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之去皇陵守了三年,我便當了三年的活寡婦。
這三年,我將王府上下事務打理的井井有條。
人前人後,落得個恭孝淑嫻的美名。
三年之期已滿,沈慕之回來了。
所有人都說,我苦盡甘來了。
我卻掏出了一紙和離書。
1
我姓顧,叫顧琳琅。
顧氏多出人傑,曾經一度,也是風光過的。
不過,大抵是過慧易夭的緣故,顧氏幾代後,難有長壽之人。
也不知道哪一代先祖一拍腦袋,決定棄文從武,強身健體。
先祖的本意,是想遠去朝廷的明謀暗謀,逐漸歸隱。
卻忘了聖心難測這四個字。
皇上:你棄文從武,是想帶兵打仗吧。
先祖:我真的會謝。
自從祖上開始帶兵打仗,顧氏的人丁,凋零得更快了。
等我到了要出嫁的年紀,家中已無父輩替我張羅打算。
不過好在我還有個做將軍的哥哥,顧風消。
我哥看上的妹夫,是沈慕之,皇帝的第十個兒子,儲君的熱門人選。
沈慕之這人很好,出生好,長得好,性格也好,想嫁給他的京城貴女可以從東城門排到西城門。
我本高攀不上。
可我高攀上了。
我哥去殿前碰碰運氣,畢竟光憑他身上的功勳和顧家的門楣,要生拽著沈慕之娶我,根本不夠看。
於是他又胡謅我七竅玲瓏,通達曉世,乃沈慕之的天賜良配。
誰曾想皇帝拍板,同意了。
我哥覺得我是撞了狗屎運,可我心裡清楚,皇帝能允准這樁親事,就代表沈慕之同儲君之位無緣了。
皇帝若有心要立沈慕之,不會給他安排顧家。
沈慕之也知道了自己無緣皇位。
賜婚的旨和賜封號的旨是晚幾天一道下的,聽說沈慕之聽完,臉色煞白。
旁邊的門客,還在賀喜,「恭喜賢王。」
沒什麼好恭喜的,不哭一頓都算他穩重了。
賢王。
賢這個字,太好,也太壞了。
好在這個字本身是好的,賢明通達。
壞在,這個字太好了。
沈慕之心裡清楚,賜婚和封號,這就是給個巴掌賞個甜棗。
我是打在沈慕之臉上的巴掌。
賢王,這個看上去風光無限的名頭,則是一顆陰陽怪氣的甜棗。
2
給我和沈慕之賜婚的詔書下了,沈慕之卻遲遲不下聘。
他不下聘,我也不能上趕著去他府上吆喝,叫他快來娶我。
所以,我和他的親事就一直拖著。
拖的日子久了,所有人都覺得沈慕之是不想娶我。
畢竟誰也不想娶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
可見不見面的,對沈慕之來說,其實沒那麼重要。
我心思活絡,知道他不想娶我,只是還想再爭一爭。
顧家家世不顯赫,家底不豐厚,在朝中也沒半點手腕,娶我對他毫無益處。
可一旦成了家,皇帝就會下旨給他封地,讓他離開京城,去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一旦走了,沈慕之便真的與皇位無緣了。
所以,沈慕之只把我當成透明人。
賢王府還要夜夜燒高香,求我別禍害上他。
不過,這香沒燒多久,就燒到了他自己。
皇帝老兒突然病倒了,久治不愈ƭű⁹,匆匆擬旨,立了十三皇子沈褚為太子。
太醫院應該都是沈褚的人,恐生出什麼變故。
在皇帝老兒耳邊吹風,說讓我和沈慕之快點成親,好沖沖喜。
這話也離譜,嫁給沈慕之算什麼沖喜。
做他的後媽,才算是沖喜。
可不管怎麼樣,我和沈慕之這親,還是結上了。
結上了,但沒有完全結上。
成親當天,說是沖喜,卻直接給皇帝老兒沖駕崩了。
喜服都沒脫,直接去奔喪。
我顧氏門庭衰落,多多少少是有點東西在的。
國不可一日無君,沈褚搖身一變,成了新帝。
賢王成了賢親王,更加討人嫌了。
沈褚想隨便丟給沈慕之一塊封地,叫他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可是沈慕之也不傻,賴在京城,還能有一線生機,出了京,他就徹底變成個邊緣人了。
沈慕之自請守皇陵,三年不歸的那種。
一夜之間,我從賢王新婦成了個京城人人知曉的活寡婦。
2
嫁給沈慕之,我也是有我自己的打算的。
我知道在沈慕之這些皇親貴子眼裡,權勢大過天,難有幾分真心。
我也不求什麼伉儷情深,無悔無怨。
我爹臨終前有過交代,叫我兄妹二人,萬萬要給顧家留個後。
可我哥不想娶。
他說,他命薄福薄,娶了誰,誰倒了八輩子霉。
可我知道,他不是不想娶,是他想娶的人,他娶不到。
可不管怎麼樣,他不娶,就只能我嫁。
得嫁個聰明點機靈點,不辱門楣的,最好還沒那麼待見我的。
這樣我可以在生下孩子後尋個由頭,領著孩子,遠走高飛。
沈慕之心裡沒我,眼裡更沒我,是上上成的人選。
可我還沒來得及含羞帶怯地和沈慕之說出那句「臣妾想和王爺有個孩子」,他就去守皇陵了。
想來真晦氣。
沈慕之去守皇陵,我哥則駐京聽令,閒來無事,三不五時來找我,對月飲酒,唉聲嘆氣。
我哥喝的酒,我喝的果飲。
我自然也想喝酒。
可是賢王是去守皇陵了,不是死了。
底下還有多的是長眼睛的人的。
「萬萬沒有想到,哥竟害你做三年活寡婦。」
「你心裡當真對我有愧?」
我哥一杯接一杯,讓我懷疑他是故意來清賢王府酒窖庫存的。
他打了個酒嗝,「自然是有的。」
「那你娶一位嫂嫂吧。」
「那哥也不是這個意思。」
我哥喝的多了便醉了,胡亂開始叫起了姑娘的名字,而且,還有越喊越起勁的苗頭。
可有些名字,是不能亂叫的。
我差人將他送回去,院裡手忙腳亂好一陣子,等把人送走了,又驟然靜了下來。
滿空盈月瑞分明。
月是好月,院落的風卻吹得人冷冷清清。
顧風消靠不住,沈慕之又成了當今聖上的眼中釘。
我有預感,我在賢王府的日子,怕不會太好過。
3
圓月十六,後宮家宴。
我到得最早,走得最晚,先拜會太皇太妃,後拜會皇太后,再來是拜會沈慕之的母親,榮太妃。
各路皇親也全拜會了個遍,一應禮數全作周全。
可儘管如此,沈褚還是能挑出錯來。
「雖是家宴,賢王妃穿得也太素了些,若是傳出去了,別人還以為是朕趁皇兄不在,苛待賢王府了。」
沈褚高高在上地數落了我好一會兒,無人替我辯白。
也是,如今在後宮,誰和賢王府扯上干係,都是晦氣。
我福了一禮,「陛下容稟,今日恰是閏四月十六。」
沈褚沒反應過來,「那又如何?」
我微微轉向皇太后。
聽到我那麼說,她面上露出幾分驚訝,但很快又被哀怒掩了下去。
皇太后翻了一眼沈褚,「今日,是你十七弟的忌辰。」
沈褚是她的親兒子,十七皇子也是。
親哥哥不記得弟弟的忌辰,還要一個外人來點,點也就算了,點還點不通。
一時,皇太后和沈褚的臉上全都有些掛不住。
我又很綠茶地替沈褚找了個台階,顯得自己乖巧可憐又大度。
「陛下政務繁忙,不記得也是情有可原的。」
這台階,沈褚自然下不舒坦,甩過來眼刀,狠狠剜了我一眼。
我只裝沒看見。
坐下沒多久,沈褚又開始哀嘆國庫空虛,民生多艱,他想多做幾件實事,卻又捉襟見肘,想著讓大家給他捐點錢。
旁人捐多捐少都是心意,可你賢王府若是捐得少了,便是大大的不對了。
先皇生前最疼愛賢王,金石玉器,也是先送沈慕之,到了要分憂的時候,怎麼你賢王府就沒聲響了。
沈慕之的幾個弟兄都吆喝開了,你五千兩,我一萬兩。
最後,沈褚看向我。
沈褚知道我沒錢。
沈慕之大勢已去,那些落井下石的門客,早就將他的現銀分刮乾淨,另謀高就了。
我知道他知道我沒錢。
他擺明了是要整我,嘴上說著要籌錢,誰掏銀票都不看。
只是對著我,笑而不語。
我緩緩起身,頂著他譏諷不屑的視線。
隨後,擲地有聲的一句,「賢王府出十萬兩。」
4
沈褚笑了。
我也跟著笑了。
他笑,是覺得我吹牛皮。
賢王府的情況,他也是知道的,我怎麼可能掏得出十萬兩白銀。
我笑,自然也有我自己的打算。
宮宴無趣,沈褚噁心完我便要走了。
我也沒打算久留,要走的時候,卻被榮太妃留住了。
早年沈慕之頗受賞識,榮太妃母憑子貴,可如今沈慕之沒落了,沈褚看他礙眼,自然也不會讓他母妃在宮裡,討到什麼大好。
可榮太妃也不是一般女子,被打壓也不會流露出一絲柔弱,怨天尤人,相反,氣節威儀,要高出旁人不少。
「抬起頭來。」
我拜會過她很多次,這倒是她第一次拿正眼瞧我。
「被褐胚玉,倒也不俗。」眼下,她卻贊了我一句。
「你同陛下說的那幾句,沒給賢王丟臉,起來吧。」
我跪在原地,並沒有動。
「賢王要守陵三年,你可覺得委屈?」
我低眉順目,話調子卻起得很高,「賢王孝悌,日月可表。臣媳與有榮焉。」
榮太妃自然知道,賢王去守陵,不是因為什麼孝悌忠信,或者,不全是孝悌忠信。
可她也不傻,我的所言所行,她也看懂了。
她屏退了四周宮人,親自將我扶了起來。
我從袖中掏出一枚銀針,試毒用的銀針,塞到了她的手裡。
這東西,她不會沒有。
只不過,給了她,她才會留心。
榮太妃看著銀針,微微一愣,很快,面色便有些凝重。
「賢王府,臣媳自會替賢王守住,也請太妃娘娘,守住自己。」
「是啊,為今之計,只有守住而已。」
前朝紛爭動亂,女子插不上手,能替沈慕之做的,也唯有守住而已。
我守住賢王府,她守住榮太妃的威容,守住她自己的性命,沈慕之才不至於被人抓到痛腳。
榮太妃將我送她的禮還了回來,還貼了很多金葉子,說我要用到錢的地方還很多。
卻被我拒絕了。
「太妃無須憂心,靜觀其變就好。」
5
我沒走出後宮,便又有人攔了上來。
是沈褚的寵妃,位列後宮四妃之位的淑妃娘娘。
傳話的人說,她想見我。
可我卻不怎麼想見她。
這世上多的是為自己打算的人。
為自己打算本沒有錯,可為自己打算就去害人。
害了人,引火燒身,害到了自己,又湊上來擺出幾分柔善,惺惺作態。
倒叫人覺得噁心。
宮人引我到一處廊亭,淑妃早就候在那裡,扯著帕子,泫然欲泣。
「琳琅妹妹……」
她無比親昵,我卻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禮,「淑妃娘娘。」
想著我二人少時能合穿一件襯裙,合飲一杯果飲,如今的這份生分,不免令人唏噓。
可今時今日的種種,都是她作繭自縛求來的。
「你去賢王府,過得還好嗎?」
「好。」
「若有什麼難處,你大可知會我,我能幫得上忙的,一定會幫的……」
「好。」
我應得快也敷衍。
她卻耐著性子厚著臉皮,「你哥哥……」
我重重地將茶杯放下,敲到桌案,杯子裂開一條縫,茶水淌得到處都是。
她猛地一驚,也不敢再說下去。
「哥哥是外臣,娘娘是君婦,還請淑妃娘娘自重。」
我想著自己,和誰說話都會留幾分情面,哪怕是對沈褚。
唯獨如今對她,刻薄得很。
可所有的刻薄都有原因,所有的喜怒哀怨,都有原因。
恨是因為愛過,怨是因為念過。
疏離厭惡,都是因為信過,又被負過。
我要走,她跪在地上,扯著我的裙擺,不肯鬆手。
我撇開她,仍能聽到她在後頭哭得傷痛欲絕。
「我知道,你們都不會原諒我了。」
「可我和她是一樣的啊。」
「我在這裡,也是孤立無援的一個人啊……」
6
孤立無援,說的是處境艱難,無所依傍者。
穆秋音位列四妃,背靠沈褚,算得上什麼處境艱難。
又有什麼臉面,拿自己和她相提並命。
她被穆秋意害的……
我身子倚靠門柱,捂著心口,臉色發白。
賢王的親信遠東覺出我不對,「去醫館?」
我搖了搖頭,推說沒事。
好一會兒才壓下心口處胡亂作祟的疼。
不過今日,王府應門,的確慢了些。
即便已經過了宵禁,可我終究是賢王妃,這王府的人再怎麼不待見我,也不至於連門都不給我開吧。
又過了一會兒,終於有人來應了門。
原本滿府巡道的侍衛,伺候的丫鬟都沒了蹤影,門內漆黑一片。
唯有正廳,點著幾盞搖曳的燭火。
「人都跑去哪兒了?」
老管家一臉頹然地在前頭領路,不願意回話。
倒是我的陪嫁丫頭秋棠開了口。
「宮裡有人來傳話,說賢王妃應承陛下要捐十萬兩。底下的人聽到消息,全收拾細軟跑路了,」說著說著,秋棠眼圈紅了,「就連王……王妃的嫁妝好多都被他們搶去了。」
風捲殘雲,偌大的王府,屋裡屋外,只剩一片狼籍。
平日年邁的管家要做事,只管使喚使喚下人,如今卻要親自提著掃帚,收拾殘局。
「先別掃了。」
我將人全叫到了正廳,上到管家,下到廚子跑腿,只剩十個人不到。
隨後,就把身上的首飾全取了下來,放到桌案上。
我好聲好氣地交代,要走的人,可以挑一件去。
秋棠從小就跟著我,自然不願走。
沈慕之的侍從遠東,是沈慕之特意留在京城護衛王府的親信,自然也不會走。
剩下的跑腿,走了幾個。
趕車的,又走了幾個。
最後除掉秋棠遠東,留下來的,攏共五個人。
都是年老體弱,即便離開,也很難再找到合適的庇身之所的。
老管家紀師傅,廚子廚娘陶師傅陶大嬸,帳房王先生還有一個老車夫。
看著這幾個人,我笑了。
秋棠不解,遠東也叉著手,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想來在他們眼裡,此番光景,不哭已經很好了。
「王妃笑什麼?」
「我在笑我其實運氣很好。」
剛剛人要走光的時候,我心底就發怵。
「我做菜,真的很難吃。」
7
其實那些走掉的人,撈不著什麼好。
我早看出王府要坐吃山空,所以在進王府沒幾天的時候,就已經差不多把一些能當掉的值錢東西,都當掉了。
東拼西湊,換了一萬兩銀子。
這一萬兩銀子,我托我哥找關係盤下了京城的豪華酒樓。
又把先皇賜給賢王的玉石寶器,全搬到了酒樓的高閣撐場面。
只因這高閣,我是有重要用處的。
想來底下的人急著走,也是錯以為,我這是在搬空賢王府,轉移資產。
我哥聽說我落魄到要喝西北風,提著兩壺女兒紅和半隻叫花雞來找了我。
「酒樓很快就能重新開業了,雖然不能一下子掏出十萬兩白銀,但也夠你賢王府平日開銷了。」
我哥光喝酒,不吃肉,我眼饞,也正要提一杯。
遠東摸了摸刀。
我一臉不悅,「渴也不行嗎?」
遠東鐵面無私,「水陶嬸已經在燒了。」
遠東:多喝滾水。
我:真的栓 q。
我哥想不通,我為什麼要應承下十萬兩巨款。
要是說個五千兩,一萬兩,即便賢王府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顧家其實還是能湊一湊的。
「很簡單。」我笑,「因為我一分錢都沒打算掏。」
說個五千兩,一萬兩,勒一勒褲腰帶,確實還能擠出來。
可然後呢。
有了這一次,還會有下一次,賢王離京不過三個月,我就將全身家當都掏出去。
那剩下的三年怎麼辦?
大家一起站路邊喝西北風嗎?
反正都是吹牛皮,自然要撿大的吹。
饒是我哥,也不免手抖,酒水淋淋漓漓撒了一地。
「你這可是欺……欺君之罪啊。」
我不回,有些話,有些道理,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
「罷了,誰叫是我害了你,」顧風消扯下大雞腿遞給我,一派豪言壯語,「大不了就滿門覆滅!我兄妹一起去黃泉挨爹娘罵好了!」
我啃雞腿,顧風消喝酒。
遠東杵在一邊聽著。
平時我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王府發生了什麼,他都得記下來,七日一次匯總,跑去說給賢王聽。
不過,今天晚上,他得額外多加一趟班。
因為光憑他沒有辦法判斷,我應承下十萬兩,是不是闖下大禍。
事出緊急,他得連夜報去給賢王評判。
他走後,四下便無了人。
顧風消喝得多了,又開始紅著眼睛胡言亂語。
「淑妃娘娘在宮裡……還,還好嗎?」
「你見著她了,對不對?」
「秋濃問起過我,對不對?」
我不言,也不語,捏著拳頭攢著恨。
他叫她秋濃。
他什麼都不知道,我怨他又有什麼用。
忍了很久,最後也只是徒勞地卸了力,嘆出一口長氣。
「她的事情,你不要和我打聽。」
我起身回屋,「宮裡那人,便是死了,都同我沒有干係。」
「琳琅!」
8
醉仙樓修整完工,開業了。
我畢竟還是個女子,又頂著賢王妃的身份,不方便拋頭露面。
開業前,我給達官貴人送上邀帖,眼下人來了,總得有人招待。
我便叫帳房王先生去一趟,順便替我招呼下客人。
王先生入了夜才回來,臉色不太好。
一雙提筆記帳的手,哆哆嗦嗦。
「高……高閣做的營生,若是傳出去了,可是要掉腦袋的。」
我細細地翻看著他拿回來的帳本。
他將每一筆流水收入都記得很清楚,也聽了我的話,凡是進出高閣的顯貴,都記下名字畫下押。
「有這帳簿,便傳不出去。」
我笑著眯了眯眼,「難不成,王先生會傳出去嗎?」
「小的……」帳房連忙跪了下去,單薄的身子抖如篩糠,「小的自然不敢。」
「這單單一日的營收流水便有三千兩,你也都瞧見看見了。」我拍了拍王帳房的肩,「這些錢,我一個人花不完。」
「小……小的明白,高閣的營生,小的會爛在肚子裡。」
王帳房走後,我便將帳本鎖進了柜子。
論說京城最做不得的營生,便是賭坊。
本朝律法頭一條,凡民間私設賭坊者,斬立決。
可最不讓做的,也是來錢最快的。
我要開賭坊,要開到大隱隱於市,要開到沈褚眼皮子底下。
至於殺頭。
難道沈慕之蟄伏三年,竄上謀逆,就不會被殺頭了嗎?
殺不殺頭,往後再說。
眼下能活著,才是最要緊的。
9
酒樓掙了些銀子,我便又招了些人馬。
這些人,倒也不是來伺候我的。
就是拿上銀子,跟著遠東,跑到旱澇災最嚴重的地方,施衣布粥。
十萬兩,我既然不打算給沈褚,總得做些什麼事情,堵住他的嘴。
他為民生愁苦,我便替他好好分分憂。
只不過,施衣布粥,挖渠泄洪,這些大善事都是以賢王府的名號做的。
秋棠說我多多少少是有些缺德。
我則覺得,這樣挺好,他視賢王和我為眼中釘,我若對他百依百順,倒顯得矯情。
總不可能一直讓他把我當成軟柿子捏。
一日,遠東出門回來,正巧抓到我潛進書房,翻看沈慕之的書稿。
遠東抽出刀,頂在我頸間,面容肅殺,「看了多少?」
「戶部陳康青,南尤民,允文韜,兵部文三省,廖成俊,巡防營……」
我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那些看到的名字,自然也全記下了,隨意報了幾個,遠東就打斷了我。
「賢王不許王妃進書房,規矩,屬下早在王妃進府時說過。」
「他不信我,自然如此。」冷鋒脅身,我一婦人,終究是有些虛的,往後退一步好錯開些距離,「你也不信我嗎?」
遠東陷入沉默,好一會兒,才收刀入鞘。
「王妃為賢王立威樹信,屬下信你。」
我剛鬆一口氣,走出幾步,遠東一個手刀劈在我的後肩。
「只不過,屬下說的不作數。」
10
我醒過來的時候,遠東已經領完了罰。
五十殺威棍,打得他臉色寥白,可沈慕之沒許他歇下,又活生生地跪了一個多時辰,等著我轉醒。
「屬下以上犯上罪該萬死,請王妃責罰。」
我拍了拍脹痛的頭,好一會兒,意識到了什麼。
沈慕之……回來了?
他一身玄衣,長身如玉地站在榻邊,聽見我發出的動靜,不緊不慢地轉了過來。
我原以為皮肉骨相,眾生都差不多的。
可每次一見沈慕之,又覺得上天對他過分偏愛了些。
沈慕之容貌清俊,鳳眸微梢,眉眼之間透著股凜冽,哪怕他刻意收斂,也掩不住那一寸眸里Ŧù₁映出的霜刃寒光。
這樣的人,即便你將他丟去皇陵這等濕冷晦暗之地,即便你百般打壓,萬般折辱,他也不會向誰低頭。
可過剛易折,這樣的人太難掌控。
這大抵,也是先帝最後沒有立他的緣故吧。
沈慕之口吻淡淡,「王妃沒聽到。」
遠東傷得很重,伏在地上,牙關都在打顫,卻還是硬著頭皮,忍著痛,重複了一遍。
「請王妃責罰。」
「既然王爺已經罰過你了,想必你也記住了。下去治傷,莫要落下病根。」
遠東一滯,看著我,眼裡透著不可置信的動容。
沈慕之聞言,也搖了搖頭。
11
我同沈慕之第一次見,是大婚之夜。
紅燭暖帳,他挑開我的蓋頭,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嫁給本王,怕是要委屈你。」
我倒有些慶幸,他能認清自己的形勢,不至於說出『女人,本王你高攀不起』這種蠢話。
不然我可能會連夜逃走。
我說,「你該誇我好看。」
「什麼?」
「鳳冠霞帔,女子一生都只有一次,」我卸下鳳冠,低眉斂目地淺笑,「你該誇我好看。然後我便會說,王爺這般說,臣妾心裡歡喜。」
沈慕之望著我,眼神晦暗不明,似是口乾,抿了抿唇。
我原本覺得差不多是時候,找機會說那句『臣妾想同王爺有個孩子。』
然後熄燈上床,萬事大吉。
結果,宮中傳來急訊,沈慕之只匆匆留下一句,「等著本王。」
便再沒有回來。
再見的第二面,竟等到了如今。
我打量了四周,屋房簡陋,應當不是王府。
外頭傳來風聲蟲鳴,應該是在山裡,不會是在皇陵,也應當不是京城。
「宜山。」沈慕之解釋,「此處離皇陵不遠,山地隱蔽,可以一敘。」
沈慕之蹙著眉,有些不悅,「遠東打暈你,以下犯上,你不該輕饒他。」
「臣妾和王爺之中,他怕一個就好了。」我笑,伸手點了點他皺褶的眉心,「王爺要一直這樣對臣妾說教嗎?」
他一驚,隨後便舒開了眉,耳尖便染上了薄粉。
他見我這般囂張,卻無奈我何,只將我一把攬到了懷裡,故意冷著聲,「這世上,怕不會有第二個人,敢像你一般膽大妄為。」
他知曉我在沈褚面前誇下海口,也知道我開了酒樓,用賺的銀子替他樹立威信,自然,也清楚我偷偷潛入他的書房,翻看他的書稿。
其中記載了過去沈褚的一些勢力,涉及黨爭政務。
所以,遠東才會如此緊張。
可沈慕之清楚,我不會做不利於他的事情。
如果我真是貪生怕死虛與委蛇之人,早在新婚當夜,我就不會留下。
「知道得多,對你未必是件好事。」
「臣妾想與王爺同舟共濟,便不想讓自己做個什麼都不清楚的痴傻之人。」我縮在沈慕之的懷裡,能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他聽到那話,只將我環得更緊。
「不過,遠東倒真的什麼都和你說。」
「留他在你身邊,原就只是為了護衛你,他倒有些草木皆兵……」
沈慕之將鍋全推到遠東身上,說得好像不是他自己想聽一樣。
「如此想來,王爺對臣妾,應當是歡喜至極了,才樣樣都要報備,句句都要傳到……」
沈慕之卻嘴硬,「本……本王駐守皇陵,閒來無趣,聽聽罷了。」
「既如此,王爺有沒有聽到那一句?」
沈慕之一臉疑惑。
「臣妾想與王爺有個……」
有個孩子。
可沈慕之早就預感到我要說什麼,指節輕輕地敲擊在我的唇上。
「顧琳琅,你還知不知羞。」
12
我有感覺,沈慕之很喜歡我。
我問他討要了腰牌,他也沒有多問,願意給我。
臨走了,還囑咐我,「若出了事,不用顧及賢王府,首先保全自己。」
無論這話有幾分真心,聽著順耳便也是好的。
歸程路上,我叫車夫轉轍去了趟西山永平庵。
永平庵是御用庵堂,原本只有皇家子嗣可以入內,近幾年倒管的鬆了,只認腰牌,不太認人。
我想著我對沈慕之究竟有幾分真心,有幾分是故意討他歡喜,想到最後,卻不免有些愧疚。我想活下去,想為顧家留下香火,想救出我想救的人,然後歲月安平,雲淡風輕。
如今,我是賢王妃,只能和他坐在一條船上。
可必要時候,我的確可以割捨掉賢王府,割捨掉他。
毫不顧忌的。
為求心安,我在前堂多拜了幾遍菩薩,才繞到了後院。
等了很久,有人叫了我名字,「琳琅。」
若是先帝在世,旁人見著她,都得叫一聲夕貴人。
可在我眼裡,她不是前朝最後一位宮妃,不是什麼夕貴人,更不是法號了忘的尼姑子。
她永遠都是穆春濃,是差點就成了我嫂嫂的穆春濃。
是皎如月霜,明似曦光的穆春濃,而不是宮裡的那個冒牌貨。
穆春濃將我請進庵里,明明是笑著的,眼圈卻紅了,「我二人,也有許多年沒見了」
我向來鎮定,時下卻淚眼婆娑。
她今年也不過二十三,正該是雲鬢花顏的年紀。
便要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只因先帝駕崩時,她位分不夠,不能留在宮中,就被打發到這永平庵里,削髮為尼。
我牽著她,一本正經,「我帶你走,好不好?」
她笑,「你還似從前,總說傻話。」
13
早前。
早在我還不認識什麼沈褚,沈慕之之前。
父兄出征,家裡冷清,顧風消寫信遞去穆家,邀穆家阿姊穆春濃時常來做客。
穆春濃救過我哥的性命,我哥也總和我提,她如何如何溫柔,如何如何好,叫我當她是未來嫂嫂。
可穆春濃畢竟女兒家,臉皮薄,不好意思來。
倒是她妹妹穆春意時常來玩。
母親早逝,我鮮有玩伴,一來二去,我和穆春意倒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穆春意總開玩笑說,「我和你玩得最好,要不等你哥回來,我給你當嫂嫂吧。」
那時,我只以為,那是一句玩笑話。
再後來,便到了我的生辰,我千邀萬請,終於得見了穆春濃。
穆春濃不僅是好看,而且是出塵絕世的那種好看。
一彎素釵挽青絲,雲羅似紗籠煙雪。
是不用打扮渾身上下都透著仙氣的溫柔女子。
若說穆春意是明艷多情的春桃,穆春濃便像是開在水澤之地的木蘭,溫柔易碎。
穆春濃和我說,其實我哥沒有見過她的樣貌,只是因為她救了他,就三不五時給她遞信。
「他那時傷了眼睛……」不知想到什麼,穆春濃香腮酡紅,「他……很憨,只知道寫信,不知道來見我一面。」
其實,她倒有些冤枉他了。
我哥的眼睛好了沒多久,西北戰事告急,我哥只能隨父遠征。
她能三不五時收到他的信,也是因為他眼疾初愈時,就通宵達旦地寫了好幾十封,托我隔一段時間就遞一封出去,別叫她擔心。
自我生辰後,穆春濃時常來看我,卻從不空手來,
有時是幾個甜橘,有時是自己做的蜜糕,拿一個竹編的小盒裝著,掀開包著的巾帕,還是熱氣騰騰的。
我喜歡把頭枕靠在她的膝上,一面嚼著她帶來的蜜糕。
即便糕屑落到她的裙上,她也不惱,柳眉淺彎,為我念書。
殺伐的兵法謀計,從她口中繞了一圈,都變得分外溫柔。
那時,穆春濃好像一道溫暖柔和的春風,吹進冷落空寂的顧府,能使貧瘠生出顏色,能使冰雪頃刻消融。
她會和我說起哥哥,說起他時,她一低眉,眼裡瀉出幾分愁,「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歡喜我的容貌?」
自然會歡喜,他高攀得太多了。
我叫她下月再來,我約個畫師上門畫像,遞給我哥。
可後來畫像畫好了,穆春意卻動了心思。
她將我寄給我哥的畫換成了她自己的畫像,反將穆春濃的畫像,遞到了宮中的宦官手上。
先帝見著穆春濃的畫像,想起了故去的王皇后,竟要她月內應詔入宮。
東窗事發,穆春意跪在地上,求著我,求著穆春濃,成全她。
我破口咒罵,「成全你,那春濃姐要怎麼辦!你何其怨毒!你可知先帝大姐姐五十歲……」
「我對風消哥哥是真心的,姐姐,琳琅,你們就成全我吧,若不能嫁給他,我情願一死……」
穆春濃癱在椅子上,像被剝去了魂靈。
許久許久,落下一行清淚。
14
我似從前趴在她的膝頭。
可她卻不似從前豐潤,常年吃齋禮佛,亦或者是愁絲縈繞,讓她消瘦異常,高起一塊的膝骨硌得我生疼。
「這世間情愛,本就沒有什麼成全可言。」
穆春意求著春濃姐和她換了身份,讓春濃姐頂著穆春意的名字成了先帝的妃子。
她原以為這樣就可以高枕無憂,頂替春濃姐,做我哥的未婚妻。
卻沒想到,這世間弄巧成拙的事情這般多。
穆家將女兒送進宮中,嘗到了甜頭,為攀附權貴,竟將另一個女兒也送進了沈褚的府上。
轎子來抬穆春意的時候,她那張明艷似桃的臉煞白煞白。
她拉著我的手,求著我能帶她走,帶她去找我哥。
她說,顧風消收到了她的畫像,他寫信給她,說他是喜歡她的。
可再多的情話,都是寫給穆春濃的,她怎麼會不清楚呢。
顧風消的情與愛,是她從春濃姐這裡搶走騙走的。
顧風消的執念無悔,也全都是給穆春濃的。
我抹乾了眼角的淚,是心疼她,也是心疼他。
「我全告訴他,好不好?」
她轉著佛珠的手一滯,口中不停誦的經文也斷了。
當初,就是因為她的交代,我才三緘其口。
可過去那麼久了,那些事,早該說了。
「說也無益。」
「可我哥一直沒有娶妻。」
是前朝的夕貴人也好,是今朝的淑妃娘娘也好,於他而言,都是無望的執迷。
可他,還是情願等著,等著那無望的人,施捨憐憫,回頭看他一眼。
「你就忍心,一直將他蒙在鼓裡。」
「琳琅,你知道的。」她放下佛珠,溫柔地替我梳理著耳邊的碎發,溫柔瀲灩的目光,仿佛又將我拉回了從前的時光。
那些,她只是穆春濃的時光。
「說了,對風消沒有好處的。」
15
我回到了京城。
照常進宮拜會榮太妃,照常要挨沈褚的罵,照常要碰各路來的冷釘子。
心情煩悶的時候,就去永平庵看看春濃。
她總說她一切都好,卻吃得少,被我纏著,才會多吃幾口。
同在庵里的尼姑子希望我常來,說春濃見著我來,她總是會多吃一些的。
我哥倒是過得風生水起,朝中可堪重用的武將不多,又都上了年紀,我哥那個愣頭青,哪一路都不靠,平日裡被各路老將帶著,倒撿了一籮筐的功勞。
沈褚討厭我,自然也討厭我哥,但功勳擺在那兒,該論功行賞的,他也不好意思不給。
轉眼,過了夏,入了秋,我哥升了二品。
我找了帳房王先生,下令關停賭坊。
這幾個月,拋去拿出去做善事的,也攢下了三十萬兩銀子,眼下不缺錢了,就得把該停的都停一停。
賭坊停了,我閒著無事,便窩在沈慕之的書房寫字。
年紀輕輕,寫的字卻透著苦。
「最忌情深。」
世間種種,最忌情深。
門外卻傳來聲聲喧譁。
秋棠將我拉到了外頭,等我到了,沈慕之剛好打馬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