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衛家父母走進我們那兒縣城的醫院時,衛衡正躺在病床上休息,旁邊坐著余賽賽,正在給他看吊水。
大概是累得很了,頭一點一點地。
我敏銳地發現,余賽賽瘦了好多。
腳步聲吵醒了兩個人,衛衡看到來人後,扭過身去,並不想看他們。
而余賽賽,則在看到我的時候站了起來。
她看了衛家父母一眼,對他們點了點頭,這才走近我:「余勝勝,我們兩個好好談談。」
我們一起去了醫院的樓梯間。
她壓低了聲音:「余勝勝,你也重生了對不對?」
「你知道去割豬草的時候,衛衡會一不小心踩空,所以你才提醒我不要帶衛衡割豬草!」
對。
昨天早上,我想了又想,還是跟攝像小姐姐借來了手機,往我家這邊打了電話,以有事情要叮囑余賽賽為理由,給她單獨說話。
我遠在千里之外,未卜先知節目組讓他們去割豬草,無疑坐實了我是重生的事實。
但我並不害怕余賽賽知道。
「所以。」余賽賽咬牙切齒,「你知道我要跟你換,你知道我要留在家裡攻略衛衡。」
「你為什麼不阻止我?
「你是把衛衡讓給我,還是看我的笑話?」
一不注意,余賽賽的聲音高了點,很快又被她壓了下去。
「你們之間是發生了什麼搞笑的事情嗎?」我試探性問,「怎麼,衛衡讓你出醜了?攝像機拍下來了?準備剪到節目的成片里?」
余賽賽的臉瞬間綠了。
奇怪。
離開山溝溝去城裡的時候,我待她的感情還很是複雜:我恨她,我不解。
我恨我上輩子明明那麼疼她,她卻選擇殺死我。
我不解上輩子她過成那個樣子,明明跟我毫無關係,她卻選擇傷害我。
可到了現在,那些情緒卻忽然散去了。
倒不是我不恨她了,只是,那份不解解開,除了恨之外,複雜的感情里竟然也多了幾分微妙的同情與憐憫。
「衛衡不是什麼東西,沒有讓不讓一說。」我說,「你只是有了個留在家裡,和他相處的機會,怎麼叫作我讓給你?」
而只要相處了就能在一起嗎?
看著她短短時間就瘦下去的樣子,以及憔悴的臉色。
我不信她和衛衡相處得多麼愉快。
而少年時期的衛衡,也不是什麼好相處的人。即使後來我和衛衡在一起了,相愛了,但我們愛上的,也是各自成熟後的靈魂。
我會憐憫少年時的他,我會額外注意些少年時的他。
卻唯獨不會愛上少年時的他。
「更何況。」我說,「我以為你重生回來,會搶著去城裡。」
畢竟,即使有重生的優勢,十二歲的小姑娘又能在山溝溝里發揮多少。
上輩子余賽賽雖然過得不太好,但是她很擅長折騰,無論是股票、投資、商業,甚至是開店,都有涉獵。
如果選擇利用這一個月,選擇出去外面,即使是未成年,即使掙不了大錢,也能為自己的未來打下基礎。
退一百步,就算她自覺自己沒有什麼本事。
哪怕是拿著上輩子未來的局勢和衛家談呢,談來談去,也會讓別人發現自己的價值。
退一萬步,她怕暴露自己重生者的身份。
也可以走一遍上輩子的老路,和衛家夫妻處出感情來,看看人家願不願意資助她上學,她通過學習改變這輩子的人生。
可這麼多選項里,她選擇了最最最差的一步。
她選擇和衛衡培養感情,先把衛衡搞到手裡,然後等十幾年後做顧太太。
她將我所有的成就都歸給了衛衡。
我將這話說給她聽。卻見到她只是冷笑一聲:
「余勝勝,你知道衛衡是個神經病!所以你才同意我留在家裡。
「有方法你怎麼不早說?現在假惺惺回來,說我選擇了最差的一步。
「你知道我這半個月經歷了什麼嗎?
「這破地方!山溝溝里什麼都沒有!沒有電視,沒有遊戲!我天天吃紅薯面,走一步就放屁!連著十幾天,一頓肉都沒有吃過,我嘴裡淡出鳥來了!牙刷禿了阿媽不給我買,就天天抱著她那寶貝金蛋兒子!豬是我喂,碗是我洗!拔草拔到我站一下就頭暈!我省一塊紅薯干給衛衡,他看都不看就丟出去,說死也不吃我們家的東西!我安慰他,勸他聽他爸媽的話,他直接罵我是神經病!」
對了。
余賽賽忘了,記憶停留在 28 歲的,過慣城市生活的她,遠比來「接受改造」的衛衡更加嬌生慣養。
很難說,受到改造的到底是衛衡還是她。
「你說我恩將仇報,你真當你是什麼好東西?你要是真為了我好,你看我選擇在家裡不阻止我?」
「阻止你幹什麼呢?」我冷冷問,「讓你十幾年後再抹一次我的脖子嗎?」
「余賽賽,你是不是忘了?
「上輩子是你殺了我。
「我們就算當初是再好的親姐妹,現在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余賽賽瞬間像是一個僵硬的木偶。
「余賽賽,其實有些話上輩子我就想跟你說了。」我叫住了僵硬轉身的她,「這一輩子,是你自己的選擇,是你先抽了簽,選擇留在家裡的,怪不得我。」
「上一輩子,是你求我,讓我給你機會去城裡的,也怪不得我。
「你怪我奪了你的人生,可你記不記得,上輩子你很討衛家父母的喜歡?
「他們雖然沒有把你留在城裡,但是送你回家的時候,他們承諾,會資助我們姐妹倆,幫我們讀完大學?」
12
上輩子,余賽賽的人生本有機會比我更加成功。
衛衡回家的時候,衛家父母親自找來了我們家,準備資助我們兩個。
可余賽賽只顧著哭。
她哭她城裡的媽媽為什麼不要她了。
從農村到城市,又驟然回到農村,帶給她的落差太大太大了!
她帶回來了漂亮的裙子,卻扔掉了當初穿走的衝鋒衣。她帶著各種各樣的筆記本去上學,她和同學吹噓著她在城市裡長的見識。她大手大腳請同學們吃零食,花完了手裡的零花錢,又忸怩地跟我借錢。
她自然是不敢跟爸媽要零花錢的,她怕爸媽打她。
她開始在課堂上頻繁走神,她不再勤奮幹活,她下地拔草的時候甚至都要披上一件襯衣。
五月熱得要死的天氣里,她說,她怕把她臉曬黑,要生小雀斑的。
她會跑到村子唯一的小賣部里,給衛家打電話:「爸爸媽媽,求求你們,帶我回家吧。」
衛家父母拒絕了她幾次之後,她終於歇了心思,可也再學習不下去了。
曾經成績比我好的她,學習一落千丈,心思再也不在課堂上。
她開始咒罵,罵為什麼衛衡生下來什麼都有,她卻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
那時候,她咒罵的還是衛衡和他爸媽,而不是我。
後來,她下了決心,輟了學,跟著堂姐去縣裡打工。
縣裡沒有衛家所在的城市裡發達,但是好歹不像村子裡一樣時時刻刻得干農活。她也不用抬頭低頭都是枯燥的課堂,做不完的習題。
她對我說:「不怪我輟學。你看,人家城市裡都是素質教育,咱們村裡只會學習學習,考試考試。上課上得太乏味了,輟學還怪我?」
我有攔過她。但是沒有用。
衛家父母資助我們姐妹,本就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所以,聽說她退學之後,便撤了資助。
我求她:「咱們一起上完高中,你幫幫我,大學我自己掙錢。」
可她卻不理解我為什麼想要讀書:「姐,那是你沒有見識過外面的世界,沒有見識到外面有錢人過的是什麼好日子!」
阿爸阿媽早就不想讓我們讀書了。
所以,在她準備輟學的時候,便準備要把我也送到外面,給人看店。
九年義務教育?
那時候的農村,隨便想個法子就能糊弄過去。
沒了辦法,我只好找到衛衡給我留的號碼,給他打了過去。
「衛衡,你不是說,你欠我一條命嗎?
「我求求你幫幫我!」
後來,我是如何重新拿到了衛家的資助,我是如何一點點地努力,我是如何考出大山,考上大學……
這些都不必一一細說。
後來我和衛衡在 C 市再遇,我去看了他的比賽,他在退役後去了我所在的大學讀書。
一來一往,我們走到了一起。
余賽賽恨的人也從衛衡和他爸媽變成了我。
「憑什麼?我們是雙胞胎!
「憑什麼我成了這副樣子,你卻事業和愛情雙雙收穫?」
可是,那時候的她真的慘嗎?
我拿出自己積攢的稿費,給她開了一家鋪子。雖沒有大紅大火,但那鋪子的營收已經能供應上她的日常所需。
她有談過兩段戀愛,或許沒有最好的結果,但中間也是真情實感。
而二十八歲的她,在談第三段,如果沒有問題的話,他們未來應該也會結婚……
「余賽賽。」我問她,「那天你衝過來的時候說我欠你,你說,我到底欠你什麼?」
「那誰欠我?」余賽賽惡狠狠地瞪我,可她的眼淚卻比凶光更先出來,「那誰欠我啊?我為什麼會落到這種地步?」
13
那天聊完之後,余賽賽就離開了醫院。
她沒有再守著衛衡,也沒有再對著衛家父母獻殷勤。
我進衛衡病房的時候,衛家人已經聊完了天。
可他們之間,卻仍舊像有一層厚厚的冰。
但這一切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
互換即將結束,我和他們的交集會變得越來越少。
而我相信,上輩子衛衡最後能處理好他們之間的關係。
這輩子衛衡也能。
衛衡的傷暫時還不宜移動,所以衛叔叔和宋阿姨選擇在縣城裡住兩天。
這個時候,他們倒是有空了。
「勝勝,你要是忙的話就先回家,我們在這兒照顧衛衡。等衛衡好點,我們就直接回去了。」
回山村的時候,衛叔叔追了出來。
他跟我說,如果我不介意的話,他會資助我。停幾天他拜託節目組辦手續,到時候還接我回去英才學校讀書。
我搖搖頭:
「不用了,衛叔叔。我已經和校長談好了。
「過兩天,應該會有人來我家裡談這個事情。校長給的獎學金之類……很豐厚。」
「對了!」我忽然想起來什麼,「如果可以的話,您看您考慮一下要不要資助賽賽?如果她好好讀書的話,應該能考上一所好學校,到時候報答您。」
如果好好讀書的話,余賽賽應該能考上一個好學校。
畢竟,那時候的她比我聰明得多。
至於衛衡。
我離開的時候,他還在用陌生的眼神看著我。
這一輩子,他來到山村裡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是余賽賽,所以他不認識我,再正常不過。
不過不要緊。
我會依舊像上輩子一樣努力,他也會像上輩子一樣,掙脫枷鎖。
我們還會重逢。
14
回到村子,發現余賽賽果然已經在家裡了。
她躺在床上,把頭埋在被子裡。
而外面,是阿媽和阿爸的罵聲,他們罵余賽賽怎麼現在這麼懶,罵她小姐身子丫鬟命。
「余賽賽。」我掀開了被子,「既然你說上輩子是我搶了你的人生。這輩子,你願不願意重新走一遍我上輩子的人生?」
好好學習,腳踏實地。
余賽賽知道了衛家還會資助她的事情,沉默了好久。
「我錯了嗎?」她問我。
「對,你錯了。」我說,「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你都錯得徹底。」
其實經過這輩子,我多多少少能有一點和余賽賽共情。
忽然從貧瘠的農村走到繁華的城市。
曾經一個月得不到一塊錢的零花錢,一次只敢花五分錢買一小塊冰棍的她,到了城市,別人的爸爸媽媽卻一給就是一百塊的零花錢。
自己的媽媽眼裡只有弟弟,讓自己干這干那。
可別人家的媽媽只有一個孩子,見到她的時候還乖啊寶啊地喊著,說:「我要生的不是一個兒子,而是女兒就好了。」
「賽賽,你要是我的女兒就好了。」
十二歲的三觀尚未完全建立,就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自以為得到了個好媽媽,卻又被「拋棄」。
我很後悔,上輩子十二歲的我,沒有重視余賽賽的這些改變。我也很後悔,自己沒能拉著她繼續上學。
那時候的我尚且沒有建立自己的完整認知,遑論幫助她在迷茫時找到方向。
「余賽賽。」我說,「對不起,上輩子我該多關心你一點的。」
但這一切,都不是余賽賽怨恨我的理由。
不是余賽賽說我偷走了她的人生的理由。
我的人生,自始至終都是屬於我的,都在我的手裡。
而余賽賽,她的人生出了差錯,又走了岔路,才會一步步地,徹底回不到正道來。
「余勝勝!」余賽賽哭得滿臉是鼻涕和淚,「余勝勝!余勝勝!」
她沒有說什麼,只是不停地叫我的名字。
「不用謝我。」我說,「我沒有原諒你。只是因為這輩子沒有你殺我的證據而已。如果是上輩子,我會毫不猶豫選擇報警。」
「而且,我們見面的機會會越來越少了。
「我和英才學校的校長談好了,我會離開老家,去那邊學習。
「至於你。余賽賽,你現在的人生在你手裡。你可以看看你自己能活出什麼樣子。」
說是這麼說。
但我知道,余賽賽要想繼續學習,考上好的大學,很難很難。
並不是重生就會解決一切問題。
沒腦子不會變成有腦子,沒智商不會變成有智商。上輩子家裡雞飛狗跳,不會僅僅因為一個重生,就變得其樂融融。
除了一部分先知的內容,其他時候,重生反而會是劣勢。
習慣了社會生活,能不能適應重上九年義務教育?習慣了未來的方便,能不能適應下地除草、泔水洗碗?
但這一切都和我無關了。
15
我去了英才學校。
即使有著上輩子的記憶,我依舊不敢懈怠,甚至在學習上更努力了些。
所以,我跳級,提前準備更高難度的學習……
中間我有去過衛家,看望衛家父母。
每一次去的時候都帶著禮物。
我很少碰到衛衡,但聽衛家父母說,他們還是沒有拗過他,他還是走上了電競的路。
「有時候我在想。」衛叔叔說,「有時候我在想你說過的話。」
哪一句?
是那句能不能多陪陪他嗎?
是那句能不能多聽聽他說話嗎?
可千言萬語在心頭閃過, 我還是沒接他們的話。
後來,我還是和衛衡走到了一起。
說來有趣,我們走在一起的契機竟是退役後的衛衡考上了我所在的學校。
他在學校外面租了個小房子。
衛家父母打電話,讓我們倆能互相照顧就互相照顧一下。
像上輩子一樣, 二十八歲的時候,我和衛衡結婚了。
只是, 這次婚禮,我沒有再邀請余賽賽。
爸媽來參加婚禮的時候, 她也識趣地沒有過來。
這麼多年,不是沒有她的消息傳到我的耳朵里。
余賽賽中途輟學, 余賽賽出外打工, 余賽賽投資被騙, 余賽賽的錢被刷到了不知道哪個銀行卡里……
她過得, 要比前世更慘一些。
重生給她帶來更多的,好像是壞處。
她上輩子玩股票, 搞投資。這輩子有了上輩子的經驗,認定了自己能在股票市場殺個七進七出。
可是呢?
瞬息變化的東西, 只要稍微一點點的差錯,就能讓她血本無歸。
這輩子結婚後, 我們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屬於自己的小家庭。
我們沒有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 但是,我們在盡我們所能, 給他們更好的生活、更多的愛。
後來, 衛衡投資了自己的電競俱樂部,引導著一個個小孩子, 走他跌跌撞撞走過的路。
而我也資助了很多山區的孩子。
幫助他們上學, 也幫助他們豐富內心的世界,增長見識。
得知余賽賽去世的消息時, 我和衛衡才四十多歲。
我和余賽賽雙雙重生到過去, 可這輩子,她竟比我先走一步。
最後, 我和衛衡垂垂老矣, 雙雙睡去。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病房。
入眼都是白色。
衛衡仍舊穿著新郎的西服, 皺皺巴巴的。臉上也鬍子拉碴。
「太好了!太好了!勝勝你沒事!」他頭埋在我懷裡,快要哭出來。
醫生說, 感謝參加我婚禮的醫學生救助及時。
又在最短時間內急救,我才能撿回一條命來。
我稍微換過來點之後,阿媽敲開了我病房的門。
「勝勝, 賽賽畢竟是你的妹妹。她只是……」
我的聲帶有一定程度的損壞,還得養上好久。
所以,我在手機上打了一行字:
【該怎麼辦怎麼辦, 我不會簽諒解書。】
我知道, 那場互換,她見識了城市的繁華,她心思不定,那對她的信念和三觀造成了危害, 不能挽回。
但我也說過,這不是她傷害我的理由。
如果在上輩子,我有她傷害我的證據。
我一定會報警。
一秒也不會猶豫。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