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完整後續

2025-06-30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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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早亡,我們姐弟三人以販賣牡丹花為生。

十二歲那年,我去太子府送花,被孟良娣逮住,製成血滴漏,熬了一夜,死了。

侍衛送來二兩金當作撫恤費。

阿姐和阿兄把錢分了,將我草草葬了。

一個買了胭脂水粉,精心妝扮,只盼著嫁入高門。

一個買了盔甲兵器,奔赴沙場,就等著出人頭地。

他們,似乎把我忘了。

三年後,阿姐在太子府門口支起個鋪子,開始賣牡丹花。

而阿兄是太子身邊最得力的侍衛。

1

我頭七那日,孟良娣差侍衛送來二兩金。

「小姑娘在太子府里發生了意外,良娣也傷心呢,還望你們節哀順變。」

阿姐歡歡喜喜地接過,和阿兄分了。

每人一兩金。

阿姐拿去買胭脂水粉,買昂貴的牛乳,把全身養得白白嫩嫩的,漂亮得像官家小姐。

阿兄則去買了最堅實的盔甲,最鋒利的長劍,還買了個參軍的名額。

等錢都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四個銅板。

他們一合計,好在我身子骨還未長全,小小的,弄一副破棺材收了就成。

草草葬了我之後。

阿兄決定去沙場效力,沒準能撞見貴人,從此飛黃騰達。

阿姐送阿兄到了玉門關,風沙吹迷了他們的眼睛。

「下次見面你我便不再是姐弟了,你可要記得。」

阿姐點點頭。

阿兄抱了抱阿姐,湊在她的耳邊說:

「你別太著急了,孟良娣是太子的心尖寵,大家都知道,芸娘的死,不過是意外。」

阿姐眼角濕潤,含笑道:「是啊,意外呢。」

2

意外嗎。

我的屍首被送回家時,皮膚蒼白如紙,毫無血色。

瘦小的骨架子上,只包裹著一層皺巴巴的皮。

就算是瞎子都能瞧得出,這不是意外。

甚至連送錢的侍衛都不知該如何圓謊。

可我阿姐卻掂量著金子,貼心地幫他解釋:

「芸娘啊,從小就是個病秧子,難免發生意外,這次只能算她倒霉。」

父母去世得早,我們姐弟三人相依為命。

靠著田裡的幾株牡丹,才勉強餬口。

我自小體弱多病,無法幹活,還要耗費大量的藥錢。

而我的阿兄,骨骼驚奇,卻毫無用武之地,只能在田地里日復一日地勞作。

我的阿姐,容貌秀美,卻要頂著毒辣的太陽叫賣,曬脫了皮,還要被歹人調戲。

我自知是個廢人,恨不得立即去死,免得拖累了至親骨肉。

當阿姐找到我藏在枕頭底下的老鼠藥時,第一次狠狠摑了我一巴掌。

「芸娘,你這是做什麼?

「若是你真的出了什麼事,我和二弟還如何活得下去!」

她抱住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也哭了,從此放棄了尋死的念頭。

後來我身子漸好。

正巧阿姐在下雨天賣花,睫毛沾著雨珠,楚楚可憐的模樣,吸引了太子的注意力。

太子說過幾日是孟良娣的生辰,讓阿姐挑選品種最佳的牡丹送去太子府為良娣慶生。

可惜阿姐感染風寒,去不了,我便自告奮勇地接下來這個活。

「阿姐,那可是太子啊,他給的賞錢一定很多,我可以去給你買新衣裳,新首飾了。」

阿姐溫柔地摸摸我的頭頂。

「還是給你買只老人參熬湯喝最要緊。」

阿兄採摘了十幾朵品色極佳的牡丹,讓我送到了太子府。

太子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地走了。

倒是孟良娣,親親熱熱地招呼我過去,指著我雙手奉上的牡丹,問道:

「你這牡丹花怎麼不夠紅?」

孟良娣,即孟雪瑤,號稱京城第一美人,生得國色天香,眉眼間還有點阿姐的影子。

我見了很是親近,便大著膽子為她解釋。

這種不夠紅的牡丹稱為洛陽錦,又稱花二喬,是牡丹里的極品。

花二喬盛開時,花朵上呈現紅白兩色交相輝映,紅的熾熱明艷,白的冰肌玉骨,甚是好看。

孟良娣聽著我的話,笑意一點點從唇邊消失。

陽光傾瀉在她的眉眼間,我清楚地看見她兩邊臉的膚色,是不一樣的。

左半邊臉偏白皙,右半邊臉偏淡黃。

孟良娣掐斷了花二喬的根莖,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臉上。

「分明是你送來的牡丹不夠紅,竟敢找出百般理由糊弄我,可惡至極!

「想來人血染成的牡丹才是極品,既然不夠紅,那便用你的血來染吧。」

她叫侍衛綁了我,在我的脖子處開了個小口子,將我倒吊在牡丹花上方。

血一點一滴地從我的脖子裡滑落,慢慢染紅了那些花二喬。

就這麼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夜。

我仿佛一隻血做的滴漏,眼睜睜地望著體內的血,將阿姐阿兄親手種下的牡丹花澆灌得如血般艷麗。

當第二日的晨光照到我慘白的臉上,孟良娣起床妝扮,望向滿院子的牡丹,盛開得熱情似火,嬌艷欲滴,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聽聞殿下遇見個姿色不錯的賣花女,本想會一會這狐媚子,沒想到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孩。

「殿下也真是的,怎麼還會對小孩動心。」

她看向早已斷了氣的我,眼神怨毒:

「不過你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竟敢借著牡丹諷刺我當年毀容一事,還是在我的生辰宴上!我便只好讓你吃一吃苦頭囉。」

3

我斷氣之後,因為死得太慘,怨念太重了,竟然沒有入地府,而是停留在人間。

從那些侍衛的嘴裡,我得知孟雪瑤曾經毀容過。

當年太子陸昭還是個辛者庫賤婢所出的五皇子,自小養在冷宮,無人照拂。

而孟雪瑤則是他身邊唯一的宮女。

他們朝夕相處,生死與共,感情異常深厚。

一日冷宮失火,陸昭不巧傷了腿,根本跑不掉。

大火燒得房梁倒塌,是孟雪瑤撲在他的身上,幫他擋住了致命一擊。

幸運的是,兩個人性命無憂。

不幸的是,孟雪瑤右半邊臉被火焰燒灼,焦黑髮膿,慘不忍睹。

陸昭毫不介意她的毀容,更不想讓心愛的女人再受到一絲傷害。

他刻苦讀書,努力在皇帝面前爭臉,最終於奪嫡之爭中脫穎而出,成了太子。

入主東宮那日,陸昭把指使縱火的宮妃拖出來,讓御醫剝下她的半邊臉,恢復了孟雪瑤的容顏。

「阿瑤,請你原諒我,尚未奪取皇位,無法許諾你太子妃之位。」

孟雪瑤的心思很活絡,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是配不上正宮的。

但只要陸昭的心在她身上,良娣或是充儀又有什麼要緊呢。

即便是高門出身的太子妃,在陸昭對她的盛寵面前也不過擺設罷了。

「奴婢只想長長久久地陪在殿下身邊,名分什麼的,奴婢不在乎。」

陸昭撫摸著她膚色怪異的臉蛋,既是愧疚,又是感動。

他加倍地對孟雪瑤好。

孟雪瑤想吃荔枝,陸昭便派人快馬加鞭地從嶺南運送最新鮮的荔枝,即便累死好幾匹戰馬,牽連好幾位官員貶職都不在乎。

孟雪瑤不滿意他的太子妃,他便立刻休妻廢妃,哪怕是懷了孕的太子妃,也照樣落了胎打入冷宮,再也不見。

至於我這個血滴漏,陸昭更是完全不放在眼裡,態度冷漠至極。

「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反而擾了阿瑤過生辰的興致,也是該死。

「到底是阿瑤心善,見不得平民百姓受苦,還從自己的體己錢里撥出二兩金打賞。

「如果得罪的是我,怕是連骨灰都別想拿走。」

4

二兩金啊。

這足夠我一輩子的藥錢了。

也足夠我們姐弟三人小半輩子不愁吃食了。

只可惜在錦繡堆里養出來的上位者眼中,這二兩金不過是牙縫裡擠出來的一點殘渣。

用來買下十二歲小姑娘的一條賤命,不要太划算。

我的一抹孤魂飄蕩在半空中,望著阿姐出入珍寶閣,霓裳坊。

她戴的是珍珠耳墜,簪的是羊脂玉釵子,穿的是百蝶穿花裙。

街坊鄰居對阿姐指指點點。

「你看沈薔這村婦,平日裡灰頭土臉,這會子吃起妹妹的人血饅頭,過得多瀟洒!」

「沈薔整日裡打扮得花枝招展,該不是盼著嫁入高門當貴妾吧,不知廉恥!」

我氣急了,真想衝下去撕爛這些長舌婦的嘴巴。

她們根本不知道,阿姐和阿兄從前因為我,吃了多少苦頭。

如今我死了,阿姐和阿兄有錢了,擺脫了我這個累贅,便能過上自己想要的好日子了。

我想,我死得真好啊。

可是為什麼,明明都是鬼了,我的心卻還是窒息般地痛。

因為我心不甘!情不願!

憑什麼我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要被孟良娣殘忍殺害!

憑什麼我的阿姐阿兄豁出了我的性命,卻才過上太子萬分之一的好日子!

難道我們這些無依無靠的斗升小民,就活該被權貴碾壓成泥,再隨便給個三瓜兩棗打發嗎?

我不恨阿姐阿兄。

我恨太子!我恨孟良娣!

我希望這對枉顧人命的狗男女,死得比我慘一百倍,一萬倍。

憋著這一口怨氣,死後的第二年,我還在。

我看見阿姐對著銅鏡塗唇脂。

她越來越愛美了,甚至還會有意去學習貴女的穿著打扮。

京城第一美人孟雪瑤便是她學習的對象。

她會請人描摹孟良娣的長相,模仿良娣的妝容。

還會找接骨師敲斷自己的眉骨,重新塑成孟良娣的眉眼。

阿姐本就與孟雪瑤有點像,如此折騰之下,竟然有了六七分相似。

我看著心慌得很,又想起自己被做成血滴漏的樣子,都不敢再去纏阿姐。

死後第三年,我還在。

阿姐收到了阿兄從戰場寄過來的信。

他說被敵軍捅了個透心涼,腸子流了一地,所幸軍醫來得及時,休養三個月後並無大礙。

他說在死人堆里背出個貴人,又救了他心愛的妃妾,這下前途有指望了。

阿姐讀完了信,撕成條扔進火盆里。

我還想飄過去想多看兩眼,不小心吹得燭火撲閃。

阿姐嚇了一跳,摸著發涼的胳膊,起身關窗。

她輕輕嘆了聲:

「要起風了。」

院子裡沒有風,月色朦膿,唯有靜悄悄吐蕊的牡丹花。

我突然想起,今日便是我的忌日。

若是我還活著,阿姐應該會為我舉行及笄禮,阿兄便會用簪子為我綰髮。

阿姐阿兄,你們可還記得我。

大抵,是忘了吧。

5

開春時節,阿姐在太子府門口支起個鋪子,重新開始賣牡丹。

這是三年以來,她第一次上街叫賣。

我陪她坐在太陽底下,心想她要是省著點花錢的話,也用不著再出攤了。

今日她戴著厚重的帷帽,把臉圍得密不透風,許是怕太陽曬化了臉蛋上的珍珠粉。

阿姐的牡丹奼紫嫣紅,她又打扮得這麼滑稽,來往的顧客絡繹不絕。

一連幾天,阿姐的生意好極了。

直到有一日,我在鋪子上飄來飄去,想引起微風,吹開小花苞。

太子府門敞開,一道人影突然衝過來,凌厲至極,一腳踹翻了阿姐的牡丹鋪子。

阿姐反應不及,摔倒在地,手掌蹭破了皮。

那道人影還嫌不滿足,抬起靴子,慢慢碾碎了那些嬌艷的牡丹。

「敢在太子府前賣花,誰給你的狗膽!」

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人粉底薄靴,腰間佩刀,分明是御前侍衛才能有的打扮。

竟然是阿兄。

他眉眼清俊依舊,只是左臉頰新添了一道傷疤。

鋪子面前站滿了太子府的侍衛,孟良娣以團扇遮面,扭動著楊柳般的腰肢走過來。

「什麼玩意,出來賣還打扮成這副德行。」

她揚起一絲惡毒的笑意。

「來人啊,把她的帷帽和衣裳都剝了,我倒要瞧瞧,是什麼樣的狐媚子在這裝神弄鬼!」

阿兄把阿姐提溜起來,撕裂她緊緊扣住的衣襟,一段雪白的脖頸躍於眼前。

「啊!孟良娣,民女再也不敢了!」

阿姐嚇得失聲尖叫。

看客紛紛露出同情的目光。

皇城腳下,誰不知孟良娣仗著太子的寵愛,囂張跋扈,慣不把尋常百姓放在眼裡。

這賣花的小姑娘啊,只能活該她倒霉了。

孟良娣捏著團扇,幸災樂禍地笑出聲。

「怎麼還不給看啊,莫不是丑得見不得人,才要遮起來。」

在阿兄即將掀開帷帽的前一刻,一道涼薄的聲線阻止了他。

「沈桂,你在做什麼?」

陸昭剛下朝回府,正好瞧見了這一幕。

他身著華貴的五爪龍紋袍,在眾人的簇擁下,踱著步子過來。

「這可是太子府,鬧哄哄的成什麼體統,叫朝廷命官見了,還以為我貴為東宮,縱著手底下的狗欺男霸女。」

阿兄見了他,臉色一變,立即鬆了手,跪下來行禮。

「給殿下請安,奴才擾了殿下的安寧,奴才該死。」

陸昭冷不丁地掃了他一眼。

「你的確該死。」

他走上前來,目光落在倒在地上,捂住胸口,輕輕啜泣的阿姐身上。

孟良娣忙不迭擋在他眼前:

「臣妾瞧這牡丹花色不錯,想挑幾支嫩綠的,放在殿下的書房添香。

「可又見這女子如此打扮,以為她生了什麼病,便好意關心她。

「誰知她竟發起狠來,自個把鋪子掀了,把臣妾嚇得不輕呢。」

陸昭擰起眉頭,眼底閃過些許嫌惡。

「生了病還敢出來賣花,也不怕傳染給別人,在皇城腳下引發病變的後果,你承擔不起。」

阿姐怯生生的,壓住帷帽道:

「民女……民女沒病。」

陸昭懶得同阿姐廢話,抬起手,動作利落地扯下了她的帷帽。

一縷青絲順著他的手指散亂開來。

陸昭的手停滯在半空中。

阿姐紅著眼眸,睫毛輕輕顫抖,盈在眸底的淚珠一顆顆掉落,眉眼間寫滿了驚慌與無助。

這副盈盈落淚的可憐之姿,足以撥動任何一位冷酷無情男人的心弦。

陸昭怔了片刻,啞著嗓子道:「你沒事吧?」

阿姐手忙腳亂地包緊帷帽,含著淚珠,跪在地上收拾殘破不堪的牡丹。

「都是民女的錯,惹得良娣生氣,民女馬上就走!」

陸昭本想去幫忙,但礙於耳目眾多,只能看著阿姐抱著牡丹倉皇逃走。

看客還沉浸在阿姐的美貌中不能回神。

他們沒注意到,孟雪瑤面上血色盡褪,險些癱軟在阿兄的懷裡。

一個比她更漂亮,更年輕的女子,就這麼在眼皮子底下靠近了太子。

更要命的是。

這女子的容貌與她有六七分相似。

哦不,完完全全就是,沒有被大火燒傷過的她。

6

阿姐沒敢繼續賣花,她回了家,剛想休息,門突然被砰得一聲踢開。

幾道高大的人影籠罩在她驚慌的臉上。

又是阿兄。

「你們要幹什麼!」

阿姐慌慌張張地爬下床。

以阿兄為首的侍衛在這間為我們遮風擋雨的破屋裡翻箱倒櫃,把鍋碗瓢盆砸爛一地。

阿姐快急哭了,本想阻攔,反倒被他們拖出屋子。

孟良娣戴著面紗,笑吟吟地瞧著阿姐被扔到田地里。

她掐住了阿姐水嫩嫩的臉蛋。

「真是奇怪,你怎會生得與我如此相像。

「我爹在我六歲的時候就死了,難不成你是他在外頭生的野種?」

這當然不可能了。

孟良娣也覺得好笑。

嫩如蔥管的手指,戴著鑲嵌寶石的護甲,一下又一下地刮著阿姐的臉蛋。

留下一道又一道鮮紅的傷痕。

「小娼婦,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故意扮得楚楚可憐,就是為了讓殿下憐惜你,收了你暖床,以後不必在毒日頭底下討生活。

「你簡直是痴人說夢,有我孟雪瑤在,你哪怕是脫光了湊到殿下眼前,殿下也不會給你半點眼色,你便絕了爬床的心思吧!」

阿姐滿臉屈辱,眼角滲出一滴晶瑩的淚珠。

孟良娣冷笑著鬆開了手:

「沈桂,把她的臉皮剝下來。」

阿兄面無表情,從袖子裡掏出一把匕首。

冰冷的刀刃貼在阿姐臉上,她害怕得瑟瑟發抖。

我奮力擋在阿姐身前。

眼看著阿兄手裡的匕首穿過我的魂魄,快要割破阿姐的臉時,一支利箭從遠處射來,活生生刺穿了阿兄的手腕。

剎那間鮮血淋漓。

阿兄吃痛地跪在地上,汗珠從額角滾了下來。

「狗奴才,誰准你干這腌臢事的!」

陸昭下了馬,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猛地抬起腳,踹得阿兄噴出一口血。

孟良娣看清了射箭的人是他,面上閃過幾絲驚慌。

「殿下……」

陸昭打斷了她的話,寒聲道:

「若不是我發覺你不在府中,追了過來,還不知你要犯下多大的過錯。」

阿姐喘著粗氣,驚魂未定。

孟良娣恨恨地剜了她一眼,聲音裡帶出一絲哭腔:

「過錯?殿下此話是何用意?難不成你要為了一個下賤胚子責罰臣妾嗎?」

陸昭握緊了拳頭,臉色鐵青道:

「阿瑤,從前太子府里的那些事,我不與你爭執,可這賣牡丹花的小娘子著實無辜,我與她清白得很,你何必遷怒於她,當真惡毒至極!」

他們一言一語地爭吵起來。

直到孟良娣痛哭出聲:

「殿下,你知不知道我的臉,已經快不行了!」

在陸昭錯愕的眼神里,孟良娣哭哭啼啼地取下了面紗。

我一見她的臉,簡直要笑掉大牙。

三年前,只有在明亮的陽光下,我才能看出孟雪瑤的兩邊臉有異樣。

可今日天色晦暗,不僅是我,還有陸昭,一眼便能瞧出——

孟良娣的右半邊臉黃得厲害,與她白皙的左臉越發顯得格格不入,猶如貼了一層假皮。

「殿下,這幾夜我與你同床共枕,都不敢點燃燭火,生怕你看見了我的臉,從此厭棄我。

「殿下說我惡毒,可曾還記得,我們在冷宮時,有個小太監因為殿下的出身,時常折辱殿下,我忍無可忍,舉起簪子戳死了他。

「是殿下安慰我不要害怕,幫我料理了小太監的屍體,還拉著我的手說,從今往後,換你來保護我。」

陸昭眼圈泛著紅,他必定是心疼極了。

孟良娣唇邊揚起一抹慘澹的笑意。

「臣妾出身卑賤,又心腸歹毒,本不該侍奉殿下的,更不配當殿下的妻妾。

「早知如此,臣妾應當在殿下冊封太子那一夜,就自戕謝罪,以免給殿下帶來無盡煩憂。」

她撿起那把匕首,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陸昭頓時驚慌失措,阿兄瞧見了這一幕,擦掉唇邊的血,勸道:

「殿下,良娣的確有些驕縱任性,但她是真心待你的,這一切太子府的下人都看在眼裡,若是良娣出了什麼意外,殿下以後追悔莫及……」

「你給我閉嘴!」

陸昭余怒未消,薄唇抿得緊緊的。

他看向阿姐。

阿姐也愣愣地望著他,臉頰上掛著未乾的淚珠。

最終,陸昭下定了決心,對阿姐寒聲道:

「你以後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否則,我真的會殺了你。」

7

從那之後,阿姐再也不去太子府門口賣花了。

她像往常一樣,留在家裡,給田地里的牡丹花鬆土澆水施肥。

京城裡不斷有風言風語傳來。

據說陸昭和孟良娣又和好了。

陸昭給孟良娣買了一株大珊瑚,極其珍貴,孟良娣高興得合不攏嘴。

可我這隻野鬼四處飄蕩,比他們的耳報神更靈。

我知道,陸昭和孟雪瑤在府里很快又爆發了一次劇烈的爭吵。

孟雪瑤氣得把大珊瑚砸個粉碎,一連把陸昭的半顆心都給砸碎了。

倒不是為了阿姐。

而是為了阿兄。

外頭的人都在嚼舌根,當年孟良娣與太子鬧彆扭,跳下山崖尋死,是沈桂把她救上來。

為此,陸昭看沈桂百般不順眼。

這兩天故意找他的茬,用蘸了鹽水的鞭子,把阿兄抽得遍體鱗傷。

孟良娣生性狠辣,多少妄想爬上陸昭床榻的小妖精都折在了她手裡。

前年有個花魁陪陸昭應酬時多替他喝了兩盞酒,被她刮花了臉蛋,自縊而亡。

上個月有個宮女見陸昭勞累,給他按了按肩膀,被她砍了兩條手臂填井。

就連我阿姐,也險些遭她毀容。

可這毒婦偏偏對阿兄有幾分憐憫。

孟良娣一瞧阿兄渾身是傷,當夜便與陸昭起了爭執。

從前嫉妒我們種牡丹種得漂亮的鄰居,都跑來說閒話。

「沈薔,你不是想要嫁入高門當貴妾嗎。

「上次在太子府前出盡了風頭,這次還不見縫插針,上趕著去邀寵?」

阿姐原本淡淡的。

聽到他人的冷嘲熱諷,眼眸一轉,又拾掇拾掇,挑了幾枝鮮紅的牡丹,借著月色出了門。

她這次沒有戴帷帽,賣花的地點也不是在太子府門口,而是拐了幾個彎的一條小巷邊。

這條小巷,正是陸昭每次心煩意亂,摒棄侍衛,獨自走回府的必經之路。

阿姐的牡丹才賣出兩支,便有垂涎美色的浪蕩子找上門了。

「小娘子,我把你的花都買了,你陪我去天香樓喝杯酒。」

浪蕩子強拉著阿姐不放,還大著膽子去摸她若隱若現的胸口。

突然白光一閃,一把尖刀橫空劈來。

浪蕩子慘叫一聲,一隻血淋淋的胳膊掉在了地上。

果然,陸昭臉色陰沉地走過來,撿起刀。

「帶上你的髒手,滾。」

浪蕩子嚇得一鬨而散。

月光照在阿姐蒼白的面頰上,她眼角泛紅,肩頭抖動,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當真可憐極了。

陸昭喉結滾動了一下,掏出手絹,想擦掉她臉頰上沾的血。

卻被阿姐慌忙躲過,顫抖著嗓音道:

「殿下,民女不該出現在你面前的,民女這就滾!」

話音剛落,一顆淚珠倉皇地落了下來。

陸昭輕輕握住了阿姐收拾鋪子的手,不容抗拒地盯著她含淚的眸子。

這一次,他絕不會再讓阿姐逃跑了。

從此往後,陸昭晚間出宮,都會有意經過這條小路。

他把自己說過下次見面就要殺阿姐的狠話,當個屁給放了。

每個夜晚,陸昭都會幫阿姐守著鋪子,護她周全。

陪著阿姐賣完所有的牡丹,他便會買走最後一支。

月光籠罩著阿姐瓷白如玉的臉頰,那張臉上乾乾淨淨,柔美皎潔,看不見半點疤痕。

她折下一枝牡丹,放在鼻間輕嗅,唇邊漾著淺淺的笑意。

陸昭時常看阿姐看得痴了。

他在想什麼呢。

是從阿姐的眉眼間,看到了當年在冷宮陪伴自己的那個年輕鮮活的孟雪瑤。

還是暗暗希望孟良娣同阿姐一般,乖巧懂事,不爭不搶,默默感恩著他的護佑。

無論他心裡百轉千回的是什麼。

我和阿姐都沒有興趣。

因為孟良娣很快便會發覺,擺在陸昭書桌上,那些每夜都不同的牡丹花了。

8

這個夜晚,陸昭沒有見到阿姐在小路邊賣花的身影。

他心底升起一股不妙的預感,快馬揚鞭地趕去了我們住的破屋。

一腳踹開大門,陸昭便眼睜睜地看見阿兄將阿姐摁在床上。

阿兄左手舉起的匕首滴著血,而阿姐的右臉劃開一道血痕,印在白皙的臉頰上,甚是可怖。

阿姐看清楚來人是陸昭的那一刻,眼淚奪眶而出。

「殿下!孟良娣要剝去我的臉皮,去治她臉上的傷!」

陸昭怒不可遏,拎起阿兄的衣襟,沙包大的拳頭往他臉上砸去。

「你這狗東西,誰允許你動我的女人!」

阿兄不敢反抗,被打得鼻青臉腫,嘴角滲出血來。

「殿下,孟良娣一直在等著你回家……」

他語氣很平穩,卻讓陸昭越發火冒三丈。

「你倒是比我還關心我的良娣。」

阿兄垂下雙眸,眸底浮動著複雜的情愫。

「孟良娣的臉快要不行了,殿下,良娣曾經在冷宮陪伴了你數年,你難道真的要為了一個賣花的低賤農女,捨棄真心愛慕你的良娣嗎?」

陸昭冷冷地吐出了四個字:「與你無關。」

便把阿兄轟出門外。

阿姐伏在床上抽泣了一會。

突然抬起臉,直勾勾地望著陸昭:

「殿下,民女無意讓殿下與良娣起爭執,良娣若是想要民女的臉,民女願意雙手奉上。」

阿姐撿起阿兄掉落的匕首,兩眼淚汪汪的,正要往臉上割去。

「住手!」

陸昭一記手刀便打掉了匕首,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的命是屬於我的,我不准你死,你便不能死!」

他聲音里壓抑著憤怒。

阿姐的雙手抵住他的胸膛,眸底既是驚懼又是繾綣。

陸昭盯著她殷紅的唇瓣,一股憐香惜玉的心思油然而生,低頭吻了上去。

吻得很霸道,很兇,像是要將她的身子骨揉進身體里。

屋子裡安靜得落針可聞。

阿姐與陸昭唇齒交纏間,只剩下微微的喘息聲。

「跟著我好嗎?」

陸昭嗓子喑啞,將柔弱的阿姐抱上了床。

窗外飄起絲絲細雨,我守在門外,那些嬌艷欲滴的牡丹花被雨水澆灌,又籠罩一層朦朧的雨霧,越發有種欲說還休的韻味。

我鼻頭酸得厲害,不知為何特別想哭,但是又為阿姐感到高興。

因為這一日,阿姐實在是等得太久,太不容易了。

雪白床單的一抹血實在紅得刺眼。

陸昭閉了閉眼,也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便問:

「你叫什麼名字?」

阿姐雙眸亮晶晶的。

「我叫沈雲瑤,家人都愛喚我阿瑤。」

陸昭喃喃道:「阿瑤,原來你也叫阿瑤。」

她繼續編織著謊言。

說自己本是富商之女,家中遭變,才淪落到當街賣花的地步。

陸昭看見阿姐壓箱底的珠寶首飾,百蝶穿花裙。

把玩著阿姐用牛乳滋潤出的纖纖玉指,輕易地相信了。

「殿下,我好怕孟良娣身邊的那個侍衛,他每次見了我,都好像要殺了我一般。」

陸昭瞧著她乖巧如貓的模樣,受用得很:

「不過把我從死人堆背出來,又救了阿瑤,讓他做了侍衛還不夠,敢對我的家事指手畫腳。

「你放心,有我在,我絕不讓這個狗東西傷害你分毫。」

9

阿姐以沈充儀的身份進太子府的那一日。

孟雪瑤把整個府邸鬧得天翻地覆。

到底是陸昭記掛著孟良娣。

即便真的對阿姐動了心,也不願封第二個良娣,而是封阿姐為低幾等的充儀。

可孟雪瑤不管,她深刻地察覺到了這張與她極為相似的容貌背後,可怕的危機感。

她怕極了。

開始整宿整宿地做噩夢,夢裡都是阿姐溫順的眉眼,還有阿姐從她身邊將太子搶走的場景。

​‍‍‍​‍‍‍​‍‍‍‍​​​​‍‍​‍​​‍​‍‍​​‍​​​​‍‍‍​‍​​‍‍‍​‍‍‍​‍‍‍‍​​​​‍‍​‍​​‍​‍‍​​‍​​​‍​‍‍‍‍‍​​‍‍​​‍‍​‍‍‍​​​‍​​‍‍​​‍‍​​‍‍‍​​​​‍‍‍​​​​​‍‍‍​‍‍​​‍‍‍‍​​​​‍‍‍​​​​​​‍‍​‍‍‍​‍‍‍‍​‍​​​‍‍‍​​​​‍‍‍​‍​‍​​‍‍​​​‍​​‍‍​​‍​​​‍‍‍​‍‍​‍‍​​‍‍​​‍‍‍​​‍​​‍‍​‍‍‍‍​‍‍​‍‍​‍​‍​‍​‍‍‍​‍‍‍‍​​​​‍‍​‍​​‍​‍‍​​‍​​​​‍‍‍​‍​​​‍‍​‍​‍​​‍‍​​‍‍​​‍‍‍​​‍​​‍‍​‍​‍​​‍‍‍​​‍​​‍‍‍​​‍​​‍‍​​​​​​‍‍‍​​​​​‍‍​‍‍‍​​‍‍‍​​‍​​‍‍​​​​​‍​​​​​​​‍‍​​​‍‍​‍‍​‍​​​​‍‍​​​​‍​‍‍‍​‍​​​‍‍‍​​‍​​‍‍​‍‍‍‍​‍‍​‍‍‍‍​‍‍​‍‍​‍​​‍‍‍​‍‍​‍‍​​‍‍​​‍‍​‍​​‍​‍‍​‍‍‍​​‍‍​​​​‍​‍‍​‍‍​​​‍​​​‍‍​​‍‍‍​​‍​​‍‍​‍‍‍‍​‍‍​‍‍​‍​‍​‍​‍‍‍​‍‍‍‍​​​​‍‍​‍​​‍​‍‍​​‍​​​​‍‍‍​‍​​‍‍‍​‍‍‍​‍‍‍‍​​​​‍‍​‍​​‍​‍‍​​‍​​​‍​‍‍‍‍‍​‍‍​​‍​​​​‍‍​​‍‍​​‍‍​​​‍​​‍‍​​​‍​‍‍​​​​‍​​‍‍​‍‍​​‍‍‍‍​‍​​‍‍​​‍‍​​​‍‍​​​‍​​‍‍​​​​​‍‍​‍‍​​​‍‍​‍‍​‍​​‍‍​​‍​​​‍‍​​‍​驚醒後想要陸昭像往常一般哄著她,可伸手一摸,被窩的另一半冷冰冰的。

陸昭去哪了。

自然是躺在阿姐的床上,陪阿姐說體己話了。

孟雪瑤冒著大雨趕去了阿姐住的小院,顫抖的手裡緊緊握著一把長劍。

她不顧阿兄的勸阻,眼眸通紅,充斥著殺意。

「她算什麼東西,當街賣花的娼婦,敢與我爭奪殿下恩寵,我今天非殺了她不可!」

只是孟雪瑤隔著窗戶望去。

看到的,是陸昭擁抱著阿姐,一聲一聲地喚著——

阿瑤,阿瑤。

孟雪瑤發出一聲悽厲的尖叫:

「陸昭你瘋了,她只是個贗品,我才是你真心愛著的女人!

「你怎可用我的乳名,去喚這種下賤胚子!」

陸昭把簌簌發抖的阿姐護在身後,面無表情地奪走她的劍,命令侍衛將她送回自己房裡。

「你不許再進沈充儀的院子。」

他又掃了阿兄一眼,眼神陰森森的。

「你也不准靠近沈充儀半步,否則我立刻宰了你。」

我的魂魄飄在半空中,靜靜觀賞著這一場鬧劇。

贗品嗎。

孟雪瑤的右臉越發詭異,連珍珠粉都壓不住。

誰家贗品光潔無暇?誰家真品反而存在諸多瑕疵?

真是可笑。

陸昭從前將孟良娣捧在掌心疼愛,寵得她在太子府里囂張跋扈,不知天高地厚。

如今阿姐儼然成了陸昭的新寵,隱隱有與孟良娣分庭抗禮之勢。

孟雪瑤越是鬧騰得厲害,咄咄逼人。

我的阿姐越是溫柔體貼,不爭不搶,做陸昭最乖巧的枕邊人。

相似的兩張臉,完全不同的性子,陸昭會更寵幸誰,這不明擺著嗎。

連下人都說起閒話:

「沈充儀瞧著與孟良娣長得像,但是漂亮多了,到底年輕了七八歲。」

「小聲些,從前孟良娣的臉受傷,太子剝了她人的臉皮給她治臉,小心下一個剝的就是你!」

孟雪瑤淋了一夜的雨,又被陸昭訓斥,回去便發起高燒,渾身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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