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冷湖鎮一同工作,最後相愛,結為了夫妻。
冷湖鎮也在逐漸完備的開採技術下,源源不斷地向重工城市輸送著石油。
這裡一日日變得繁華,儼然有了大漠之上第一城的風貌。
然而月滿則缺,物極必反。
1983 年,冷湖的石油產量已經連續多年下降。
隨著冷湖石油資源的減少,這座因為石油而繁華的邊陲小鎮似乎也在因為石油而逐漸衰敗。
年輕人也不再年輕了,從一開始來到這裡的稚嫩少年,變成了足以頂起一片天的男人。
可惜的是,已經年過不惑的他和妻子,始終沒有孩子。
他和妻子也沒有去檢查,兩人就像心有靈犀一般,把這事當成了命運安排。
1988 年,冷湖鎮已經不復曾經的繁榮。
曾經那些光鮮亮麗的建築孤獨地佇立在大漠中,沉默地守望著這片亘古不變的土地。
男人和妻子也離開了冷湖,來到旁邊一座鎮上,繼續從事著石油工作。
近二十年的工作經歷,讓男人從一個地質學學生,變成了經驗豐富的石油工人,他設計出的眾多勘測儀器都在石油開採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他只是千萬個為石油事業獻身的人之一,卻同樣對腳下這片土地有了深厚的感情。
幾十餘載光陰荏苒,幾十餘載篳路藍縷,因為有了那一個個像他一般的人,他們挺起熾血錚錚骨,咬緊牙關攥著拳,那些荊棘那些坎坷才沒有壓彎我們祖國的脊樑。
1991 年,一個寒冷的冬夜裡,滴水成冰。
有人敲響了男人的家門。
門外沒有人,只有地上放著一個搖籃。
搖籃中有兩個沉睡的嬰兒,旁邊的紙片上寫著他們的名字。
男孩叫旦巴,女孩叫仁青。
別人都說,這是有人知道他們夫妻人好,也知道他們無子,所以才把養不活的孩子送給他們。
那兩個嬰兒就這麼在男人家裡住下了。
兒女雙全,工作穩定,夫妻和睦,男人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
意外來臨時也格外突兀。
1994 年春天,旦巴在夜裡著涼了,隔天發起燒來。
妻子早晨帶著旦巴去醫院看病,兩人卻再也沒有回來。
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打碎了男人對未來所有的美好構想。
痛哭流涕之後生活還是要繼續。
男人只剩下女兒仁青了。
男人當爹又當媽,白天在油井裡揮汗如雨的大男人,夜裡回家之後還要給仁青縫碎花裙子。
男人有時也會想起妻子和早夭的兒子,一個人坐在燈下默默垂淚。
仁青輕輕走過來,小小的手環上爸爸的腰,軟聲說,爸爸,我陪著你。
小姑娘不懂生離死別,她只知道媽媽和哥哥以後去別的地方了,爸爸很傷心。
男人摟著女兒,就像摟著他的整個世界。
仁青一天天長大,越來越懂事體貼,成績總是遙遙領先。
男人曾和仁青說,你以後要是有能力了,要多回頭看看,別忘了自己來時的路。
仁青笑眯眯,眼裡亮晶晶的,她說:「爸爸,我以後會成為最優秀的工程師,把鐵路和公路修到我們家門口來,我接你去北京。」
男人欣慰又感動。
有油田裡的同事和男人談笑,說,你有個好閨女啊,看看我家那兒子怎麼樣?
男人總是認真地回絕,他說,仁青願意讀書,我就願意供她,我希望她能到外面去讀大學。
那時有人在背後偷偷拿這事當笑料。這麼偏僻的一個地方,老師都一直換,還想考大學,真是天方夜譚。
他們都不相信,可偏偏仁青最爭氣。
她考上了省城的高中,三年後,以當年全省理科第十的排名考進了北京的大學。
當初那個搖籃里睡得臉蛋紅紅的女嬰,已經在風沙的磨礪下,長成了窈窕淑女。
選擇志願時,仁青幾乎都沒有猶豫。
男人還問她要不要考慮別的專業,畢竟她有更好的選擇。
仁青搖搖頭,她說,爸爸,我說過的,我會成為最優秀的工程師。
話是這麼說,可選擇真的擺在眼前時,男人又忍不住擔憂:「工程師大多都是男人在做,風餐露宿,漂泊不定,你想好了嗎?」
仁青看似稚嫩天真,卻又像蒲葦草一樣,有著柔韌堅定的力量,她說:「那我就要證明,女人也可以成為最優秀的工程師。」
仁青眨眨眼。
數年光陰如夢蝶,瞬息之間眼前人變了模樣。
傅澤驍眼瞳烏黑,眼神平靜,似乎融入了身後那片浩瀚又孤寂的高原星空之中。
他垂眸看著我,一句話也沒說,但我知道,他已經猜到了什麼。
我微微一笑:「你猜到了吧?」
「那座小鎮在十年前成為地級市,叫茫崖。」
「那個男人叫楚東禾,是我父親。」
「而那對雙胞胎中活下來的妹妹仁青,就是我。」
12
那天晚上我和傅澤驍說了很多。
從我小時候的經歷,到我長大後的求學之路,當然也不得不談及我放棄做工程師的原因。
我大四那年,本該繼續讀研深造。我的本科專業導師很喜歡我,按照原計劃我應該會在他名下度過碩士三年。
但天不遂人願。
老楚檢查出了肺癌,晚期。
我需要錢,很多錢,給他治病。
導師勸過我,甚至說,他會支付我碩士時期的費用。但是我沒有辦法,老楚的命還背在我肩上。他在 ICU 里一天的費用就是好幾千,一天都不能耽誤。
我借遍了所有親戚朋友,到最後大家已經不敢再接我的電話。
我沒有辦法。
導師說他曾經有個很優秀的學生現在正在招項目特助,他為我寫了引薦信。
於是我就這麼從眾多高學歷的競爭者當中被選中了。
當然,那個很優秀的學生就是傅澤驍。
故事講到這裡,他忍不住問我:「那你還想做工程師嗎?」
想啊。
當然想。
有的時候,明明只需要審核項目方案,我對著那些數據,忍不住又提筆自己算一遍。
剛度,應力,應許程度,材料磨損度……
這些曾經我以為會陪我一輩子的東西,正在無聲中離我越來越遠。
但是我現在已經有了穩定的工作,過上了老楚最希望我擁有的那種體面優渥的生活,況且我已經離開工程設計行業好多年了,我也許不再具備競爭力了。
我笑著把這些話說出來。
傅澤驍卻沉默了。
安靜很久,他才說:「你想再試試嗎?」
他神色平靜卻鄭重,不像是開玩笑。
我笑容漸斂,已經隱約猜到了他的意思,卻忽然有點怯懦起來。
「什麼意思?」
「你忘了嗎?」傅澤驍挑了挑眉,帶了點微不可察的笑意,「我之前說過,我錢太多了,想找點燒錢的項目做。」
「幫助你成為國內最優秀的工程師,這個項目,我投了。」
他說完,看著我,卻沒有在我臉上看見意料中的驚喜表情。
我正色,語氣裡帶上了嚴肅:「傅總,這不是玩笑話。」
「工程師乾的事情關乎千萬人的性命,做一個工程師,不是說說就可以的。我已經離開這個專業好幾年了,我和行業已經脫軌了。要從頭做起,需要很多時間,很多金錢,還有很多精力。」
他打斷了我:「金錢我出,你願意出精力和時間嗎?」
我要說的話卡在喉頭。
但他的眼神實在真誠。
他是認真的,他想幫我。
那一瞬間,我只覺得鼻頭一酸。
老楚走後這麼幾年,我一個人背負著許多,一個人孑孓獨行,這是第一次,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們安靜地看著對方。
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在消化這來之不易的天上餡餅。
我想了想,又問:「傅總,你想我怎麼回報你?」
「回報?」
傅澤驍笑了:「我想國內最頂尖的女工程師能為我公司工作。」
我也笑了,氣氛輕鬆下來,我正色,糾正道:「是國內最頂尖的工程師。」
他點頭:「好。」
「那我就和公司一起等著你了。」
他頓了頓,補道:「等著最頂尖的工程師加入我的團隊。」
他眨了眨眼。
我紅了眼,在高原的空曠夜風裡,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我低下頭,輕輕說:「謝謝。」
傅澤驍沒有說話。
他做了一個出乎我意料的舉動。
他輕輕擁抱了我。
禮貌,克制,溫柔的一個擁抱。
他說:
「祝你得償所願。」
13
22 歲時我離開校園,自以為此生再與我熱愛的專業不相關。
27 歲,在導師引薦和傅澤驍的砸錢攻勢下,我再次邁進了校園。
在倫敦求學的四年里,當然辛苦,但更多的是充實。
我清楚知道我的時間本來就比別人少,所以只能更努力更用心,24 小時恨不得掰成兩半用。
那時英國還沒有「卷王」這個概念,我的同學說我很可怕。我也只是笑笑,不解釋。
他們不知道我是在怎樣的情況下來到這裡與他們見面的。
在我的博士結業論文致謝當中,第一句話是:
「我生於中國西北地區,走了很長的路,終於把這份致謝送到你們面前。」
四年時間,碩博連讀,個中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博士畢業那天,傅澤驍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當年辭職之後,我們沒了上下級的關係,似乎關係都親近了很多。
他從我的老闆,變成了對我有恩的朋友。
公司近幾年的業務也開始大肆向國外擴張,傅澤驍經常來英國出差。
他每次來,我再忙都會抽出時間,兩人見一面。
有時候是一起出去玩,有時候就只是一起吃頓飯。
有些情感就這樣隱秘地發生了。
放在幾年前,我說什麼也不會相信,有朝一日我會喜歡上傅澤驍。
以前在我眼裡,他龜毛,潔癖,公子病,要求高。
現在在我眼裡,這些毛病還在,不過加了幾條優點。大概是優點光芒太盛,蓋過了缺點。
我不知道傅澤驍對我是種什麼態度。
也許是朋友之上,戀人未滿吧。
但我深造這幾年裡,我們默契地都沒有提及感情。
畢業典禮上,我帶著傅澤驍去見了我的博士導師。
他是個幽默的倫敦老頭,年紀已經大了,開起玩笑來卻一點也不含糊。
他當然知道傅澤驍這麼個人的存在,應該說,我們實驗室和項目組的人大多都知道,我有一個朋友,對我有恩。
所以我的博導見到他時,難得正色,他說:「謝謝你給了楚緒這個機會深造,你幫助我們又培養出一個優秀的工程師。」
傅澤驍謙遜道:「這都應該歸功於她自己勤奮。」
傅澤驍今天穿得很正式,連領結都打的是埃爾德雷奇結,就算讓本土的英國老紳士來了都挑不出錯處。所以我博導對他很滿意,對著他上下看看,拍拍肩膀,朝他笑著眨眼:「你們的事兒,我很支持。」
我紅了臉:「老師!」
傅澤驍倒還穩得住,一副大尾巴狼的樣子,正色:「我尊重女士的意見。」
博導哈哈大笑,拉著傅澤驍連連說今晚要跟他好好喝一杯。
所以不出意料,傅澤驍喝醉了。
他其實酒量一直不怎麼樣。
我們從聚會的餐廳出來後往車邊走去。
傅澤驍喝醉了其實很乖,不會鬧,反而很安靜,不怎麼說話,要是有個地方給他靠著,他就睡覺,要是你跟他說話,他就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你。
夏夜的海風吹拂,鹹鹹的氣息中夾著汽水的甜看,遠處沙灘邊傳來樂隊的歌聲。
是一首搖滾。
「Did you see that lightning in the sky
(你看見空中的那道閃電嗎)
A window to my mind
(它是我靈的窗口)
It leaves me hypnotized
(它令我嚮往著)
Somewhere better」
還能隱隱聽見沙灘邊開趴的年輕人在隨著節奏大聲唱。
青春的氣息隨處可見。
我朝那邊望了一眼,突然還覺得有點惆悵。
一眨眼,我也三十多了。
傅澤驍見我在看那邊,問:「你想去嗎?」
我搖搖頭:「哪有穿成這樣去音樂節的?」
我指了指他身上堪稱肅穆的正裝。
他側頭,有點不解:「為什麼不可以?」
我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笑,推了推他的手臂:「別問為什麼,快走吧。」
喝醉了的傅澤驍雖然腦子不清醒,但是很聽話,噢一聲就乖乖向前走了。
他的車停在路邊。
我打算先把他安排在后座,我再去開車。
拉開后座門,我拉著他的手臂要把他往裡塞:「你先坐進去……」
一轉頭,我愣住了。
車內暖黃的燈光下,后座里擺著滿滿一車廂的玫瑰。
沒有紅玫瑰的嫵媚,也沒有白玫瑰的溫柔,這玫瑰有著紫紅的花瓣,重重疊疊,嬌艷欲滴。
我當然認識它。
如果你熱愛浪漫,那麼西北也並非寸草不生。
這就是西北的戈壁上最嬌艷的苦水玫瑰。
我愣在原地,這一車廂的玫瑰也都陪我沉默。
直到傅澤驍的手臂掙開了我的手,他的手順勢舉起,輕輕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寬大溫熱,帶著點海水一樣的濕意。
我回頭,正對上他溫柔又羞澀的目光。
三十多歲的男人了,在商場上做了那麼多年攪動風雲的執棋者,卻還有這麼純粹乾淨的眼神。
他垂著眼,嘴角勾起一個清淺的弧度,溫柔得不可思議。
他說:「你喜歡嗎?」
我在他的注視下,呼吸越發急促,心中那頭安靜了許多年的小鹿第一次有了悸動的感覺。
我點點頭。
他滿意地笑了,眼裡閃著點得意的微光,像得了表揚的孩子。
他說:「這是我專門請人從蘭州空運過來的。它叫苦水玫瑰,我覺得……」
他頓了頓:「它就像你一樣。」
「漂亮,堅韌。」
見我沒有反抗,他的手試著悄悄用力,將握著我的手,變為與我十指相扣。
肌膚相貼帶來的曖昧和心動感讓母胎單身的我大腦急速缺氧。
傅澤驍另一手默默掌在了我後腰,虛虛扶著。
他俯身,臉上的紅暈不知道是因為酒還是因為心動。
他看著我眼睛,認真地問:「楚緒,我喜歡你。你願意做我女朋友嗎?」
他頓了頓,又補:「做我一個人的苦水玫瑰。」
像有一萬瓶冰鎮汽水在我腦子裡同時被打開。
噴涌的氣泡帶著甜蜜和刺激。
我說不出話。
我難得不好意思,輕輕點了點頭。
下一秒。
他俯身,溫熱的唇貼在了我的額頭。
他緊緊抱著我,我靠在他胸膛,聽見了他急促而猛烈的心跳。
他聲音模糊,像是呢喃,又像是承諾:
「喜歡不太貼切。」
「應該說——」
「我愛你。」
【傅澤驍番外】
一開始,我對楚緒印象並不深。
大學的導師給我寫了一封引薦信,很鄭重地拜託我給她個機會。
她學歷並不占優,不過好在科研和實習經驗豐富,我也就順水推舟,把她留下了,但也是沒交給她什麼重要的事情。
對她改觀是有一次競標時,臨到要上場了,當時我重用的那個特助突然發現方案拷貝成修改前的版本了。
我很生氣,底下的人都低著頭,沒人敢說話。
楚緒推開門,探頭進來。她說,傅總,我這裡有修訂版。
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寡言的新特助。
後來我問她,這本來不是她的事情,為什麼會拷貝有備份。
那時的楚緒臉頰上還有點少女的嬰兒肥,笑起來時眉眼彎彎。
她說,在其位謀其職,我不知道傅總你不放心我新來的,不敢把重要的事情交給我做,我就只能自己下來多多學習這些方案內容,爭取快點進步,好讓你放心把工作交給我。
後來我漸漸地試著把工作交給她去做,卻發現這姑娘每次都做得很好。她工作經驗不足,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她很耐心也很堅韌,不懂的地方就到處找前輩問,拿不下的方案就拼了命地啃。
漸漸地,我開始把更多重要的工作交給她。
她進公司兩年後,我原先的那個特助離職,成薇進來了。
成薇更像是生活助理,陪著我應酬和出差,而公司內部的項目和合同,幾乎都交給了楚緒。
她成長得很快,超乎我的想像。
她已經成了可以獨當一面的高級特助。
陳承不止一次地想挖她走,楚緒都沒同意。
陳承咬牙:「我給她開那麼好的條件,她都不走,你給她灌什麼迷魂湯了?」
後來我和楚緒在一起之後聊到這個話題,楚緒咯咯笑,她說,我覺得陳承看起來比你還不靠譜,我要是過去了,肯定還得給他當保姆。
不過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楚緒內心的想法。
聽了陳承的吐槽,我突然福至心靈,我想,楚緒會不會是對我有什麼意思?
我第一反應竟然不是避嫌,而是我倆要是公開了,會不會對她工作有影響?
我開始不由自主地觀察楚緒。
她是對我很尊重不錯,有時甚至諂媚得稱得上一句狗腿,但橫豎看來也沒有喜歡的意思。
不喜歡就算了。
笑死,也不是很稀罕。
楚緒喝多那次,當著一眾高管的面,逼著我辭職去考研。當著其他人的面,我一邊敷衍一邊半拽半摟把她拉走了,其實我心裡都快笑死了。
看著她迷迷糊糊的臉,我樂得不行,這姑娘怎麼這麼有趣?
一旦接受了楚緒很有趣這個設定,我就開始發現,她平常其實是個很愛笑的人,可能只是不敢對著我笑嘻嘻的。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對她的關注越來越多。
接到西京計劃這個項目介紹時,我腦子裡已經有了公司未來的大致規劃。
這個項目看似眼下不吃香,但在長遠的未來看來,這種國家工程帶來的利益不可小覷。而且,建設西部,說起來,也是一個很有情懷的事情。
在這些種種利益分析之下,有個隱秘的想法忽然冒了出來。
我記得,楚緒的家鄉就在西北。
後來我帶著楚緒和汪辰陽一起去了西京計劃的各個項目地。
一路上,她讓我對她的印象一再改觀。
來之前,我以為楚緒是個表面穩重踏實,實際內心很活潑的一個人。
但在西北呼嘯的夜風裡,她說出她拿工資資助貧困地區的孩子之後,我第一次有了我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她的感覺。
說出這件事時,她的表情很平和,也很溫柔。
她的眼睛裡印著篝火躍動的火焰,亮亮的。
在那一瞬間,我清楚地感覺到了我的心在因為她而加速跳動。
在茫崖那天晚上,我開完視頻會議後,發現楚緒不見了,一問汪辰陽才知道她早就出門了。
已經過去很久了,我給她打了很多電話,無一例外是關機。
我不敢想,她一個女孩子,在這種地方會遇到什麼事情。
我第一次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覺,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在倒流,心裡根本不敢往壞處想。
當我在街頭看見她時,只覺得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壓在心頭的勁一下子鬆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抑制的情緒和怒火。
我第一次這樣失態。
但我沒想到她是去掃墓了。
給她父親掃墓。
那天晚上,走在回酒店的路上,街上特別空曠,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下我和她了。
她給我講了她的故事。
她把她自己深埋在塵沙里的回憶挖出來,給我看。
原來她的小名叫仁青。
我問她,仁青是什麼意思。
她說,在藏語中,仁青的意思是珍貴的寶物。
我想,這名字取得真好,她確實是個未經發現的寶物。
也許到現在為止,我是唯一一個看見寶物真實光芒的人。
我雀躍,但又因為她說的話感到心疼。
如果她不說,我永遠也不會想到,她原來並不喜歡在辦公室中當什麼助理,她的夢想是成為建造鐵路和橋樑的工程師。
偉大的夢想。
而我喜歡她——
在高原的浩蕩夜空下,我無比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事實。
我沒有道理不幫助她。
我喜歡她,所以我希望她得償所願。
後來楚緒去英國深造。
當時我三十了,我媽急得不行,成天給我安排相親。
我想方設法推了。
最後她發火了,她說,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就算喜歡男人,你也給我個準話行不行?
我沒辦法了,只好跟她說,我有喜歡的人,不是男人。
我媽半信半疑看我一眼,下一句就是:是小楚嗎?
我驚訝於她居然這麼敏感,但也只能老實點頭。
她總算鬆了口氣。
她絮絮叨叨說, 小楚挺好,等她進修回來,你就加把勁,把人家追到手, 再過兩年就差不多該結婚抱孩子了。
我無奈,媽, 你也太急了吧,人家都還不一定看得上我。
她上下掃我一眼,嘟囔,也是。
不過幸好,楚緒也是喜歡我的。
天知道她答應我的時候我有多高興。
我曾經以為我這輩子不會喜歡誰了,直到遇見她。
就像曾經我不理解我爺爺為什麼會對西北有著那樣強烈的情懷, 直到遇見楚緒。
我愛她, 所以我也愛生養她的家鄉。
楚緒回國之後, 馬不停蹄就跟著工程隊開始下工地。
當時西京計劃已經到了尾聲。
她又走了一遍當初我和她一起走的那條路。
看著曾經還是一片荒地的地方建起了現代化的鐵軌和橋樑, 她很感慨。
她說她放在幾年前,想不到再來這裡,自己居然會是以工程師的身份。
但時過境遷,她終於追逐到了少時的夢想。
西京計劃全線完工時, 我和楚緒結婚了。
婚禮辦得很簡單,請的都是我倆的朋友。
有個發小最近幾年在美國發展,專門回來參加婚禮。
知道楚緒的工作後,他連連咋舌:「你倆可不就是十天半個月都見不著?」
我點頭:「她比我忙,我有空就會去見她。」
發小拍拍我的肩膀:「兄弟,你也是偉大。」
我笑了笑, 沒說話。
其實我並不偉大。
我只是愛她。
因為愛,所以兩個人即使隔著千山萬水,想到對方, 也覺得只有一步之遙。
曾經楚緒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她說, 跟我在一起之後,我們只能聚少離多, 你真的能接受嗎?
我當然也希望我們能經常見面。
但我愛她。
所以我尊重她。
我知道她從西北走出,所以想要回去建設西北。
她父親是響應國家號召而積極投身西部建設的千萬普通人之一, 她受到父親的影響,同樣深深眷戀著腳下那片土地。
「下次你路過,人間已無我
但我的國家, 依然是五嶽向上
一切江河依然是滾滾向東
民族的意志永遠向前
向著熱騰騰的太陽, 跟你一樣」
這是楚緒父親的絕筆。
只有這一段話。
看似沒有提及她, 卻字字都寄託著對她的殷殷期盼。
而楚緒也沒有讓他失望。
她用自己的方式, 繼承了父親的志向。
他應該會為她驕傲。
我也一樣。
我常常覺得越了解她, 越能和她的靈魂產生共鳴。
有時我跟她打視頻。
她那邊是遼闊的戈壁, 一望無際的綿延高原。
曠野的風吹拂著她額前的碎發飛舞。
我認真地觀察著她。
她黑了一點, 瘦了一點, 有些疲倦, 但給我介紹起周圍的新工程時,笑得特別開心。
我也忍不住笑。
她總是可以輕易掌控我的情緒。
因為我愛她。
我愛她笑起來時狡黠的目光,我愛她生氣時皺巴巴的眉頭,我愛她帶著薄繭的雙手,我愛她小麥色的肌膚。
我愛她的夢想, 也愛她的家鄉。
「愛——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