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大姨想制止我媽,「有什麼事以後再說,今天什麼日子。」
顯然我媽的情緒來了,不發泄出來是不會停止的。
「我就想讓雯雯原諒我,也錯了嗎?」
韓正輝家的人都是有正經工作的,所以他們都看不上爸爸在工地上當小工的女兒。
我看見二姑婆、大舅婆、二舅婆都一臉譏諷地等待後續發展。
跟我媽博弈了這麼多年,我知道她的每一步棋的每一個目的。
在這麼多人面前把我架在高處,不得不伏低做小地跟她道歉。
然後她大度地原諒我的「年輕不懂事」,上演大和解團圓。
理智告訴我應該安撫我媽過了今天,不要給別人徒增笑料。
可是我壓抑的情緒再也不能控制了。
誰愛笑話就笑話吧。
反正笑話的又不是我一個人。
「媽,你那麼擔心我,為什麼在我身體有狀況的時候不是帶我去醫院,而是催我回婆家。」
「你對我這麼放心不下,為什麼在我生產之前沒有直接表達要陪我去醫院,而是要一遍又一遍地問我需不需要幫忙。」
二舅婆是城裡人,她認為農民根深蒂固的狹隘思想的局限性所展現出來的醜態最是上不得台面。
她捂了捂嘴角,「雯雯,你要理解你媽,家裡還有家禽要喂呢。」
婦女主任也跟風:「婆媳有矛盾尚且可以理解,親母女哪來的隔夜仇,雯雯,跟你媽道個歉就好了。」
我媽不理解人家言語裡的譏諷,還自以為找到了同盟。
「你們是理解我的是不是,你們理解一個當媽的心情是不是。」
原本喧囂的大廳陷入詭異的寧靜。
「理解?你憑什麼以為機關單位的幹部和見慣了村裡人間醜態的領導會跟你產生共情?」
她抬起頭來,眼裡是詫異與震驚,「你是嫌棄我和你爸苦出身,拖你後腿了是不是?」
我不明白她是怎麼從我說的話裡面提取出這個意思的。
「既然這樣,你以後不要回家了。」
我冰冷地回應她:「我會做到的。」
我看見我爸穿過人群慌張地往這邊走來。
「你又怎麼了?」
我媽把槍口對準我爸:「你女兒嫌棄我們,嫌棄我們給她丟人了。」
「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遭如此對待。」
我爸不信,他怒不可遏地拖著她往外走。
「走,回家!」
此刻,我不知道應該慶幸我爸堅定地站在我的立場,還是憐憫他明知道家是個爛瘡,卻還要苦心經營。
我媽沒有達到目的,不會輕易休戰的,「你的女兒看不起我們,你不教訓她嗎?你怎麼這麼無能。」
「啪!」
世界安靜了。
我媽捂著臉,不敢置信。
我爸抬著自己的手也很茫然。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這麼硬氣吧。
9
小寶的喜宴成了遠近聞名的笑柄。
公公婆婆回家以後拉了老長的臉。
我爸覺得搞砸了小寶的喜宴,特意跑來道歉。
「你媽性子上來就不由人,我知道你生氣了,但你也別生氣,正輝說你刀口還沒長好,你好好保養。」
我爸拘謹地坐在那裡,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他駝著背,顯得格外矮小。
記憶里,他像一座大山一樣雄偉。
現在卻要抬起頭來才能將將與我平視。
明明他什麼也沒做,卻要面對這麼尷尬的後果。
韓正輝那天在樓下迎賓客,具體細節他並不清楚。
或許口耳相傳他已經知道,只是沒有在我跟前說得太直白。
「爸,我們都知道雯雯還在恢復期,以後會讓她不高興的事就躲避一下吧。」
我爸說:「以後你不想回家就不用回去了,你好好經營好你的小家。」
韓正輝承諾:「給你們養老是我們的義務,我們不會推脫的。」
我爸擺手拒絕:「不用不用,我這麼多年一直在打工,養老錢應該是足夠了。」
「爸,我多說一句,以後自己存點錢吧。」
我爸茫然地抬起頭來,一臉不解。
我自我感覺已經很懂事了。
自打我參加工作,就把工資都交給了我媽。
我爸說:「不用都給我們,你自己存點。」
我媽說:「她那么小,哪知道存錢。」
我媽總是說誰家孩子每個月給家裡多少錢,誰家姑娘直到結婚還給家裡交工資。
我生怕自己做得不如別人好,所以每個月只給自己留基礎生活費。
按照風俗,我結婚的時候是要帶點嫁妝的。
我隱晦地提了這件事,我媽說:「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一分錢沒有用什麼買。
韓正輝偷偷用自己的私房錢給我置辦了家電。
為什麼沒有跟我爸說?
我怕給他倆製造矛盾。
我媽制裁我爸的手段比制裁我多多了。
她可以不給我爸做飯、不跟他講話,把我爸的東西丟出門。
我爸的性格又無法反抗。
反正我要結婚了,我只希望他們兩個可以和諧地生活。
現在,我決定跟我媽割捨,也顧不得別的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結婚的時候我媽一分陪嫁都沒有給我。」
我爸怒不可遏地起身離開了。
10
第二天一早我媽就打電話罵我。
「梁雯雯你真是長本事了,居然攛掇你爸回來跟我要錢。」
「要不人家說閨女都是白眼狼養不熟呢。」
悲傷到絕望,我已經沒有了情緒起伏。
「那麼你呢?也是我外婆沒有養熟的白眼狼嗎?」
我爸用他裝工具的硬紙袋給我送來二十一萬一千多。
我瞬間就明白了,二十萬是本金,一萬一千多是利息。
韓正輝拒絕,「爸,這錢我們不要。」
我跟他意見相反,「存起來吧。」
我爸已經不年輕了,以後會有或大或小的毛病。
指望我媽……
並不樂觀。
家裡的親戚頻繁地給我打電話,無非就是我媽被我傷害以後精神萎靡,不愛出門,不愛吃飯。
我媽對自己很上心,我懷孕的時候她身上長了一個包,非要去省會的大醫院檢查。
我帶著她公交轉地鐵,到了省會又打了計程車,到達醫院, 醫生說是蚊子咬的。
醫生覺得醫療資源的浪費有了情緒, 「你們沒見過蚊子嗎?怎麼會不認識蚊子咬的包呢?」
我媽理不直氣也壯:「誰知道現在就有蚊子了。」
所以,我確定她現在身體倍棒。
我爸去外面的工地幹活了。
他依然在期盼我媽會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我們會冰釋前嫌。
「如果,我是說如果, 你媽跟你認錯,你就原諒她吧。」
我垂首沉默。
我媽會向我低下她高貴的頭顱嗎?
不會吧。
哪怕是懷柔政策稍稍降低姿態都不會。
如果呢?
我要不要原諒她?
我不知道。
十幾年的養育之恩是真實存在的,不可能一筆勾銷。
可是, 我爸所謂的冰釋前嫌也不過是我媽給予我虛假的關愛, 那是我需要的嗎?
不, 我不需要。
「爸,我還是那句話, 我會給你們養老。」
我爸沒有再提我媽,他經常給我打電話。
有時候韓正輝去辦事會帶著我們娘倆順道看看他。
我們都默契地沒有提起我媽。
11
三姨打電話跟我說我媽眼裡進了東西。
「是嗎?」
我草率地回答,導致三姨很不滿意。
「你媽怕你擔心, 不讓我告訴你。」
「那麼三姨你現在告訴我的目的是什麼?」
三姨跳了腳, 「你媽說你狠毒,我還以為你是在氣頭上, 現在看來,你媽說的不是沒有道理。」
「三姨這麼心善, 會帶我媽去醫院的是吧。」
「你是她女兒, 輪得到我管嗎?」
「我媽沒有親口告訴我,我不會當真的。」
電話掛了。
不出半小時的時間裡, 我的幾個姨統統給我打了電話。
沒有一個像我三姨那樣衝鋒陷陣。
他們只是委婉地勸我, 要放下仇恨,讓愛灑滿人間。
我不明白, 為什麼她可以通知所有的親戚來道德綁架我。
卻不能跟我直白地說出來。
我的腦子裡天人交戰。
一邊說:「她是媽媽,生養了你, 為什麼要跟她死犟呢?」
另一個說:「你還要復刻之前的生活嗎?」
不,我不要。
我爸不知道接到哪位好心親戚的通知,他特意囑咐我:「不用管, 村裡的診所就能解決!」
我媽終於低下她高貴的頭顱, 「我給你打電話了, 我親自給你打電話了,你滿意了嗎?你一定要逼死我嗎?」
「媽媽打電話來是有什麼事嗎?」
她幾乎是嘶吼出來:「我的眼睛進東西了, 我要去醫院!」
韓正輝並沒有帶她去醫院,在她百般懷疑下進了村裡的小診所。
進了一隻飛蛾, 弄出來以後又象徵性地給了一點眼藥水。
韓正輝回來告訴我:「媽說想看看小寶。」
「你怎麼說的?」
「因為你每次跟媽碰面都不開心, 所以我沒有說讓她過來。」
「乾的好!」
「還有, 謝謝你。」
謝謝你在總是堅定地站在我身邊,謝謝你為了維護我想要的體面從來沒有把我的難堪擺到檯面上來, 謝謝你還願意幫我盡身為人子之責。
韓正輝捏了捏我的臉頰,「誰家兩口子過日子把謝謝掛嘴邊。」
晚風襲來, 那些擰巴的壞情緒瞬間消散了。
我跟我媽的血緣羈絆也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鋒中,逐漸消散。
人生漫漫,我們不止有父母。
還有孩子,家庭。
既然不能周全所有人, 那就只能周全自己了。
以後,我再也不會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費心費力。
守護好眼前擁有的,得不到的不必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