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視鏡里,那堆沖天的大火映紅了半邊天,也映出了陳浩和鍾小凝絕望的臉。
被大火激怒的猴群放棄了對火的恐懼,調轉方向,如黑色的潮水般,將他們兩人徹底淹沒。
8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開了多久。
直到油門踩得腳腕發麻,車後再也看不到那片山莊的火光。
我把車停在路邊,劇烈地喘息。
活下來了。
這個念頭在腦海里炸開,緊隨而至的卻不是喜悅,而是一股徹骨的寒意。
我不能就這麼開著車,穿著這身沾滿灰燼和血污的衣服出現在任何人面前。
我重新發動汽車,沿著盤山公路往下開,眼睛在黑暗中瘋狂地搜索著。
終於,在一個急轉彎處,我看到了一個絕佳的地點。
這裡一邊是陡峭的山壁,另一邊是沒有任何護欄的懸崖,路面上還有之前車輛留下的剎車痕。
完美。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冷靜地為自己布置現場。
我從背包里拿出那把多功能軍刀,毫不猶豫地在自己手臂和小腿上劃出幾道不深不淺的口子,血立刻滲了出來。
然後,我用急救包里的酒精棉消毒,再用紗布隨意地包紮起來,做出倉促自救的樣子。
接著,我撕扯自己的衣服,在地上翻滾,讓身上沾滿更多的塵土,頭髮也弄得凌亂不堪。
我對著後視鏡里的自己看了一眼。
臉上掛著淚痕、血跡和驚恐,脆弱得不堪一擊。
很好。
最後一步。
我回到駕駛座,系好安全帶,將車開出一段距離,然後猛地掉頭,對準那面山壁。
我用幾件厚衣服墊在胸前和頭部,算好角度,一腳油門踩了下去。
「砰!」
劇烈的撞擊讓我頭暈目眩,安全氣囊瞬間彈出,將我死死地壓在座位上。
我忍著噁心和疼痛,割開安全氣囊,推開車門,連滾帶爬地摔了出去。
越野車的車頭已經完全變形,冒著白煙,看起來就像一場慘烈的交通事故。
我把車鑰匙遠遠地丟進懸崖下的黑暗裡,然後一瘸一拐地,沿著下山的路,開始了我漫長的求救之旅。
不知過了多久,一束刺眼的車燈終於照亮了我。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朝著那輛車揮了揮手,然後恰到好處地「昏倒」在地。
再次醒來時,我已經躺在溫暖的救護車裡。
身上蓋著毯子,旁邊坐著一個神情嚴肅的警察。
「女士,你還好嗎?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猛地睜開眼,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麼極度恐怖的事情。
「猴子……猴子……」
我語無倫次,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它們瘋了!全都瘋了!」
警察和旁邊的醫護人員對視一眼,眼神里充滿了同情。
「別激動,慢慢說。」
警察的聲音很溫和。
我抓著他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里,撕心裂肺地哭訴:
「我們公司團建……山莊裡突然衝進來好多猴子,見人就咬……我們想開車逃走,可是車被堵住了……」
「陳浩……我先生……」
說到這個名字,我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猴子撲過來的時候,他……他一把把我推開,讓我快跑……他自己卻被……」
我說不下去了,只能抱著頭,發出絕望而痛苦的嗚咽。
警察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慰道:
「我們明白了,你丈夫是個英雄。你放心,我們會立刻組織救援隊上山。」
我透過模糊的淚眼,看到他臉上那份深信不疑的同情和敬佩。
我知道,我的故事,他們信了。
9
陳浩和鍾小凝的死訊,是在一周後正式確認的。
搜救隊在山莊的廢墟里找到了他們的殘骸。
法醫鑑定結果出來的那天,警察局的同志給我打來電話,語氣充滿了同情與慰藉。
我隔著電話,用恰到好處的哽咽表達了我的「悲痛」。
掛掉電話,我看著鏡子裡自己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表情。
作為陳浩法律上的唯一配偶,我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他所有遺產的繼承人。
這其中,最重要的是他持有的「浩宇科技」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
律師將一疊厚厚的文件推到我面前時,他的眼神里也帶著憐憫。
「林女士,節哀順變。陳總的股份和名下所有財產,現在都歸屬於您了。」
「如果您需要,我們可以幫您處理後續的股權變更手續。」
我點點頭,簽下自己的名字。
葬禮辦得很體面。
我穿著一身量身定製的黑色長裙,挽著髮髻,臉上是精心畫出的憔悴妝容。
我沒有哭,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裡,眼神空洞地望著陳浩那張放大的、掛著虛偽笑容的黑白照片。
所有人都認為我是悲傷過度,麻木了。
公司的元老、陳浩的生意夥伴、甚至是他那哭得死去活來的父母,都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著千篇一律的安慰。
「小舒啊,你要挺住。」
「陳浩在天之靈,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公司的事你別擔心,我們這些叔叔伯伯會幫你看著的。」
我一一頷首致意,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
他們看不到我藏在黑色裙擺下的手,正緊緊攥著那份股權轉讓協議的複印件。
我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我看到了公司的副總李總,他眼中閃爍著機會主義的光芒,正不動聲色地和其他幾個部門主管交頭接耳。
他們是陳浩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也是我接管公司最大的障礙。
陳浩的父母拉著我的手,老淚縱橫。
「小舒,以後浩宇就靠你了,你可不能讓陳浩一輩子的心血白費了啊。」
我終於擠出一絲破碎的聲音:「爸,媽,你們放心,我不會的。」
我會讓「浩宇科技」變得更好,但它將不再是陳浩的「浩宇」,而是我的。
葬禮結束後,我拒絕了所有人的陪同,獨自一人回到了我和陳浩的家。
這個充滿了背叛與謊言的房子,如今空曠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聲。
我走進他的書房,坐在他那張昂貴的真皮老闆椅上,打開了他的電腦。
密碼是鍾小凝的生日,真是諷刺。
螢幕亮起,我開始冷靜地瀏覽公司的內部文件、財務報表,以及他那些心腹的人事檔案。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些蛀蟲,一個個從公司里剔除出去。
就在我全神貫注地制定著清洗計劃時,手機螢幕突然亮了一下。
是一條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林董,節哀。有些事,我想我們需要聊聊。山莊裡,活下來的,可不止你一個。」
10
我幾乎立刻就認出了他。
張偉,陳浩生前最得力的心腹之一,也是那晚在山莊裡,少數幾個活下來的人之一。
我沒做聲,靜靜地聽著。
我知道這通電話的目的絕不在此。
「那天晚上的事……唉,真是太慘了。我到現在還做噩夢呢。」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尤其是……陳總他,為了保護您,真是太偉大了。不過,我站的角度不太好,好像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畫面。」
來了。
我心裡冷笑一聲,語氣卻依舊平靜無波:
「張主管,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你現在腿腳不便,公司不會虧待你的。」
「林總就是爽快人!」
張偉的聲音立刻興奮起來,
「您看,我這腿也算是工傷,下半輩子都毀了。公司那點補償,哪夠啊?」
「我呢,也不貪心,只要五百萬。」
「我保證,我看到的『不一樣的畫面』,會爛在肚子裡,這輩子都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赤裸裸的敲詐。
我甚至能想像出電話那頭他那副貪婪又自以為得計的嘴臉。
「五百萬,」我輕輕重複了一遍,然後笑了,
「沒問題, 張主管。你畢竟是公司的老員工,也是那場災難的親歷者, 這個要求,不算過分。」
他似乎沒料到我答應得如此乾脆,愣了一下才狂喜道:
「林總英明!您放心,我張偉最懂得知恩圖報!」
「這樣吧, 」
我慢條斯理地安排著,
「明天晚上八點, 城南的廢車場, 我讓你信得過的人把現金送過去。那裡人少, 方便。」
「好好好!林總想得周到!」他連聲應下,生怕我反悔。
掛掉電話, 我嘴角的笑意瞬間消失。
我當然知道張偉的為人,貪婪、自大, 還有個致命的弱點,嗜酒。
我更知道,他每次辦自認為重要的大事之前, 都喜歡去公司附近那家「老地方」酒吧喝上兩杯, 美其名曰「壯膽」。
第二天晚上七點半,我用一部新買的匿名手機,撥通了交警隊的舉報電話。
「喂,你好。我要舉報酒駕。」
做完這一切,我便好整以暇地坐在陳浩曾經的書房裡,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靜靜等待著。
午夜時分, 我的私人律師打來電話,聲音凝重:
「林總,出事了。張偉……在去取錢的路上, 出了車禍,當場死亡。」
「警方說, 他酒後超速駕駛, 為了躲避一輛突然竄出的野貓, 失控撞上了路邊的護欄。」
「是嗎?」
我晃了晃杯中的紅酒, 語氣裡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惋惜,
「真是……太不幸了。」
放下酒杯, 我解鎖了自己的手機, 滑到相冊的最後一個文件夾。
那裡,只剩下一張照片。
那是五年前我和陳浩的結婚照。
照片上的我, 穿著潔白的婚紗, 笑得一臉幸福甜蜜,滿眼都是對未來的憧憬。
而他,英俊挺拔,溫柔地擁著我,眼神里卻藏著一絲我當時看不懂的精明和疏離。
我曾以為,這張照片是我青春里最美好的紀念。
現在我才明白,它只是我愚蠢歲月里最諷刺的證據。
我長按螢幕, 指尖在那張笑臉上停留了片刻, 然後毫不猶豫地點擊了「刪除」。
當「確認刪除」的彈窗跳出時,我點了下去。
螢幕暗下去的那一刻, 我仿佛聽見遙遠的山莊裡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猴嘯。
但那又如何?
那個在猴群面前被丈夫當成誘餌推出去的林舒,已經連同這張照片一起,被徹底埋葬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