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氣急敗壞地丟下這句話,就帶著丈夫離開了。
而我內心也充滿不安。
最近僱主的女兒總來坐坐,一副對我有話說的樣子。
有時候還會特意叮囑我,如果不想乾了一定要提前和她說,給她留出找人的時間。
起初我以為僱主家留有監控,她聽到了我和家裡打電話爭吵的事,對我上班期間處理私事不滿。
我還特意減少接聽兒子以及丈夫的電話。
更加盡心盡力地伺候老人。
可是剛才兒子這話一說,我總覺得他好像背地做了什麼。
想來也是,上次談話能感覺到兒子對我工作的情形了解得不少,他堅決反對我做,又改變不了我,難免不想其他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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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時十分慌張地回到了僱主家。
何翠在家裡等我。
見我回來,她轉頭看過來。
「許姨,你過來一下,我把工資給你結一下。」
「是,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嗎?是不是因為我家裡……」
我由不得梗塞了,對於自己的家事實在難以啟齒。
「你兒子到我單位大鬧了一場,我知道和你沒關係許姨,但是對不住了。我也是要臉的人,我禁不起這麼鬧,何況他放話說了,只要我一日不辭退你,他就天天跑來鬧。」
「我倒不是怕了他,只是他這樣的地痞無賴,我沒必要招惹。想想看,我花錢僱人,誰干不是干呢?」
她說得誠懇。
我連為自己辯駁的餘地都沒有。
我也是在家政行業干保姆干過很多年的人,我經歷過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僱主。
發自內心地說,這次這個工作是從未有過的順心順意。
不但活輕快,工資高,僱主事也特別少。
所以我乾得特別開心。
我離了這裡,未必再能找到這麼喜歡的人家。
但是人家這種情況,肯定是沒必要非要不可,而給自己找麻煩。
正是因為這一點,明明我內心充滿不舍,卻依舊控制著自己沒有說出挽留的話來。
我收拾了衣服行李出門,卻發現兒子兒媳的車正停在路口等我。
似乎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幕。
兒子笑容滿面地打趣。
「你看看你媽,我和爸給你鋪好台階,三請四請的時候,你不下。現在果然讓人趕出來了吧?」
「這下好了,這要成我們收留你了,你說你何必?」
我往後退了退。
冷漠開口。
「你讓開!我沒說要跟你回去!」
「何洛風,你給我聽好了,哪怕你媽我眾叛親離,無家可歸到只能露宿街頭,我也絕不會到你家去給你看孩子,給你當老媽子!」
「不是,我說媽你怎麼就這麼犟呢?你伺候誰不是伺候?幹嘛非得去伺候外人啊?這不是有病嗎?你明知道我現在孩子小,我需要你,你也沒地方去了,你死扛什麼?」
兒媳不斷推他,將他推回車上。
「你說話這麼難聽,再把媽氣跑了。我和她談。」
「媽,我們去前面那個咖啡廳談談好嗎?你也消消氣,看你氣得身體都在發抖了。」
她接過我的行李,親密地挽著我,帶著我往那邊走。
「洛風那人情商低,說話不過腦子,您是知道的,您別和他一般見識,我代替他給您賠禮道歉。」
「媽,說句實話,現在正是我們最需要你的時候,我父母的身體不好,不能幫我帶,而我又不想孩子那麼早上幼兒園,想讓他在家裡再呆一段時間。我怕太小了,他去受欺負。」
「算我求您了,您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別和洛風他們慪氣了。」
兒媳軟話說了一籮筐,我依舊不鬆口後,她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了。
「媽,你說婆媳之間關係的維繫不就在於互相幫忙嗎?您沒養大過我,不就靠您看孩子的這點情分來換我給您養老嗎?這話說太多了傷感情,我本來不想這麼說的,但是您不能這麼油鹽不進啊。」
11
「說句難聽的,現在您不跟我們回去,以後等您老了,病了躺在床上,我們是不是也可以理所當然地不管您?媽,您還是別賭氣了,就跟我們回去吧。其實這是很有道理的,畢竟你沒有養過我,就像一張銀行卡,你沒有往裡存錢,怎麼能要求以後取錢呢?」
我忍不住笑。
「不看孩子就不管養老?這是新時代的默認規則,乍一聽好像很有道理。其實說到底無非是話語權在誰手裡的問題。」
「現在都是年輕人掌控話語權,年輕人的天下,我不同你辯論。我只問你一句話,兒媳婦,你有沒有想過,你也生了兒子,你以後也需要孩子給你養老,那麼等你老了以後,新的社會發展成什麼樣子,你能預料到嗎?」
「二十年前是養兒防老,父母生了你,你就要孝順,而現在是生養不是恩,托舉才是,沒錢不要生孩子。」
「那未來呢?你能保證你永遠都能跟得上時代的發展嗎?」
「如果將來,無論你怎麼付出,主流思想都認為你付出得不夠,你生了孩子本身就是拖累,就是罪孽,而以此不給你養老,你又該怎麼辦呢?」
「你想說這是錯的,可是全社會,年輕人甚至大部分和你一樣的老年人都告訴你,錯的是你,你又該怎麼辦?」
兒媳忽然打了一個寒戰。
她臉色慘白地看著我。
嘴唇顫抖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12
而我卻覺得十分暢快。
每代人都會被打上一些印記。
後人指著前人的印記嘲笑不已的時候,卻看不見自己身上其實也存在問題,也可能讓後後人永遠無法釋懷和寬宥。
也許正因為生命的重量太重,所以我們實在不該把全部傾覆在別人身上。
這也是我重新工作以後,開始給自己補交保險的原因。
在離婚冷靜期那天,我特意回了一趟家。
滿滿當當地做了一桌子飯菜。
丈夫以為我回心轉意,十分高興。
他幾乎不用我勸,就一杯接一杯地喝。
「後悔了是不是?自己一個人在外面過得日子不容易吧?我早說過,你走了以後想回來沒那麼容易。」
他有意擺架子,姿態拿得很高。
而我只是給他倒酒,故意激將。
「我以為你只是嚇嚇我,並不敢真的和我離婚。」
「何海軍,我們在一起幾十年,我最了解你不過,你自私又貪財,如果真要和我離,怎麼可能願意把所有財產都給我?不過是酒後的戲言罷了,真要離了,恐怕你的腸子都要悔青了。」
「所以今天不是你給我台階下,而是我再給你台階下。」
他瞪圓眼睛,渾身酒氣。
「你說這話是瞧不起我?我何海軍說話向來是一個吐沫一個釘,從來沒有收回的道理。」
他橫衝直撞地往外走。
「走,現在就去民政局,誰不離誰孫子。」
我沉默而順從地跟在身後。
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樣。
他永遠是家庭里拿決策的大家長。
從結婚的開始,到離婚的結束。
只是踏入民政局後,他明顯猶疑了。
再三看我,卻說不出軟話。
在工作人員向我們索要證件時,他鬆了一口氣。
狀似懊惱,卻滿臉笑意。
「完了,證件忘帶了,白跑一趟了。」
「在這裡。」
我及時將文件袋遞上。
他滿眼震驚地盯著我。
在這短短几秒的時間內,工作人員手速很快,已經把證打了出來。
他如落敗的公雞一直跟在我身後。
直到走出大門,要和我分道揚鑣時,他才仿佛意識到什麼。
忽然快步走到我身前,大聲試探道:
「我一會回去就開車,我今天也喝了酒。」
剛才他要開車來,是我硬拖上了計程車。
所以他以為這件事一定可以拿捏住我。
我笑了笑。
「隨你,我們已經離婚了,我沒有權力再管你。」
說完這句話,我就搶先一步上了剛好停穩的公交車。
解決好自己的家事,我忍不住給何翠發了一個消息。
「你好,請問阿姨現在人還好嗎?我能不能去看看她。分開這麼久,真挺想她的。」
她回得很快。
「當然可以。」
等我去了原僱主家,這才知道為什麼她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原來她請了新保姆後,那新保姆不願意清理老人的大便,便有意給她少吃飯,以減少她的排便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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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是躺在床上的人,就靠那一口吃食維繫生命。
吃得少了,人很快就消瘦下去。
何翠怒氣下辭退了那人,再找保姆上門,卻總被躺在床上的老人排斥。
「可是阿姨不是沒有意識嗎?她怎麼會排斥呢?」
我有些不解。
「我也以為我媽沒意識,可是那些保姆喂的飯她都不吃,我喂才肯吃,可是我也不能天天守在這裡啊,我也是有我的工作的。」
何翠很苦惱。
「我能不能再試試?」
何翠愣了一下,然後同意了。
我端著碗,有些緊張地坐在床邊。
輕聲細語:「阿姨,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我走了快倆月了。但是當時我在的時候,咱倆相處的還是挺愉快的對不對?」
「你還記得我給你念的那些故事嗎?要是你喜歡我的話,乖乖吃飯,我一會還給你講好不好?這次我給你講講我自己的事,我呀,可沒有你運氣這麼好,有這麼孝順的姑娘。」
我一面說著,一面把勺子遞到她嘴邊。
她雙目混沌,毫無反應,仿佛根本聽不見外界的聲音。
我耐心地等了等,又把勺子往前遞了遞。
她卻本能地含住了。
何翠緊張地盯著。
看到她喉嚨微動,正常地吞咽下去。
何翠頓時眼冒熱淚,聲音哽咽。
「她聽得到,她記得你。」
我被她弄得也有點想流淚,急忙轉頭掩飾。
就這樣我再度被留了下來。
何翠給我提了一千的工資,再三和我道歉當初不該賭氣趕我走。
「我能理解的,誰願意惹麻煩呢。」
我緩和著語氣,極力開解她。
離婚以後我手裡有了二十多萬的財產,其實還是挺寬裕的。
突然漲工資,更是意外之喜。
至於丈夫名下那套房子,雖然離婚時他說過要給我,但當時我怕他意識到我是真想離婚,並沒急著要他過戶。
所以他此刻還是住在那裡。
索性也不值錢,不過三五萬的農村平房。
我沒打算和他爭,所以也沒驅逐。
倒是他本來就酗酒厲害,離了婚,正是找到了失意的藉口,天天喝得爛醉。
喝完就作死,開車去找兒子哭訴我心狠。
終於出了車禍。
在急救室待了三天兩宿,人是救回來了,卻也成了痴呆。
醫生說,他以後的智商不會超過三歲。
兒子一遍遍地給我打電話,叫我回去照顧他。
我連接都不接。
何洛風又想把這個活推給兒媳,兒媳當然不肯。
「何洛風我告訴你,想伺候你爸,你自己辭職照顧,我還願意賺錢養家。否則,把我逼急了,我就和你離婚。」
拉扯了一段時間,兒子發現兒媳是動真格的,只好自己辭職。
兒媳做人還算厚道,竟然就真的沒有再提離婚的事。
她在外賺錢,兒子在家收拾衛生,然後一天三次地往老家跑,給丈夫送飯。
我會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兒媳後來大變模樣,總是聯繫我,把小孫子送給我看。
她總誠懇道歉:「媽,以前都是我錯了,不管怎麼說,禍不及孩子。這孩子總是你親手看大的,總念著你。你就陪陪他吧,耽誤的工錢我給你轉。」
最開始她怕我煩她,總是把孩子送來自己就走。
等過兩三個小時,她再過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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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看她是真心認錯,又是給我錢,又是給我添置衣服珠寶的,便心軟了。
我們便經常三個人一起聚。
她告訴我,只有自己帶孩子以後才發現帶孩子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她真的很後悔以前那麼高高在上地對待我。
「我媽給我帶了幾天,處處和我對著干, 我說不要給他吃糖,我媽就故意背著我給她吃,非說我小題大做。我說讓他自己吃飯,不要喂飯, 我媽非要追趕著喂,我們倆天天吵架。」
「媽,我這才知道你以前多配合我。我總算明白了, 每個人都有獨立的思想,但凡在家庭里能統一起來,都是有人做了退讓。而以前我總是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
「那天和您談話結束後, 其實本來我是不服氣的, 可是後來, 我總會一次次想起,慢慢地越來越心驚。所以我忍不住想,如果在我尚有話語權的時候,善待您,了解您,也許這份善意在未來能夠得到回報。」
「在某一天我也跟不上時代的發展以後,我的兒子兒媳, 我的後人願意耐心地等等我, 寬容我的不足, 原諒我的過失。就像我現在對您做的這樣。」
兒媳很是感慨。
而兒子之所以會不來打擾我, 也是兒媳的功勞。
「媽, 我和他說了,如果他再來找您,我就和他離婚。」
「這是唯一一件我能替你做的事了, 你放心吧, 他現在就怕我和他離婚, 他為了救公公還欠了幾萬塊,除了我,誰願意和他過日子, 幫他還。」
「那你為什麼不和他離婚?」
對於這個我是真的不解,便隨口問了出來。
「其實何洛風一直以來對我還行,尤其是現在他辭職以後, 大概是沒錢沒底氣吧,我要求什麼做什麼, 不管是家務還是帶孩子。就算我離了也不一定能找到這麼對我好對孩子好的。」
「如果自己過,那為什麼不要這麼一個幫手呢?反正他照顧公公的事,也沒牽連到我身上, 我不過是供口飯而已。」
「至於欠的錢,其實也不算是個大數目, 我之所以說得那麼嚴重, 也是想藉機調教調教他, 也許他可以變成一個不錯的丈夫呢?」
她自嘲地笑著。
「等等看吧, 如果他真的像公公一樣無藥可救了, 我也不會毫不猶豫地捨棄他的。」
她打開面前的首飾盒, 忽然又開始撒嬌。
「媽,這個金鐲子您就收下嘛,要不然就是不肯原諒我。」
她不由分說地開始往我的手腕上套。
小孫子也幫忙按住我。
我忍不住失笑:「你這個小胳膊小腿的, 你能按住誰?」
「胡說,我力氣可大了,我能按住你們所有人。」
童言童語迴蕩在空中。
我們忍不住都笑了。
室內一片祥和美好的幸福氛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