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飄飄瞥一眼,便笑著應和江阿姨,「放心,阿姨,準備很充分,我不緊張。」
然後,在他們加油鼓勁的目光下,進入考場。
考完那天,下著雨。
但江家叔叔阿姨和江培還是在外面等我。
一捧向日葵,被突兀遞到我手上。
「好了,恭喜我們家昕昕,高中生活,圓滿落幕!」
出分那天,一直想讓我報應用物理和哲學的江家叔叔阿姨,卻沒有說話了。
我考的非常不錯,清北上不了,但卻也能進全國排名前列的大學。
最終,我選擇和江培一樣,填報法律專業。
得知我以後也想當個律師,江培咧著一口白牙哈哈大笑:「爸,媽,沒想到吧?最後贏的人是我!」
最後自然被一通亂打。
11
報到前,江叔叔提出,要送我去學校。
江培「不滿」:「行啊,老江,兒子和女兒你就這麼區別對待,是吧?我那年上大學,行李箱那麼重,路途那麼遠,你也沒說要送我。」
叔叔也笑:「滾滾滾,你皮小子能和小姑娘比?」
——我心跳都變得快了許多。
「女兒」這個稱呼,沒有人否認。
江阿姨又笑著說:「得給昕昕買點新衣服。大學生了,可不能再穿得那麼學生氣。」
我推拒不了,於是,半小時後,我們來到了市裡最大的商場。
抵達服裝專賣店時,竟湊巧看到朱慧牽著一個兩歲多的小男孩,坐在店裡的沙發上。
朱玥似乎看上了一件衣服,正同朱慧撒嬌,要買。
而朱慧一臉為難:「你爸他....」
真是怪哉。
朱玥的地位什麼時候這麼低了。
以我爸對她的重視程度,會心疼一件衣服的錢?
我下意識搜尋一下,發現我爸站在外面,指間夾著一根煙,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過去從不抽煙的。
阿姨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突然大聲道:「哎呀,昕昕,你看,想買什麼衣服?阿姨今天包單!」
她的聲音引起店裡幾人注意。
我爸也看了過來。
見到我,他忙把香煙摁滅,小步向我跑來。
「昕昕?」
「你也,來買衣服嗎?」
「有沒有看上的,看上就拿,爸爸付錢。」
我抬手揮了揮,驅趕空氣中殘留的二手煙。
還未說話,阿姨便跳出來,「哎呀,這怎麼好意思呢?昕昕要買的衣服,當然要由我們出錢啦!鄭先生,我看您還是把兜里的錢,都留給裡頭那三位吧——看到沒?那邊正一臉警惕地盯著我們家昕昕,生怕.....」
阿姨話未說完,我爸便怒吼出聲。
「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
他眼眶紅了。
似乎很生氣。
但在我看來,更像是被人戳中隱痛後的惱羞成怒。
「那你覺得,誰有資格?」
「你嗎?」
我爸一滯。
似乎想解釋,「昕昕,小宇那事,爸爸知道不是你做的了,我當時是氣昏了頭,你原諒爸爸,好不好?」
「你知道嗎?你成績出來那天,你班主任給我報喜。那天晚上,我夢到你媽媽了。她很生氣,罵我怎麼能這麼對你。」
他怎麼好意思提我媽的?
這些年忌日,他有去過一回嗎?
我呵笑一聲。
丟下一句「高中這兩年,以及從前你花在我身上的錢,我回去會算一下,算我借你的,以後會還。從今以後,就當我們沒有關係了吧!對我好,對你也好。」
他急道,「昕昕....」
我抬手,「哦,忘了,我現在是成年人了,等會我回去一趟,把戶口遷出來。」
「戶口一斷,我就不再是鄭昕了。」
以後我叫遲盺。
隨媽媽姓。
說完,我拉著叔叔阿姨的手,轉身離去。
走了很遠。
叔叔道:「那鄭澤強還衝我們這邊看呢!」
阿姨伸手,將他的頭轉過來,「他看就看唄!咱又不會少塊肉。」
12
經過一番精心的準備,我正式迎來了自己豐富多彩的大學生活。
軍訓結束。
上課,早八,晚自習。
周末外出兼職當家教。
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
江家叔叔阿姨都勸我,不要那麼辛苦,生活費他們可以給。
但我沒要。
這兩年多的照顧,以及幾個月前,他們願意給我當助學貸款擔保人,我已經很感激了。
我不能繼續將他們對我的好,當成理所當然。
更重要的是,我想靠自己,立起來。
本以為,我跟鄭家,以後徹底不會再有任何聯繫。
可開學一個月後。
剛下課的我,卻被輔導員叫到辦公室。
我進去時,就見我爸鄭澤強坐在輔導員對面的椅子上。
看到我,他搓了搓手後,站起身,躊躇著往我這邊走,「昕昕,你把我聯繫方式都拉黑了,爸爸沒辦法,四處和你同學打聽,才找到這,你——」
我打斷他,語氣不耐煩,「找我什麼事?」
輔導員不贊同地看我一眼。
「遲盺同學,這好歹也是你父親....」
就見我爸連連擺手,「沒關係,她恨我,應該的。」
輔導員沒再說話。
他又看向我,幾句話,暴露了找我的真實目的。
我這才知道,哈,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鄭宇,他那快三歲的小兒子,不久前確診再生障礙性貧血。
按照醫生給的治療方案,是需要做骨髓移植的。
「昕昕,爸爸確實對不起你。當初說不再婚,娶了你阿姨。說只會有你一個孩子,又偷偷生了你弟弟。說會愛你一輩子,卻在你被繼女陷害時,想都不想,就將你趕出家門。」
「可是,你弟弟他是無辜的啊,爸求你,去醫院做一次配型,好不好?」
一米八三的大漢說到這裡,突然彎下膝蓋,被輔導員一把攙住。
此刻,老師眼神中,起初那點同情已經消失不見。
對我說話的語氣,也和緩了不少。
「遲盺同學,你看,這是你們家的私事,學校方面按理來說,是不該干涉的。要不你和你父親找個地方,好好聊一聊?」
我沉默一秒,搖頭。
「我不會去醫院的。」
說完便往外走。
我爸跟了過來。
「昕昕....」
「小宇是你弟弟啊,總有一天,我會和你媽媽一樣離開你的,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和你血脈相連的人,你真的不能.....」
我輕嗤一聲。
「鄭先生,我希望你明白,鄭宇姓鄭,我姓遲,他不是我弟弟,所以,他的病,也和我沒關係。」
「你就算把這事鬧到校長那裡去,我也不會同意。」
說完,我繼續往前走。
身後卻傳來一道低沉喑啞的聲音,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意味。
「如果,我拿你媽媽的骨灰,作為交換呢?」
我不敢相信的轉身。
咬牙切齒地看著他,眼中帶著徹骨的恨意。
13
說出那句話後,鄭澤強就知道,他和女兒之間的關係,再也沒有修補的機會。
可他沒有辦法了。
真的沒有辦法。
兒子小宇才三歲。
身為父親,他怎麼忍心看著他的生命被疾病奪走?
所以,他無恥地,拿亡妻的骨灰作威脅。
女兒答應了。
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也空了。
他只能不停安慰自己:等昕昕自己當了母親,就會理解他了。
父女兩人一路趕車,卻形同陌路。
做完配型後,江家夫妻倆匆忙趕來醫院。
老江甚至連腳上的拖鞋都忘記換了。
看到臉色慘白,坐在醫院長廊椅子上的遲盺,夫妻倆臉上是滿滿的心疼。
許瑩看向一直認真聽醫生說話,連過問一下遲盺都沒有的鄭澤強,捏緊了拳頭。
待醫生離開,這個脾氣其實有點火爆,但又十分護犢子的女人,衝上去,對著鄭澤強的臉,就甩了一巴掌。
「我當親女兒看待,嬌養三年的丫頭,你憑什麼這麼糟踐她?」
「憑你提供了一顆是個男人就能射出來的東西?」
「平常沒見你對昕昕多好,一出事就找上她?你那個二婚老婆明明還有個女兒,想配型,怎麼不找她啊?合著享福時那朱玥是姐姐,用人時,我們家昕昕就成了姐姐?你把我家昕昕當冤大頭?」
遲盺被帶走了。
江家夫妻看她揉著腰的樣子,甚至貼心地租了一輛輪椅。
鄭澤強只怔愣著,看著江家夫妻,將女兒帶走。
未曾阻攔。
他念叨著:
「你不能後悔。」
「昕昕的骨髓還能再長,小宇的命只有一次。」
他擦乾淨額頭上的汗。
扭身去往住院部。
接下來的幾天,他焦灼地等待檢驗結果。
但,上天和他開了一個玩笑。
基因不匹配。
連半相合都沒配上。
得知結果那天,鄭澤強抱著頭,躲在醫院洗手間,如困獸一樣,嘶吼著哭出了聲。
可擦乾淨眼淚。
他還是要想辦法,救救孩子。
他回了一趟家。
自從鄭宇生病後,朱慧就像變了一個人。
不。
其實更早的時候,朱慧,就不像朱慧了。
鄭澤強到家時,發現家裡似乎沒人。
桌子上零散地放著一些東西。
他越過桌子。
幾秒後,又轉身,將那幾張紙拿起來。
不過掃了一眼,他整個人就僵在那裡。
兩份「文件」,一份,是他從鄭宇出生不久後,給他買的大病醫療保險合同。
另一份,是朱慧做的筆記:「再障病情達到某種程度,保險可以理賠多少」
「死亡」二字,被畫上一個大大的圈。
鄭澤強安慰自己。
朱慧應該不是那種人。
可他的心,還是慌得要命。
洗手間傳來沖水聲。
這一瞬間,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快速躲入小次臥。
洗手間門被打開了。
客廳傳來椅子拖動聲。
沒過多久,朱慧接到了一通電話,語氣十分卑微:
「喂,哦,張哥,我在籌錢了。保證這個月會把錢還上的。」
「您那邊看能不能再通融一段時間?」
「您不相信?是真的,我兒子剛被確診再障,他有大病保險,只要...我這邊能理賠的。您能再借我點嗎?翻本了馬上還!」
聽到這話,鄭澤強再也躲不下去了。
「朱慧!你這個蛇蠍心腸的毒婦人!」
他衝過來,舉著手,便掐向朱慧的脖子。
「我四處想辦法救小宇的命,你這個當媽的竟然在想要怎麼用他的命換來的錢去還你的賭債?!」
朱慧被掐得直泛眼白。
剛回到家的朱玥快速衝過來。
鄭澤強一個不注意,竟然被朱玥扯得倒向一邊的冰箱。
轟的一聲。
肉體砸到冰箱,發出一聲巨響。
「你憑什麼打我媽?」
朱玥質疑。
緩過神來的朱慧,在意識到自己差點被掐死後,突然狂笑出聲。
「你問我為什麼?」
「自然是因為,鄭宇他,壓根就不是你的兒子啊!」
「準確來說,他也不是我的兒子。」
聽到這話,鄭澤強的腦袋,傳來一陣劇烈的暈眩感。
「你什麼意思?」
朱慧狂笑。
「我什麼意思?意思是,我壓根沒為你生過孩子,我呀,早就結紮了。」
「不可能!產檢報告,都是假的嗎?」
朱慧嘲弄道:「你不妨回想一下,那麼多次產檢,有哪一次,是你陪我去的嗎?」
「我本來不想弄個小孩出來的,可誰讓你那個女兒,那麼不省心啊,為了離間你們父女,我只能出此下策嘍。」
「我們都讓周周把她強姦了,她為什麼不自殺?她憑什麼還能在一中過得風生水起,我的女兒只能進入職高,早早進入社會,吃盡苦頭?!」
鄭澤強痛呼一聲,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
「周周?你們?」
見鄭澤強一副被雷劈了的樣子,朱慧笑得更加癲狂。
她破罐子破摔道:
「是啊,你沒想到吧!那個周周啊,對我們家玥玥,可是一往情深呢!讓他幹嘛就幹嘛....」
這一刻。
鄭澤強看著眼前的女人,以及站在一邊,同樣一臉驚訝想捂住媽媽嘴巴,卻被無情推開的朱玥,終於意識到,過去那些年,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錯。
14
鄭澤強恨。
他該離婚的。
可他不想那麼輕易放過朱慧母女。
他一直沒告訴這對母女,一周前,他在女兒鄭昕生日當天買的彩票,開獎了。
他中了五百萬。
現在,他更不可能坦白了。
於是,他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沖朱慧母女倆道了歉,痛罵鄭昕的不留情面。
聲明以後只把她們當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親人,會想盡一切辦法,替朱慧償還債務。
最後,一家三口,狀似恢復了過去的其樂融融。
穩住母女倆,他花了點錢,先是將朱慧母女送出去旅遊,接著用最快的速度,趕去鄭昕學校所在的城市,在那裡全資買下一套房子後,聯繫律師,房子以後將會作為遺產,贈送給他唯一的女兒。
然後,他回了家。
將目前居住的房子,掛牌銷售。
得來的錢,都用於治療鄭宇的病。
雖然他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也叫了自己兩年多爸爸,被無故牽連進來,他不能坐視不管。
等一切處理妥當後。
他將自己中了五百萬的事情,告知給朱慧母女知曉。
又以慶祝為由,將從外地趕回來的母女倆灌醉。
趁機哄騙她們說出當年女兒被強姦的真相, 以及鄭宇是怎麼來到鄭家的。
錄音到手的當晚,鄭澤強便去了一趟警察局。
第二天一大早。
朱慧母女倆還在睡夢中, 便被追上門的警察,戴上了手銬。
16
鄭澤強將涉嫌勾結他人強姦未成年以及涉嫌非法買賣嬰兒的朱慧母女送進監獄後,自覺自己已經為女兒報了大仇。
往後餘生,他只需要不留餘力地對女兒好, 相信總有一天,會讓她再認回自己這個父親。
可他沒想到。
女兒一直不曾搭理過他一句。
更沒想到,鄭昕畢業前夕的一個早晨,自己會在買菜回家途中, 突然倒地。
被緊急送醫後, 便查出了一項嚴重, 卻又不算太嚴重的病——胃癌中期。
確診這個病後,他只傷心了一陣, 心頭便升起一股愉悅。
他買了最早飛抵鄭昕所在城市的機票。
他想博可憐的。
可卻只看到,穿著學士服的女兒, 捧著鮮花,和江家三口合照。
她笑得那麼開心。
自從自己再婚後,這種笑容,他再沒從女兒臉上見過。
遲盺看到了鄭澤強。
她走了過來。
鄭澤強受寵若驚, 「昕昕....」
「鄭先生。」
他一愣,臉上閃過一絲受傷。
「你連爸爸都不願意叫了嗎?你就, 那麼恨我嗎?」
遲盺沉默了幾秒後, 才道:「鄭先生, 我以前恨過你的。可現在, 我發現,恨一個人,太消耗精力了。我把恨你的時間拿去愛所有愛我的家人,我能收穫更多的愛。」
「可是恨你,除了精神內耗,除了抑鬱難過, 除了感覺生活暗無天日沒有希望, 我什麼都得不到。」
「所以,現在, 將來, 我不會再恨你了。」
遲盺用最溫柔的語氣, 說完最堅決的話後,轉身離開。
她聽許阿姨說過。
鄭澤強將朱慧母女都送到監獄後, 孤家寡人一個。
可她只感覺, 那是他,她們咎由自取。
她不會為此升出不該生出的情感。
看著女兒的背影漸行漸遠。
因為純屬浪費。
鄭澤強終究還是沒忍住, 喊出了聲。
「昕昕, 爸爸這輩子都對不起你和你媽媽。」
「這裡市中心有一套房,是我代替你媽媽,送給你未來的嫁妝。」
「我....」
他想說自己已經確診了癌症,可能活不了多久。
可最終,他還是沒說出口。
對女兒來說,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大日子。
他這個一直讓她掃興的父親, 這一刻,還是不要讓她掃興吧!
父愛,遲了。
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