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是我媽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緊接著是帶著哭腔的責備:
「你說什麼胡話!貪污?退學?程諾,你是不是真的腦子出問題了?你趕緊跟老師同學道歉,快去啊!」
她不信我。
連我最親的媽媽,也覺得我瘋了。
掛掉電話,我感覺周圍的環境讓我很窒息。
我拖著沉重的身體回到寢室,就看到李萌萌在收拾東西。
她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閃:
「諾諾,我……我申請換寢室了。」
我點點頭,沒什麼反應。
意料之中。
她猶豫了一下後遞給我一個信封:
「這是班裡同學湊的錢,張薇說,知道你家裡條件不好,休學了可能需要用錢。」
我看著那個信封散發著虛偽的銅臭味,渾身氣得發抖。
他們把我逼到絕境,毀掉我的名譽,還要用這種方式來彰顯自己的仁慈?
憑什麼?
我猛地抬頭,死死盯著李萌萌。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瘋子?」我問。
李萌萌嚇到了,結結巴巴地說:
「我……我沒有……」
「你就有!」
「你嘴上說沒有,但你心裡就是這麼想的!你覺得我得罪了張薇會連累你,所以你著急跟我劃清界限!」
「你怕不站隊,下一個被孤立的就是你!你一邊享受著張薇給你批下來的貧困助學金,一邊看著她貪污更多的班費!」
李萌萌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她沒想到,我什麼都知道。
「我……」李萌萌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我指著她手裡的信封,冷聲道:
「把這錢拿回去,告訴張薇,想讓我休學?可以,但我有條件。」
「我要在大禮堂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做一次公開檢討,她,敢不敢來?」
5
在大禮堂公開檢討。
這六個字從我嘴裡說出來時,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是我在被逼到牆角後,舌頭替我做出的最瘋狂的決定。
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思緒飄回大一我剛當上生活委員的時候。
那時,張薇還不是現在這樣。
她會笑著帶我熟悉工作,會在我算錯帳時溫和地幫我糾正。
她知道我來自單親家庭,媽媽一個人在小縣城裡打零工供我讀書,日子過得緊巴巴。
她總說:「諾諾,有困難就跟我說,咱們班委要互相幫助。」
第一次的帳目問題,是五十塊錢。
一次活動後,她讓我把帳做平。
她說:「只是方便報帳,錢都是用在班級上的。」
我猶豫過。
媽媽從小教我,不是自己的東西一分一毫都不能拿。
可那時候我正在申請一個助學金,最終審核權在輔導員和班長手裡。
張薇拍著我的肩膀說:
「諾諾,你做事這麼認真我很看好你,老周那邊我也會多幫你美言幾句的。」
為了那筆能讓媽媽少操勞幾個月的助學金。
我妥協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金額從五十變成一百,再到幾百。
我的不安越滾越大,而張薇的口氣也從商量變成了通知。
直到這次,她明目張胆地將一千五百塊的班費缺口推給我,讓我用一個彌天大謊去填平。
我終於意識到,她的「互相幫助」只是把我當成了一個方便她以權謀私的工具。
而我過去的每一次退讓,都成了她今天敢如此肆無忌憚地給我扣上「瘋子」帽子的底氣。
她篤定我不敢反抗,因為她捏著我的軟肋。
她知道我怕給媽媽添麻煩,怕失去安穩的校園生活。
可是現在,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既然無路可退,那就徹底掀了。
6
我要公開檢討的事很快傳遍整個校園,成了大家最新的談資。
張薇在班級群里發了一段看似無奈的文字:
【同學們,關於程諾同學提出的要求,我和周老師商量後決定同意。】
【我們希望這是給她最後一次機會,讓她能夠正視自己的問題,也希望大家屆時能到場,用我們的寬容和理解幫助她走出來。@全體成員】
下面又是熟悉的隊形。
看著手機螢幕里她輕飄飄幾句話,
就把這場對質定義成了一場對我的心理疏導,將她自己擺在道德的制高點上。
砰!
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將手機反扣在桌上。
胸口劇烈起伏,血液嗡地一下全湧上了頭頂,耳邊儘是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什麼叫「最後一次機會」?
說得好像是她對我天大的恩賜!
什麼叫「正視自己的問題」?
在他們眼裡,我尋求真相的行為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問題」!
我氣得渾身發抖,握著的拳頭恨不得能穿過螢幕去撕爛那張偽善的嘴臉。
就在我要將手機盯穿時,鈴聲打斷了我。
是媽媽打來的電話。
我狠狠地深吐了口氣,儘量讓自己心情平復後才接起來。
「諾諾……你……你同學說,你明天要去大禮堂做什麼檢討?」
電話那頭是媽媽的惶恐和不解。
「你別再鬧了,好不好?媽求你了。」
「你給老師道個歉,給同學道個歉,咱們不念了,回家……媽養得起你……」
說著說著,她又哭起來。
指甲掐進自己掌心,我閉上眼,喉嚨有些發緊。
「媽,我沒鬧,是他們要逼我。」
「如果我不站出去把所有事情說清楚,我這輩子就毀了。」
「他們會把精神病三個字刻在我的檔案里,讓我走到哪裡都抬不起頭。」
「你這孩子怎麼聽不進勸!平平安安畢業比什麼都重要!你低個頭,認個錯,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
「低頭?我沒錯,為什麼要低頭?是張薇貪了班費,是輔導員不分青紅皂白!媽,你為什麼就是不信我?!!」
面對媽媽要我毫無意義的妥協,我終於忍不住委屈又惱怒地對她吼道。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最後在一聲疲憊的嘆息下被掛斷了電話。
那晚,我哭到半夜。
第二天下午,我抹上李萌萌落在寢室的粉底,獨自一人走向大禮堂。
大禮堂里已經坐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
不光是我們班,還有很多其他專業的學生。
他們交頭接耳,對我指指點點。
第一排正中間坐著輔導員老周,他旁邊是院長和幾個校領導。
我有些意外,沒想到會驚動這麼大的陣仗。
後來才知道,是老周為了顯示自己妥善處理了這起「學生心理危機事件」,特地請了院領導來觀摩指導。
張薇和王琳坐在他的另一邊。
看到我進來,禮堂里的議論聲小了下去。
無數道視線彙集在我身上。
我目不斜視,一步步走上台後緩緩開口。
「我要檢討,從大一那年十月,我第一次幫張薇同學做假帳開始。」
7
一句話,讓整個禮堂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前排的院領導和老周。
老周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張薇看向我,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
我沒有理會,面無表情地繼續說下去。
「那一次是班級秋遊活動,實際支出三百五十元,張薇讓我報帳四百元,多出的五十元,她說是備用金損耗。」
「大一下學期,學院籃球賽,班級購買統一服裝,共計花費八百元。張薇讓我分兩次報帳,一次寫服裝費八百,一次寫宣傳材料列印費三百。」
「大二上學期,迎新晚會,班費支出一千二百元。」
「張薇給了我一堆不知道從哪弄來的計程車票,金額總計五百六十元,讓我以志願者交通補貼的名義入帳。」
「但據我所知,我們班的志願者,沒有一個人拿到過一分錢補貼。」
我平靜地一條條陳述。
台下又開始響起烏泱泱的議論。
張薇頭一個坐不住,她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快步走到講台邊,想要搶我的話筒:
「程諾!你鬧夠了沒有!你拿一本不知哪裡來的本子,就能隨便汙衊人嗎?你說我做假帳,證據呢?」
她離我極近,近到她說話時溫熱的氣息都撲在我臉上。
在台下的人看來,這是被冤枉的班長忍無可忍的當面對質。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張薇此時正在我耳邊惡狠狠地說出的另一句話。
「程諾,你媽在縣城那個超市的工作一個月兩千三,還要上夜班,不容易吧?」
「我叔叔正好是管那一片區的區域經理,你今天再多說一個字,我保證她明天就得捲舖蓋走人。」
「你想清楚,為了這點破事讓你媽大熱天的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值不值?」
我的大腦嗡的一下,只剩下空白。
她的話精準地扎在我最脆弱的地方。
我下意識地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我怕我這不受控制的舌頭接下來會說出其他無法挽回的事實。
想到媽媽單薄的背影,她常年操勞而布滿薄繭的雙手,她為了省幾塊錢車費而寧願走半小時路回家的樣子……
一幕幕在我腦海中閃過。
我為自己爭一口氣,討一個公道,代價卻是媽媽失去賴以生存的工作。
我憑什麼這麼自私?
我的手開始發抖,嘴唇也動了動,卻發不出一個字。
我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被血腥味封緘。
台下的議論聲變了味道。
「怎麼不說了?」
「果然是編的吧,被班長一問就心虛了。」
「我就說嘛,張薇人那麼好怎麼可能做那種事。」
老周看到局勢逆轉,立刻抓住機會。
他臉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程諾同學,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張薇見我被震懾住,得意地揚起嘴角。
她退後一步重新轉向台下,一副悲憫大度的樣子:
「大家別怪她,她只是一時想不開,我相信她冷靜下來就好了。」
是啊,她贏了。
用我最在乎的人,將我打得潰不成軍。
我撐著桌子,感覺全身有些無力。
連周圍所有的聲音都變得模糊,無數種目光細密地往我身上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