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在醫院的時候,走廊的椅子我記得是藍色的。
每當我哪件事做得不符合我媽心意,她就會詳細描述一番她對我的付出與苦難。
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記憶力超群。
現在,我在懷疑到底是我自己記得,還是在我媽一遍又一遍的刻畫下,我自己在腦子裡想像出那樣的場景。
5
我們這裡的風俗是生完寶寶要回家住幾天,表示受娘家重視。
爸爸給我打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回家。
「我沒打算回去。」
「你是不是跟你媽吵架了?」
我感覺我爸是我媽安排來投石問路的。
「沒有,至少我沒有跟她吵,只是再也不會像之前那樣順著她的心意了。」
爸爸小心翼翼地說:「你媽就那樣的脾氣,你別跟她見識,過段時間就好了。」
會嗎?
小時候,他倆打架,我媽長久地不搭理我爸。
卻會在我爸出門打工之後和好如初。
所以他倆一吵架,我就問爸爸什麼時候出去幹活。
在我年幼的認知里,我爸出一趟門他倆就和好了。
隨著我的年齡增長,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
可是我媽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格早已形成,難以改變。
見我沉默,我爸輕輕地開口,「能不能回家住幾天,我也看看小寶。」
我爸近乎卑微的語氣讓我潰不成軍。
我媽過日子仔細,我爸從外面幹活回來給我帶點零食,都是瞞著我媽的。
我媽做飯水平很一般。
有一年冬天我爸在二十里外的村子幹活,每天晚上給我帶回三個肉包。
濃郁的肉香在嘴巴里瀰漫,幸福感爆棚。
我甚至都感覺不到它是涼的。
後來我才知道,我爸幹活的東家每天給他們發四個包子。
我爸知道我喜歡,所以他每天中午吃一個包子,再干一下午的體力活。
那些溫情的記憶,讓我實在是張不開口來拒絕他。
為了我爸,委屈一次吧。
因為我爸白天幹活,晚上才能回來。
我也是晚上回家的。
我爸笨拙地接過小寶,「我的手會不會剌傷他。」
「哪就那麼嬌貴了。」
我媽在韓正輝面前表現得還算正常,甚至問了問他要不要吃飯。
韓正輝說:「媽,小寶晚上會起來好幾回,要麻煩你幫雯雯了。」
我媽模稜兩可地回應她:「雯雯需要我幫忙,我當然不會拒絕。」
他剛走,我媽就卷著自己的鋪蓋去了另外的房間。
「我知道你不喜歡見我,我很識相的。」
我說過我很了解她。
我知道她是因為對睡眠要求很高,所以受不了一個小月孩起夜好幾次帶來的叨擾。
孩子是我自己要生的,不能綁架任何人幫我帶孩子。
可是,我媽的袖手旁觀卻讓我無法釋懷。
「爸爸,我是因為你,否則我是不會回來的。」
我爸擺了擺手,示意我小聲點。
因為他們結婚的時候我爸只拿了四十塊錢。
據我媽描述,一方手絹里,只有幾張一塊的,剩下的全是一毛、兩毛的。
所以,我爸是覺得對我媽有虧欠。
這種虧欠加上他性格本身軟弱,導致他一直對我媽一直很包容。
「我知道你的委屈,可是她畢竟是你媽,你能怎麼辦?」
那一夜是白天要上工的我爸,在我一遍一遍起夜的時候起來陪我的。
「爸,你也看到了,小寶一晚上起來好幾回,我自己應付不來,明天我就回家了。」
我爸沉默地點了點頭。
6
沒等韓正輝來接我,就來了好多鄰居。
她們聽說我回來了,特意來看小寶。
嘈雜的環境讓小寶有點不適應,一直哭哭啼啼的。
我把他抱在懷裡哄。
「自己生的都知道疼,怎麼就不能理解自己的爹媽呢?」
大家被我媽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搞得雲里霧裡。
然後我媽又把我生下來讓他遭罪到我住院沒病房,再到我生孩子以後她跟我說話我不搭理她,聲情並茂地描述了一遍。
「養兒當知父母恩,你要體諒你媽。」
「別的就不說了,你怎麼能不理你媽呢?」
「雯雯,跟你媽說幾句好話就過去了,何必這般執拗讓你媽耿耿於懷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伐我,我媽面色也稍稍鬆散了,她覺得所有人都站她那邊,我是不會好意思揭露家醜的。
「媽,生孩子那麼痛苦,你當初可以不生的。明明是你們想要當父母,為什麼要把生產的痛轉嫁到我身上?」
「那次住院明明我們可以回家的,為什麼你非要帶我住走廊?」
這幾天,我努力地回想那次住院的細節。
病房裡沒有床位,醫生建議掛完水就回家,第二天再過來。
因為我們回家的客車要五塊。
我媽捨不得來回的路費,就帶著我住到了走廊的躺椅上。
我不責怪她為了省點路費帶我住走廊。
只是,為什麼要把這一切算在我頭上?
大家臉上都是藏不住的興奮。
婦女同志的友誼就是今天我和你蛐蛐她,明天你和她蛐蛐我。
我媽在外面的形象是知情理明事理,即使家裡有矛盾,不是我爸不好就是我不好。
現在發現我媽隱秘的一面,怎麼能不興奮呢?
後「還有你說我生孩子的時候不理你,我明確地表達了自己腿疼,但凡你對我上點心怎麼會沒有發現我是低蛋白引起的昏迷。」
續「嫂子,這就是你不對了,怎麼能連孩子昏迷都不知道。」
內人群散盡,我媽再也不能忍了。
容「讓街坊四鄰笑話我,你滿意了?」
請「你怎麼那麼壞!」
到我扯了扯嘴角,「你在別人跟前討伐我的時候,也是壞嗎?」
宮我媽悲戚地哭了。
種「年輕的時候你奶奶欺負我,你爸不中用,我是為了讓你有個完整的家才一直在忍耐,結果就換來你這麼對我。」
號我小時候有個小夥伴,她媽跟她爸爸吵架以後離家出走了。
胡眼看著她的指甲越來越長,袖子越來越短,越來越髒。
巴那件事對我的震撼挺大的。
我媽感受到了我的惶恐,她嚇唬我:「你看,從扎著小辮的漂亮小孩到一個泥猴子用不了幾天,以後你不聽話也會沒媽的。」
士所以有一段時間,他倆一吵架,我就擔心她會離開。
看她稍有不如意,我就檢討自己哪裡做得不好,自己檢討不出來就怪爸爸。
爸爸總是長久地沉默。
現在這樣的局面,我知道自己也有責任。
公公婆婆有時候也會吵架,他們總會在韓正輝在家的時候和好如初。
我問婆婆:「為什麼韓正輝一回來你跟爸爸就沒事了?」
婆婆說:「我倆吵架就夠鬧心了,怎麼能讓孩子再跟著生氣上火。」
因為愛,所以把愛的人情緒優先考慮。
小寶穿著紙尿褲,換的時候難免漏掉。
婆婆看見髒東西就犯噁心。
但是她為了給韓正輝減輕負擔,常常是一邊洗一邊吐。
我媽如果當時明確地告訴我,她不能陪我生產,我不會不高興的。
至少我們之間是坦誠的。
為什麼她要在沒有情況確定下來的時候,一再地申訴她暈車。
明明她自己去醫院的時候沒有暈車的情況呀。
再說,從家裡到縣城,統共就一個小時的車程。
我只能確定,她沒有愛我。
至少沒有她說出來的那麼愛我。
我不想再像小時候一樣被她的思想裹挾。
「如果遠方更美好,你可以去奔赴的。」
7
出了月子,韓正輝著手安排小寶的喜宴。
我爸給我打電話,「你媽就那樣的脾氣,你別跟她計較,她還是很擔心你的,聽說小寶要過喜宴,在家準備東西呢,你給她打個電話說一聲。」
十五歲的時候,我跟著同村人出門打暑假工。
臨出門前,我忘了因為什麼我們鬧了不愉快。
我整整一個月沒有聯繫。
同村的大姐回家一趟回來就訓我,「你怎麼不知道往家打個電話呢?你媽多擔心你,天天跑村口等著客車,看看有沒有你。」
那時候我好愧疚,怎麼那麼不懂事,讓媽媽那麼擔心。
我借了大姐的手機,我媽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還知道往家打電話,我以為你見了大城市的風光就忘了老爹老娘呢。」
最近,我才想通,我媽真的有那麼擔心我嗎?
未必吧。
同村人那麼多,隨便打聽一個手機號就能聯繫上我。
她不幹,卻要在人來人往的村口展示她的擔心。
我知道,她從來不會反省自己。
因為自己是長輩就擁有天然的優勢。
她可以永遠高高在上等著我去仰視。
「爸,韓正輝已經跟她說了,她要來就來,不來也不必勉強。」
寶寶喜宴這天,我媽來了。
親戚們輪番要抱抱這個小胖墩。
我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臉的哀怨。
時而伸頭看看,跟我眼神相碰的時候,立馬蜷縮回去。
三姨家的表妹偷偷問我:「我二姨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
韓正輝大舅家的嫂子問我媽:「大姨,怎麼不去看看孩子?」
我媽滿腹的委屈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出口。
「我惹了雯雯不高興,我怕她不願意見我。」
我說過我了解她。
她今天是受了委屈還要顧全大局的人設。
這個嫂子是婦女主任,喜歡打聽別人家隱秘的矛盾,再標榜自己是在其位謀其職。
她把我媽拉過來,「雯雯,親母女有什麼過不去的,說開了就好了。」
我媽淚眼婆娑地說:「是我不對,我不該去醫院礙你的眼,可是我也是太過擔心你。」
她斷章取義的本事還真是日益增進。
小學的時候,我媽燉糊了土豆,糊味夾雜著鐵鏽的味道實在是難以下咽。
我問她可不可以吃一包方便麵。
當然不可以。
餓了兩頓,含著淚咽下了糊掉的土豆。
鄰居有人來玩,問:「孩子吃著飯怎麼委屈巴巴的?」
「想吃方便麵我沒同意。」
鄰居就說,不能吃,吃饞了嘴巴更不愛吃飯了。
那時候的我明明知道她說的不對,可是還是本能地維護她。
當眾說媽媽做飯糊掉會讓媽媽下不來台。
嘴巴饞更是可恥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有些事我覺得她說的很多話無法自洽。
卻也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