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想吃響油鱔絲。
我很怕軟體動物,做了足足三小時的心理準備,才閉著眼將黃鱔開膛破肚。
將菜端上桌後。
手中滑溜溜的感覺依舊如影隨形。
忍無可忍,我又跑去廁所搓了整整五遍手,一直到每一個指縫都泛了紅才肯罷休。
可再出來時,卻發現桌上獨獨少了那盤響油鱔絲。
「哦,我送去給樓下鄰居的兒子吃了。」
丈夫輕描淡寫地對我說。
又是那對母子……
似乎是察覺出我臉色不妙,他隨即補充道:
「黃鱔激素多,我也是為了女兒好。」
「你該不會是要為了一盤菜跟我鬧吧?」
1
我盯著他,感覺自己像個笑話。
衛生間裡搓洗了五遍手留下的灼熱感,此刻順著手臂一路燒到了心口。
「高澤凡,我為女兒準備的東西,你憑什麼每次都能擅自做主,送給樓下李莉的兒子?」
尤其是這盤響油鱔絲。
黃鱔那滑膩、冰冷的觸感,仿佛還纏在我的指尖,胃裡依舊在翻江倒海。
高澤凡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樓下李莉一個人帶兒子多可憐,她老公就是個賭鬼,常年不回家,我們做鄰居的,幫襯一下怎麼了?」
他擺出一副理所當然、悲天憫人的聖父姿態。
我氣得笑出了聲,眼淚卻在眼眶裡打轉。
我諷刺地看著他:
「別人家的事,你倒是管得寬,那你倒是說說,你一年到頭,為我們這個家,又做過些什麼!你和李莉丈夫也沒什麼區別。」
高澤凡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那副聖父的假面終於掛不住了。
「趙敏!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
他梗著脖子反駁,「我那是在維繫鄰里關係!遠親不如近鄰,懂不懂?以後萬一有事,也好有個照應!」
「照應?」我差點笑出聲來,「怎麼個照應法?是下次家裡停電了,你指望樓下李莉上來給你點蠟燭,還是指望她兒子幫你扛大米?」
「高澤凡,你清醒一點!這個家,里里外外,什麼時候指望過別人?不都是指望我嗎?」
我的質問讓他惱羞成怒,我們之間的爭吵聲陡然拔高。
「爸爸,媽媽,你們別吵了……」
餐桌邊的女兒,被我們的爭吵嚇得小臉煞白,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想吃響油鱔絲的……」
女兒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讓我痛得無法呼吸。
我的女兒,她竟然把一切都歸結為自己的過錯。
可我還沒來得及安慰,高澤凡就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
他指著我,語氣里充滿了責備。
「趙敏,你看看你!非要為了一盤菜小題大做,現在滿意了?」
「本來能好好吃一頓飯的,現在被你鬧成什麼樣子了!」
他輕而易舉地,將女兒的眼淚,變成了指責我的武器。
他壓根沒想過,這場鬧劇,從頭到尾都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我看著他那張理直氣壯的臉,再看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兒。
那一瞬間,我心頭的怒火,忽然就那麼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清醒。
我忽然意識到,真正讓女兒傷心流淚的,不是這盤響油鱔絲。
而是這個家,這個父親。
還有我這個,一次又一次為這種男人忍氣吞聲的,沒用的母親。
2
我將女兒哄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的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角,小聲地抽泣著,還在為那盤她沒吃上的響油鱔絲自責。
「媽媽,對不起都是我讓你和爸爸吵架了……」
我把她摟在懷裡,一下一下地輕拍她的背,將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頂。
「不是你的錯,是媽媽的錯。」
是我,讓你在這樣壓抑的環境里,學會了看人臉色,學會了將過錯攬在自己身上。
等女兒的情緒終於平穩下來,在我的懷裡沉沉睡去,我才輕手輕腳地為她蓋好被子。
我凝視著女兒恬靜的睡顏,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淚痕。
那淚痕,像一根滾燙的針,扎得我心臟一陣抽痛。
我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一幕幕畫面。
幼兒園的親子運動會,別的孩子都有爸爸陪著,只有我的女兒,一遍遍回頭望向空無一人的學校大門口。
高澤凡的藉口永遠是那麼冠冕堂皇——「我要加班」,「單位有急事」。
可笑的是,李莉的兒子需要人輔導作業時,他的時間就立刻充裕了起來。
他的責任感,他的時間,他的父愛,仿佛都長了腿,精準地跑向了別人家。
高澤凡在我們這個小家庭中真的有盡到責任和擔當嗎?
我腦海里瘋狂搜尋他作為父親、作為丈夫的溫情畫面,卻發現一片空白。
……
走出房間,客廳的燈光有些刺目。
高澤凡正坐在沙發上,見我出來,臉上還掛著一絲不耐煩。
他大概以為,我安撫好女兒,這件事就算翻篇了。
他甚至沒問女兒怎麼樣了。
我在他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下,我們之間隔著一張冰冷的茶几。
「我們離婚吧。」
高澤凡先是愣住了,隨即,一陣壓抑不住的嘲諷笑聲從他喉嚨里爆發出來。
「趙敏,你玩真的?」
他身體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一副看穿了我所有把戲的姿態。
「為了一盤響油鱔絲,你要離婚?你幼不幼稚?」
「你覺得,只是為了一盤菜嗎?」我反問。
「不然呢?」他攤開手,「不就是我把菜給了樓下李莉嗎?她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多難,你倒好,為這點小事,又是吵又是鬧,現在還要離婚?」
「高澤凡,在你眼裡,我們這個家的一切,都可以為了你的『熱心腸』,隨意犧牲?」
「上個月,女兒學校開家長會,你人在哪兒?」
他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我替他回答:
「你在陪李莉的兒子去上奧數補習班,因為他媽媽臨時有事走不開。」
「半年前,我急性腸胃炎,上吐下瀉,在家裡暈倒。你又在哪兒?」
「你在幫李莉修水管,從下午一直修到晚上,連我打過去的三個電話都沒接。」
我每說一句,高澤凡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那些被我強行壓在心底,用「他只是熱心腸」、「鄰里之間該互助」這種可笑藉口粉飾的委屈和不甘,此刻如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
樁樁件件,他慷慨的對象,永遠是樓下的那對母子。
而我和女兒,永遠是被犧牲,被要求體諒的那一方。
「我那是在維繫鄰里關係!我那是在幫助弱小!你這個人心胸怎麼這麼狹窄!自私自利!」
多麼可笑的邏輯。
一個將自己家庭的資源,源源不斷輸送給外人的男人,此刻卻在痛斥為了守護家庭而據理力爭的妻子,是自私自利。
3
就在這時,門鈴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打斷了這場歇斯底里的爭吵。
高澤凡和我都愣住了。
他下意識地收回指著我的手,煩躁地抓了抓頭髮,轉身走向門口。
門外站著的,是李莉。
她穿著一身藕粉色的連衣裙,化著精緻的淡妝,手裡還端著一個盤子。
就是我剛剛用來盛響油鱔絲的那個盤子。
此刻,盤子已經空了。
「高大哥,」李莉笑得一臉燦爛,將盤子遞過來,「真是太謝謝你了,嫂子做的響油鱔絲太好吃了,我家小寶特別喜歡!一盤全吃光了!」
高澤凡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不自然。
他接過盤子,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看到我紅腫的眼睛,她臉上浮現出恰到好處的驚訝。
「哎呀,嫂子,你這是怎麼了?眼睛怎麼這麼紅?是跟高大哥吵架了嗎?」
她故作擔憂地往前走了一步,視線在我們兩人之間來回打轉,最後恍然大悟般地輕掩嘴唇。
「不會是……因為高大哥把菜送給我家小寶,惹你生氣了吧?」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高澤凡就搶著開口,生怕李莉多想受半點委屈。
他急切地解釋:「跟你沒關係,小莉你別多想,她就是這個性子,敏感,愛鑽牛角尖。」
「嫂子沒生氣那就好。」
她故作輕鬆地拍了拍胸口,隨即話鋒一轉,眼神裡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脆弱和無助。
「說起來也真不巧,我剛準備洗碗,廚房頂燈又閃了。黑漆漆的,就想著上來還盤子,順便問問高大哥有沒有空……」
「行,我馬上就下去幫你修。」
高澤凡答應得乾脆利落,甚至沒再看我一眼。
拿上玄關的工具箱,就跟著李莉出了門。
門砰的一聲關上。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里。
四周靜得可怕。
只有牆上的時鐘,在滴答滴答地響著。
每一聲,都像是在提醒我。
這個家,只剩下我和女兒了。
4
我在女兒房間睡了一個晚上。
小床有些擁擠,可抱著女兒溫暖的身體,我的心卻前所未有的安定。
早上醒來時,高澤凡已經出門了。
我為女兒擦拭笑臉,女兒看到我今天這麼晚還在家便問我:
「媽媽,今天你不上班嗎?」
女兒抬起小臉,眨著清澈的大眼睛問我。
「媽媽請假了,想帶你去吃昨天沒吃到的響油鱔絲。」
女兒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但隨即又黯淡下去:「可是爸爸說,黃鱔激素多……」
「媽媽查過了,偶爾吃一次沒關係。」我溫和地說,「而且,這是你想吃的,不是嗎?」
女兒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兩顆閃爍的星星。
「真的嗎?那我是不是今天也不用去暑假託管了!」
「對呀,今天不用去了。」
「媽媽最好了!我最愛媽媽了!」
我輕撫著她的小腦袋,想起她在託管班裡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的樣子。
那裡的老師雖然負責,但終究不是家人。
女兒需要的是陪伴,不是被安置。
……
親子餐廳里,女兒端坐在我對面,小手握著筷子,嘗著響油鱔絲。
「好吃嗎?」
「好吃!」
她用力點頭,嘴上角還沾著上響油鱔絲的湯汁:「很好吃,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吃。」
我看著她滿足的小臉,心裡五味雜陳。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我開口道:「寶貝,媽媽想問你一件事。」
女兒抬起頭,黑亮的眼珠看著我。
「媽媽決定和爸爸離婚了,打算分開住。」
女兒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眼裡閃過一絲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