間一驚。
旋即嗤自己:
瞎想什麼呢,那可是秦慎!
當年他公司主辦選美大賽,多少人間尤物鶯鶯燕燕環繞,他片葉不沾身,半點緋聞也沒傳出。
現在那些……怎麼可能!
「怎麼了?」章筱問。
我抿了抿唇,還是沒忍住:
「秦慎招新助理了?」
章筱想了一下。
「沒招助理啊。哦,你說那幫女孩子,公司業務擴大,多了不少外聯工作,秦總為了能按時回家,就讓人組建了一個公關團隊。」
她笑眯眯歪頭看我,打趣說:「江璃,你可是頂級美女級別,校花中的校花,還在意這個?」
我無奈,「對對對,被你看出來了。」
章筱摟住我的肩,哈哈笑道:「你愛胡思亂想的性子八輩子都改不了了。放心,她們專門負責對外應酬,秦總可從不找她們。」
章筱走後,我坐在秦慎的辦公椅上,看著桌上擺著的一列我的照片嘆氣。
所以公司沒事,也不是取悅某個異性。
人家刮鬍子,或許是試試新的刮鬍刀,或許純粹是心血來潮。
唉。
樂樂和章筱早就一針見血地說過我。
要不是找了秦慎這麼個完美老公,每天這麼強迫症,自己得把自己累死!
我果然是敏感聖體,天選內耗人格。
「咚咚!」
一個女人低頭送茶進來。
她的腰彎得很低,恭恭敬敬把杯子放下,小聲說:
「秦夫人,您有需要隨時喊我。」
我怔了怔。
這個女人叫林錦,是秦慎的秘書。
我沒想到的是。
她竟然還在秦慎身邊。
03
幾年前的一天,秦慎下班回來,面色晦暗陰沉。
我很快察覺到他情緒不對,問什麼事。
他坐在沙發上,沉默很久很久,艱澀開口,說遇到當年肇事者的家人了。
秦慎十八歲那年,父母開車等紅燈時被一輛酒駕車惡性追尾,兩輛車三個人,均當場喪命。
林錦就是那個醉駕司機的女兒。
秦慎發現這件事時,林錦已經應聘為他秘書三個月了。
他眼眶通紅,雙手發顫。
「阿璃,怎麼辦,我知道她也無辜,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想要找她算帳,我甚至,甚至有想掐死她的念頭……」
我抱著他柔聲安慰,「都過去了,你不用強迫自己面對,不想看見就不用她。」
那天,我第一次見他像個無助的孩子,緊緊抱著我不願鬆開。
過了一段時間,我小心翼翼問起這件事,他神色如常。
「我把她調到別的樓層了。」
我有些擔心,「為什麼不直接解聘,這樣你沒事嗎?」
他顯得很平靜。
「你說得對,我不能總讓自己活在過去。就把她的存在當做磨礪心性的磨刀石好了。放心,我沒事。」
後來,我偶爾去公司,沒再見過林錦,也沒再聽秦慎提起過這件事,心想他已經妥善解決這個心結了。
沒想到今天,在秦慎辦公室,竟然又看見了林錦。
「我記得秦慎的秘書不是你。」
林錦拘謹地笑了一下,「沈秘書休產假了,我們後勤部幾個人輪流替崗一段時間。」
「辛苦了。」我笑著點頭。
林錦不算漂亮。
她個子不高,身材瘦削,五官尋常,打扮也很普通,說話看人,總給人一種戰戰兢兢的感覺。
就像……
一隻柔弱的,毫無攻擊力的兔子。
她彎腰向我鞠躬,小聲說:
「秦夫人,沒什麼事我先出去了。」
低頭剎那,我瞥見她脖子上有幾處明顯的紅色印記。
像吻痕。
秦慎開會回來,一貫的西裝白襯,顯得身姿提拔,利落英朗。
他頎長的身軀倚在門口,也不進來,只看著我笑。
「總算你也有主動來公司看我的時候了。」
我走過去抱他,「那我以後常來?你們全公司好像都很歡迎我哦。」
他揉了下我的頭髮,沒好氣:
「主要是我,你管他們幹什麼。」
我斟酌著開口:「剛才是林錦給我送的茶。」
他默了一霎,低低「嗯」了聲。
「她這段時間兼任秘書工作,阿璃,不用擔心,我早就能正確面對這件事了。」
我仰頭看他,柔聲說:
「媽媽當初就說你有定力,有韌性,一定會戰勝一切困難。秦慎,你現在這麼厲害,公司也管理得很好,她果然沒看錯你。」
他好看的眉眼垂著看我,雙眸靜靜與我對視。
好一會,低頭輕吻我額頭。
「阿璃,那是因為有你。」
04
一周後。
我看畫展回來路過公司,突發奇想,買了些下午茶點去看他。
前台微笑跟我打招呼,我朝她眨了眨眼,說要給秦總一個驚喜。
到董事長辦公室,我敲門,裡面傳來秦慎冷厲的聲音。
「我說過別打擾我。」
我笑著說,「秦慎,是我啦。」
「滴答。」
裡面遙控電子鎖開啟,我推門進去。
屋裡窗簾垂了下來,光線有些暗。
秦慎坐在碩大的辦公桌後,面帶笑意看著我,
「阿璃,你怎麼來了?」
我噘嘴,「我來給你送下午茶啊,可你剛才好兇哦。」
「休息十分鐘。」他對著電腦說了句。
隨後拿下藍牙耳塞,疲憊地捏了捏鼻樑,笑道:
「我在開視頻會,不知道是你。」
我用氣聲問:「還在開?」
「嗯,我閉麥了。」
他彎起眉眼沖我笑:
「再怎麼忙,吃老婆送的點心還是有時間的。」
他攝像頭還開著,我便不過去,就在他辦公桌對面坐下,「這麼辛苦,老婆大人就勉為其難親自喂你吧!」
我打開蛋糕盒,用叉子切了塊送過去。
他笑吟吟,身子靠前張嘴來接。
忽然,他眉頭微蹙,喉間溢出一聲悶哼。
「怎麼了?」我舉著蛋糕問。
他眯了眯眼,含住蛋糕吃了,過了幾秒,壓抑著嗓音說:
「沒事,可能太累了,剛有點目眩。」
我心疼地看著他。
「那我不打擾你了,你一會還要接著開會,趕緊休息一下。」
他抿唇,露出些許歉意,「你下次來提前告訴我,我把時間空出來。」
嗓音里含了一絲啞。
我推門出去時,回頭看了一眼。
秦慎靠在椅背上,頭稍稍後仰,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堪堪照著他胸膛上,光影上下起伏。
走到電梯間時,我還是覺得有點不放心,又轉身回去。
剛走到拐角,見秦慎辦公室門打開。
一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左右望時,我看清了她的臉。
是林錦。
還是普通妝容,普通打扮,還是看上去莫名柔弱的模樣。
唯一有點突兀的,是她嘴上的口紅似乎花了,唇邊暈開了淡淡一圈。
我凝住,沒動。
從出來到電梯間,到又轉身回來,時間沒超過一分鐘。
林錦是什麼時候進去的呢?
正好在這短短的一分鐘時間裡?
還是——
我腦子閃過秦慎那張辦公桌。
很大。
大到,足夠在裡面藏下一個人。
05
下午五點,我看著林錦從大廈出來,往停車場走。
她個子不高,開的竟然是一輛大吉普。
我開車一路跟著,十分鐘後,看著她的車進了一個小區。
這是個別墅小區,安靜、優美。
我略有些驚訝。
林錦只是一個普通後勤,沒想到竟然這麼深藏不露。
我開的是卡宴,門崗對我說來看朋友的說辭並沒太深究,抬起門杆讓我進了。
很快看到了林錦那輛大吉普停著的門口,我遠遠停在路旁,看著她家的房子發愣。
我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幹什麼。
甚至沒想好跟著林錦的目的是什麼。
或許是因為她脖子後面的那一抹紅痕。
或許是因為她莫名花了的口紅。
總之,性格使然、強迫症、習慣性胡思亂想、身體控制了大腦。
我有些沮喪,有些愧意,還有些自厭。
坐了會,正準備離開。
忽然,我看見一輛車徐徐駛來。
一輛我再熟悉不過的車子。
秦慎的黑色庫里南。
有那麼一剎那,我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住了,全身動彈不得。
庫里南靜靜停在林錦家的門口。
車門沒開,也沒人下來。
我顫抖著拿起手機,撥通了秦慎電話。
幾乎只響了一秒,溫和的聲音就傳來過來。
「阿璃,什麼事?」
我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緩聲說:
「秦慎,你還在公司忙嗎?不舒服今天就早點回家吧。」
秦慎笑了下,「我現在在外面,剛下班沒一會,有個大領導臨時要看個項目方案,我正帶人過去面談。」
「帶誰啊?」我慢慢問。
「林秘書。」
透過車窗望過去,林錦正開門出來,手裡拿著份文件,匆匆忙忙上了秦慎的車。
秦慎的電話沒斷,仍耐心說著:
「我今天可能就是累著了,沒事的。阿璃,林秘書上車了,我現在準備出發,別擔心,7 點能到家。」
掛了電話,我輕輕吁了口長氣。
他態度坦蕩,毫無隱瞞。
所以只是湊巧。
湊巧大領導下班後打電話,湊巧是林錦當他秘書,湊巧碰上我今天這麼離譜的行為。
平復下來,我看著庫里南緩緩駛離,繞過花壇,從正門口開了出去。
我發動車子,也準備走時,忽然一凝。
庫里南出去時。
大門是自動抬杆。
……
我緩緩轉頭,看向林錦的別墅。
這是棟美麗雅致的三層小樓。
樓上窗戶透出溫馨的粉色窗簾,陽台上擺著一排綠意盎然的小盆栽,看得出主人花了心思精心打理。
我僵坐在車裡,像一座凝固的雕像。
十分鐘後,我下車,走到別墅門口。
門上是密碼鎖。
鬼使神差的,我按了一個數字。
960703,我的生日。
「滴答——」
鎖開了。
06
我有剎那不真實的感覺。
仿佛眼前的一切是虛幻的,是假的。
木然抬手,掐了下自己的臉。
疼。
不是夢。
閉了閉眼,推門進去——
我愣住了。
原以為會看到一個溫馨的生活場景,可眼前出現的,卻是一個格格不入的房間。
垂得很低的水晶燈、整面紅木幕牆、大幅油畫、幾套高背桌椅……
不像客廳,倒像是間奢華典雅的餐廳。
我站在門口,靜靜看了一會。
心慢慢下沉。
這個地方我見過。
有幾次我給秦慎打視頻,恰好是他晚餐時間,身後的背景,便是這間餐廳的樣子。
莫名地,我輕輕笑了起來。
寂靜的房子裡,笑聲盪出一絲荒誕。
徐徐掃視。
洗手間的門敞著,我一眼瞥見了件熟悉的東西。
上個月立冬,我送了條紅色的圍巾給秦慎。圍巾是我跟著視頻一點點學著親手織的,花了半個月的時間。
現在,那條紅色的圍巾綁在馬桶蓋上,一截垂下來。
當成了主人的馬桶蓋拉手。
我上了二樓,走進主臥,入目一張偌大的雙人床。
比普通尺寸大很多,像是特意定製。
枕頭上隨意搭著一件黑色鏤空睡裙,極致誘惑。
衣帽間,一柜子的男士衣服:西裝、襯衫、睡衣,都是秦慎的風格。
衛生間,男女配對的牙刷、浴巾、剃鬍刀。
我拿起剃鬍刀。
縫隙里還有殘餘的鬍渣。
……
周遭安靜極了。
時間流速放緩,世界似乎正在凝固。
我被凝在一團粘稠物質中。
無法動彈,無法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樓梯上傳來腳步聲,說話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女人問:
「你真的不吃飯了?」
男人答:
「我洗個澡就走,七點要回家。」
我忽然害怕極了。
下意識不想看見即將證實的真相,我慌亂地衝到陽台上,貼著牆角蹲下。
陽台玻璃櫃門上,卻清晰地映出了兩個人的臉。
秦慎。
林錦。
我緊緊抱住自己發抖的身體。
秦慎在慢條斯理脫大衣、西裝、手錶。
林錦在一旁站著,柔聲開口:
「要不今天晚些回去?」
秦慎面無表情,動作未停。
林錦接著說,「正好你今天跟她說了領導臨時有事,這個機會難得——」
「你越界了。」
秦慎冷冷的聲音響起。
林錦咬著唇,沉默片刻,輕聲說:
「可你今天,不是很喜歡?」
秦慎解襯衣扣子的手停了下來。
他垂眼望著她,沒作聲。
林錦的手順著襯衫慢慢伸了進去,向下。
「她在那會兒,你沒盡興吧?」
「要不要。」
「盡興了再洗。」
……
臥室里傳來喘息和低吟時,天空悠然飄起了雪花。
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我看迷了眼,仿佛自己被那片灰濛濛吸住,無限上升。
此時此刻,我竟不敢衝進去對質。
害怕噁心。
害怕看見讓我在往後生命中一想起來就噁心至極的場景。
我甚至沒有力氣下樓離開。
媽媽臨死前,曾嘆息說。
我繼承了她的敏感多慮,卻沒繼承她的雷厲風行。好在秦慎是個縝密周全的,有他護著,我亦可一世無憂。
媽媽看透了我,看錯了秦慎。
雪花洋洋洒洒,給世界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白。
林錦走出來,穿著睡裙,一副慵懶饜足的模樣。
樓梯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
一個中年女人牽著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走了上來。
「媽媽!阿姨送程程回家了!」
小男孩甜甜地喊。
林錦笑著過去抱他。
此時,臥室門打開,秦慎洗完澡,穿了身一模一樣的衣服走了出來。
小男孩眨著圓圓的眼睛,高興地叫:
「爸爸!」
07
秦慎走到小男孩身邊,微笑俯身,摸了摸男孩的臉。
一張跟他相似度極高的臉。
小男孩嘰嘰喳喳向他訴說幼兒園發生的事,林錦在一旁溫柔地笑著。
任誰都會說,這是幸福美滿的一家人。
小男孩說得興起時,要去抱秦慎。
秦慎退後一步避開,溫言斥責:
「程程,你又忘了。」
程程委屈地噘嘴。
「為什麼別的小朋友都能抱自己的爸爸,我就不能?我已經不喝奶了,身上沒有奶味了。」
秦慎淡淡看了眼林錦。
林錦忙上前一步,輕哄:「爸爸晚上要上班,很辛苦,程程不要鬧。」
「為什么爸爸每天晚上都要上班?」
林錦沉默了一下,轉頭低聲問:
「非要走嗎?不能破例一次?」
秦慎的臉沉了下來。
「以後她來公司的時候,你立刻離開大廈,你再出現在她面前一次……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後果你知道的。」
他冷聲說完,看了看手錶,穿上大衣大步走了。
幾分鐘後,趁客廳沒人時,我疾步衝出那幢房子。
……
我機械地開著車在路上疾馳。
雪花像利箭般朝我砸過來,砸在車玻璃上,融合成一道道蜿蜒水跡。
十年前,也是這麼個下雪的天。
十八歲的我,坐在車后座窩在媽媽懷裡撒嬌時,遇見了在大雪中凍得瑟瑟發抖的秦慎。
車子打滑,撞翻了他賣手套的攤子。
司機下去道歉,他抿著嘴搖頭說沒事,彎下纖薄身軀,用凍得紅腫的手默默收拾。
明明賣țŭ̀ₘ的是手套,他卻沒捨得自己戴上一副。
我按下車窗,笑盈盈問:
「手套多少錢一副啊?」
他直起身,黑亮的眸子望著我,怔了兩秒,低聲說:
「女士八塊,男士十塊。」
我歪頭,「那各要一副,你幫我挑。」
他挑了一副粉色,一副黑色遞給我。
我接過粉色手套揚了揚,彎起笑眼:
「男士那副,送給你啦!」
車子開走時,我回頭看了一眼。
貧窮孤單的少年直直立在路邊,凝望車的方向,像一棵雪中孤傲的修竹。
後來,我們在大學重逢。
再後來,媽媽看中了他,決定對他資助培養,將我們倆送去了國外精英學校。
我們結婚五年,那個小男孩大概三歲。
也就是說,結婚一年後,林錦懷了孕。
離他第一次跟我提起林錦不過半年。
離媽媽去世,不過兩三個月。
我緊緊握著方向盤,像個孩子般,放聲大哭起來。
二十八歲之前,我一路順遂。
漂亮、富足、人緣好,人人都說我是美麗心善的好姑娘。
父母雖離異,卻是和平分開,董事長媽媽和學者爸爸,都給我了足夠豐盛飽滿的愛。
結婚後,秦慎愛我寵我,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透著明晃晃的寵溺和偏愛。
我有多囊綜合徵,醫生說受孕困難,我難過得要命,秦慎卻毫不在意,開玩笑說以後江璃只能依靠秦慎一個人了。
他明明將我看得比他生命還重要。
可原來,與此同時——
在我還沉浸母親去世的悲傷難過中。
在我無比信任他,依賴他,已然離不開他時。
他和林錦,上了床。
我不理解。
我真的不理解!
這個世界仿佛驟然間向我露出獠牙,猝不及防揭開了黑暗的另一面。
我整個人被籠罩在複雜的情緒中:
震驚、憤怒、惶恐、害怕。
「媽媽,我該怎麼做……」
我抽泣著低喃。
「砰——」
一股猛烈的撞擊驟然襲來。
世界顛倒旋轉,我被甩出了車外。
我摔在地上,靜靜仰望天空。
雪花似終於變得輕盈。
一片一片。
晃晃悠悠,墜入我眼中。
08
再次睜開眼時,我發現自己在醫院的病床上。
耳邊傳來尖叫。
樂樂滿臉激動地衝過來,抱著我就哭。
「阿璃,你終於醒了!」
「你昏迷了 18 天你知不知道?」
「你再不醒,秦慎就要死你前面了!」
我虛弱低喃,「秦慎……」
樂樂連聲安慰我。
「在的在的,醫生剛把他趕回去睡覺,唉,你一會看見他就知道了,你這場車禍,可把人家折磨慘了!」
醫生給我檢查身體時,樂樂在我耳邊一直說個不停。
我在 ICU 搶救了三天。
秦慎在門口守了三天。
粒米未進,一步也沒離開醫院。
我終於被推出來時,他「咚」一聲直挺挺後仰倒下,嚇壞了所有人。
接下來昏迷的半個月,他日夜守在我床邊,默然靜坐,日漸憔悴。
「他唯一離開醫院的一天,去了長山的寺廟。有路人拍下了他傳在網上,我給你看。」
樂樂點開手機湊到我面前——
大雪廟前,秦慎直直跪在雪地里。
他低垂著頭,身上裹了厚厚的雪,卻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絕望又固執的冰封雪人。
視頻的標題是:【是什麼樣的虔誠,讓他在大雪中跪了幾個小時……】
樂樂聲音含了一絲哽咽。
「阿璃,他真是愛慘你了,我好羨慕你們的感情!」
我轉頭看向窗外的天空。
灰暗陰沉、模糊不清。
我輕輕閉上了眼。
秦慎氣喘吁吁出現在門口時,我第一眼竟沒認出來。
他看上去憔悴、疲憊,一向明亮有神的眼睛深凹了進去,至少瘦了十來斤。
他怔怔地走進來,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我的眼,似乎不敢置信。
「阿璃,你醒了?我不是做夢對嗎?」
他眼眶通紅,嗓音顫抖得厲害。
我默然不語,靜靜看著他。
秦慎在我床前蹲下,哽咽著說:
「別怕,阿璃,那些傷都會好起來的,我會一直陪著你。」
他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
雖然醒了,我仍只能虛弱地躺在床上。
秦慎親力親為地照顧著我。
每天耐心地喂我喝水,認真幫我擦拭,計算我每天的換藥時間,牢記每一種藥的名字。
晚上,他輕輕摟著我,語氣溫柔得仿佛要化開。
「阿璃,是我沒把你保護好,我以後也不吃晚飯了,一下班就回家陪你好不好?」
「你知道我在 ICU 外面時在想什麼嗎?還是不要告訴你,你最容易多愁善感,會嚇著你的。」
「阿璃,你永遠永遠都不能離開我,記住了嗎?」
醫生和護士都唏噓感慨,說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深情體貼的丈夫。
樂樂信誓旦旦,說以後找老公就以秦慎為模板。
我慢慢能進食,慢慢能下床,只是情緒消沉,整天不發一言。
秦慎反過來安慰我,說這是創傷綜合徵,不想說話就不說,有他在,我什麼都不用管。
我像只把自己封閉起來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獸。
在日復一日中慢慢等待。
等待身心痊癒。
那天,秦慎正低頭認真削蘋果時,我一抬眼,看見了林錦站在門口。
我與她,隔著秦慎,靜靜對視。
林錦一改以往戰戰兢兢的模樣,目光直直注視著我。
「林秘書來了。」
我歪頭,慢慢吐出這幾個字。
秦慎垂著眼,泰然自若地削完最後一圈,將蘋果遞給我,才不慌不忙轉過頭去,蹙眉問:
「林秘書?」
「文件不是都電子簽完了嗎?」
09
林錦走進來,神情怯怯:「財務有份重要的文件需要您手簽。」
秦慎沉著眉,沒作聲。
我淡淡開口,「財務文件為什麼是你送啊?」
林錦看了眼秦慎,嗓音里溢出些委屈。
「我馬上要離職,手裡沒那麼多事,就替財務同事跑一趟。」
「離職?」我咬了口蘋果,轉頭問秦慎,「林秘書不幹了?」
秦慎用抽紙慢慢擦著沾了汁液的手,露出好笑的神情。
「我堂堂董事長,怎麼清楚底下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林錦眼睫一顫,忽然紅了眼。
「秦夫人,也不怕您笑話,是我孩子的爸爸想讓我們出國,他——」
「好了。」秦慎起身,打斷了林錦的話,「我妻子需要休息,不能被打擾,出去簽吧。」
兩人出去一分鐘後,我下了床。
走到拐角,就聽見電梯間後側,林錦帶著哭腔的嗓音隱隱傳來。
我悄無聲息走了過去。
「程程已經一個月沒見你了,他很想你,每天問爸爸為什麼不回家。」
「我已經答應你出國了,今晚就陪程程過一次生日吧,他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小沒被爸爸抱過。」
「我們也需要一個正式的告別不是嗎?阿慎……」
林錦仰頭看著秦慎,泫然欲泣,無助又可憐。
秦慎頎長的身影筆直站著。
我自始至終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秦慎回病房時,是和醫生說笑著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