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市醫院又是一通檢查,最後確診,胃癌。
手術費要五六千。
舅舅舅媽當場癱坐在地上,那可是 1990 年啊,我們從哪弄那麼多錢,就是把家裡養的豬牛全賣了都不夠。
我像是被抽走了三魂六魄,混沌的腦子裡全是:怎麼辦?怎麼辦啊?
我上過幾年學,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可書本的知識還沒教會我,怎麼賺錢,怎麼挽救最親的親人。
「燦燦?」
外婆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我回過神,趕忙握住她的手:「外婆……」
我極力忍耐,可一開口,還是泄露了哭腔。
她吃力地抬起手,我湊上前,感受著她撫摸我的發頂:「成績出來了嗎?考得怎麼樣?」
「全縣第六名。」
外婆灰白的眸子閃過一抹亮光,緩緩笑了:「我們燦燦真厲害啊,以後好好讀書,考個大學。」
這原本是我們的約定。
可事到如今,我卻搖了搖頭:「我想讀中專,早點工作。」
外婆皺起眉:「那怎麼行咳咳……」
我去給她拍背,她讓我去把舅舅叫進來。
舅媽去繳費了,舅舅跟外婆在裡面,我倚靠在病房門口,抱著腦袋思考對策。
裡頭斷斷續續傳出外婆的聲音。
「……媽知道你怪我只供你姐念書……家裡太窮了,我只能供一個。就想著你是男娃,怎麼都有口飯吃……你姐不一樣,一個女娃沒上過學,一輩子都得爛在村裡……」
「老二,是媽不好,你怪我恨我也應該,媽跟你道歉。」
接著是舅舅壓抑的哭聲:「媽,我早就不怪你了……姐工資都攢著不用,最後全給我蓋房,早就扯平了……」
25
病房裡,外婆跟舅舅抱頭痛哭。
病房外,我的心揪成一團。
「老二,我年紀大了,就是醫好了也活不了多久,省點錢,給燦燦念書吧。」
外婆嘆了口氣:「你看村裡那麼多女娃,不讀書的,沒一個過得好……」
舅舅哭著搖頭:「我姐讀了那麼多書,不是最後也——」
後面的話誰都沒說。
病房陷入久久的沉默。
「唉,你姐至少有得選,那些女娃沒得選。」
「燦燦會讀書,這次又考得那麼好,縣高中至少穩了,到時候再考個大學,她是好孩子,以後會孝順你們的。」
舅舅哭著搖頭:「別說了,媽,你別說了……」
所有人都想救外婆。
可是沒錢怎麼辦?
我抬頭,看到舅媽紅著眼過來,從一疊繳費單里抽出五塊錢:「你先坐車回去,這裡有我們就夠了。」
我不想走,可醫院裡哪都要花錢,我幫不上忙,就儘量省一點吧。
剛到村口,小賣部的大娘朝我揮手:「燦燦,市一中打來電話,說你被錄取了。咱縣統共就招十個,你可太爭氣了!」
我茫然站在原地,眼前是圍觀祝賀的鄉親,身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
本該意氣風發的時刻,我卻經歷著最沉重的無能為力。
林老師也來了,還給我帶了高一課本。
我婉拒了她的好意:「老師,我外婆病了,要很多錢,我不讀高中了,也許,中專也不念了。」
林老師嘴唇輕顫,別過頭去,用袖子擦了把臉:「抱歉,燦燦。如果你讀高中我可以供你,但你外婆的醫藥費……」
「我知道的,林老師,我一直很感謝您,真的。」
我深鞠一躬。
她只是我的老師,也剛工作不久,能許諾供我讀高中已經是大恩大德,我這輩子都銘記於心。
最後,林老師安慰了我許久才離開,我收拾茶杯的時候,發現下面墊著一疊錢,我數了數,一百塊,差不多是她兩個月的工資了。
我攥著錢小聲嗚咽,接著嚎啕大哭。
當第一抹朝霞點亮天際,我收好錢,用冷水洗了把臉,前往鎮里我爸家。
26
鎮初中今年出了個全縣前十。
這消息也傳到我爸的耳朵里,他難得對我露出笑臉:「不錯,會讀書,這點像老子,中專學費生活費你不用管,爸供你讀。」
「畢業後跟我做幾年生意,順便認識下我幾個朋友的兒子,那些小年輕個個優秀,又門當戶對……」
他自說自話講了一堆,見我始終板著個臉,登時不高興了:「你聾了?老子掏心掏肺講一堆,連個反應都沒有。」
「爸。」
我艱難地吐出這陌生的稱呼,望著他,懇求道:「你能借我一點錢嗎?」
他愣了下,隨即冷嗤一聲:「我當什麼事呢,老子別的沒有,就是錢多。說吧,要多少?」
「五千。」
「多少?!」
他噌地站起來,帶倒了椅子,瞪眼死死盯著我。
我對他有本能的恐懼,嚇得一哆嗦,可想到在醫院等著救命的外婆,還是硬著頭皮解釋:「五千。外婆得了胃癌,市裡醫院說手術費和後期康復,要五六千,舅舅舅媽拿不出那麼多錢……」
「您放心,我會還的,我可以寫借條。」
我爸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仰頭哈哈大笑:「五千?哈哈哈哈你還真敢講,你知道五千塊有多少張嗎?都能裝半麻袋了!」
「當初,你外婆領走你的時候就說過,以後你歸她管。你都不在我戶口本上了,算不上我女兒。這錢,我借不了。」
他說借不了,而不是沒有錢。
我想遍所有人,只有他,能拿得出那麼多錢。
我扶著桌子,緩緩跪下。
27
九歲那年,我被他打得半死沒有服軟,那時候,我覺得尊嚴傲骨比命重。
十五歲這年,天平的另一端放上外婆的命,別說尊嚴了,就是一命換命,我也願意。
就像那一年,外婆為了我,下跪求我爸。
想想真悲哀啊,明明我們的苦難大半都是他造成的,卻又只能求他。
我爸不耐煩地擺手:「別整這死出,老子不吃這套。」
繼母正好回家,扔掉手裡的菜,拿掃帚趕我:「滾,你害死我兒子還想要錢,門都沒有!」
我爸虛攔了一下,扶起我,掏出一張十塊錢:「去門口買點吃的,再買票回去,以後別來了。」
就連前十分鐘說供我讀中專的話,也收了回去。
這就是我親爸啊。
這麼多年,我一直跟自己說,不要怪他、不恨他,就把他當做陌生人,老死不相往來。
可我如何不恨啊?!
他生我卻不養我,任由我在這殘酷的世界自生自滅,然后冠冕堂皇來一句,誰讓你當初跟你外婆走的?
短短一瞬,我心底的憎惡洶湧而出,我一把甩開他的手,冷冷道:「是啊,畢竟你的錢,還得留給外面的弟弟。」
我爸愣了下,抬手就是一巴掌:「你胡說八道什麼?!」
剛被勸走的後媽猛地衝上來,神色癲狂:「什么弟弟?毛有義,你背著我在外面生野種了?」
我爸神情不耐:「沒有的事,小孩子亂說的。」
後媽根本聽不進去,死死地抓著他的手:「你有沒有良心啊,我十六歲就跟你了……」
拿不到錢,我也沒心思看這場鬧劇。
剛出門,妹妹就追了上來:「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心情糟透了,不想理她卻又甩不掉,只能冷冷道:「那你呢,怎麼知道的,又為什麼不跟你媽講?」
28
妹妹垂下了腦袋,短短一瞬,像是籠罩在巨大的陰影里。
「上個月……小時候爸媽更喜歡弟弟,我難過的時候就安慰自己,至少比你強,現在想想真可笑,不過是買東西送的搭頭,好一點,壞一點,都不值錢。」
我沒心情聽她訴苦,繞過她剛要走,就看到我爸摔門而出,啟動車子走了。
後媽追出來,摔到地上,朝著汽車開走的方向咒罵:「毛有義,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
妹妹往我手裡塞了個東西:「我只有這些了,希望你外婆趕緊好起來。」
她扶起後媽回屋,我打開手帕,裡面是一疊零錢。
統共 53 塊。
後來,我攥著 63 塊錢,頂著紅腫的臉頰,帶著滿身的疲憊回家了。
八月的夕陽還很熱,照在我身上,卻叫我遍體生寒。
剛進院子,就看到屋子裡亮著燈,我以為家裡進賊了,跑進去一看,就見舅媽抱著一堆衣服,腳邊放著一個大麻袋。
看到我,她立馬衝上來,輕拍了下我屁股:「你跑哪去了,我都急瘋了,正要去村長家借喇叭呢。」
我把所有的錢拿出來,遞給她:「舅媽,我問過了,上中專不用學費,生活費我也會想辦法。」
「外婆的醫藥費當您借我,我畢業後五年,不,三年,我一定還給你。」
「求求你,舅媽,我不想外婆死……」
我想說自己讀書刻苦,我想說自己聰明勤快,我還想說自己知恩圖報……
而我最想說的是,我只要上了中專,就有能力還錢,也會還錢。
可不可以求你,救救我的外婆。
我媽死了,我就剩這麼一個外婆,她要是不在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傻孩子。」
舅媽淚流滿面,一把將我抱到懷裡:「你個傻孩子,外婆是我們的責任,你一個小孩只管讀書,別的不用操心。」
「你書要念,外婆也要救,我們把房子田地都賣了,錢夠了,你別擔心。」
我這才反應過來,老屋裡一堆鍋碗瓢盆是怎麼回事。
29
「舅媽……」
我抱著她泣不成聲。
外婆六十一歲了,這個年紀在當時的農村算是高齡了,村裡熟人都勸我們:外婆老了,做了手術也不一定能活,能活也不一定活得久,何必浪費錢……
可外婆是我們的至親,是我們家的精神支柱啊。
我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去死?
第二天,舅媽先去市裡,我晚一天,把家裡整頓好後再來。
不料,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精心打扮過的後媽掃了眼破敗昏暗的老屋,冷笑了聲,趾高氣揚道:「我小時候到你媽家玩,這裡就是這個樣子,這麼多年過去了,家家戶戶都住上樓房了,這還是老樣子。」
我實在沒時間陪她演戲,開門見山道:「你想問我那個女人的事吧?」
後媽得意的表情一僵:「鄭希燦——」
「六百塊,你給我錢,我告訴你她在哪。」
後媽眼神微閃,不緊不慢坐下來:「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騙我?」
「我爸一個星期到那裡三天,你去了,一定能看到他們同進同出。」
這下,後媽徹底坐不住了。
她從包里翻出一疊錢,重重拍在桌上:「你要是敢騙我,我就殺了你!」
我收好錢,無視她的恐嚇,淡淡道:「你去我爸公司,找他的財務……」
後媽愣了下,隨即嗤笑道:「怎麼可能,財務都四十多了,還帶了一個女兒。」
我平靜地看向她:「沒錯,就是那個女兒。」
這麼多年,我爸一直沒變,鍾愛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我爸自己以為隱瞞得很好,其實稍一打聽,就知道了。
只是後媽這麼多年沉浸在我爸的甜言蜜語中,像一隻被豢養的鳥,已經跟世界脫軌了。
離開前,她問我:「你老實告訴我,你弟弟是不是你害死的?」
我抬頭,看她站在門口,擋住一大片陽光,巨大的陰影落在身上。
「你心裡有答案。」
後媽身形一顫,下一秒,陽光傾瀉進來,她留給我人生的陰影,徹底消散。
可她卻沒從陰影中出來。
「我要聽你親口說。」
「我不欠你了,堂姨。」
風水輪流轉,這麼多年了,她射向我媽的迴旋鏢,兜兜轉轉,終於要落到她自己身上了。
30
預交了手術費,市醫院很快安排了手術。
三小時後,手術室門開了。
我們的目光緊緊盯著醫生,不敢眨眼,不敢呼吸。
直到他說:「手術成功。」
繃緊的弦突然鬆了,我跟舅媽抱頭痛哭。
病房裡窗簾拉開,熾熱的陽光落在外婆蒼蒼白髮上,落在她慈祥溫柔的面龐上,落在她粗糙溫暖的手掌上……那一刻,我的外婆像鍍了一層金光。
老天慈悲,終究是眷顧善良的人。
醫生還說,只要好好養著,外婆還能活好多年。
籠罩在我們家頭頂的陰霾一掃而空,舅媽走路好像帶風,迎面碰上了當初給我看例假的老醫生。
他還記得我,問起我的近況。
舅媽千恩萬謝,最後話鋒一轉:「孩子爭氣,剛被市一中錄取,這不,她舅舅剛交了學費回來。」
我猛然轉頭,不可置信地看著舅媽。
不是說念中專嗎?
為了給外婆看病,房子賣了,田地賣了,牲口賣了,哪還有錢給我交學費呀?
老醫生拍拍我的肩膀,讚許道:「小姑娘真厲害,我孫子今年剛一中畢業,他課本筆記我沒捨得賣,明天你到我辦公室來拿。」
「好好念書,別辜負你舅舅舅媽。」
我雙目含淚,重重點頭。
老醫生走了,我問舅媽哪來的錢。
舅媽樂呵呵道:「錢是大人的事,你只管往前奔,舅舅舅媽會給你托底。」
她不說,我還是發現了。
舅媽手腕上兩個銀手鐲沒了。
這是她的嫁妝,是她亡母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31
舅舅回去幹活,我跟舅媽留在醫院照顧外婆。
外婆恢復得不錯,醫生說再過半個月就能出院了。
可她卻不開心。
知道花了那麼多錢,自責得像個犯錯的孩子。
「我們燦燦才十五啊,是外婆連累你,連累了你舅舅舅媽。」
一開始我跟舅媽都溫柔安慰,後來發現沒作用。
舅媽乾脆把臉一板:「媽,你要是不好好活著,我就把燦燦扔了,讓她要飯去。」
對上我的目光,她哼了哼:「看我幹啥,看書啊,李大夫送的書看完了?我跟你說,市一中不比鎮里,你不抓緊點到時候……」
她碎碎念一大堆,跟天底下望子成龍的母親一樣。
後來,舅媽也回去了。
我照顧外婆,空閒時看看書報,有一次我在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寫了作者母親獨自拉扯大孩子的故事,很感人。
我看了眼床上安穩入睡的外婆,拿出紙筆,寫了一篇文章。
寄出去後也沒抱多大希望。
結果,等外婆出院回村,郵遞員送來了樣刊和稿費,一起來的還有市一中的老師。
「鄭希燦同學,你寫的文章我看了,很感動,也很佩服。學校商議後決定,減免你高中三年學費,每個月再補貼八十塊生活費。」
他像老醫生一樣讚許地拍了拍我肩膀:「鄭希燦同學,我們國家飛速發展,需要越來越多的高精尖人才,中專生的培養模式遠不夠。你要繼續努力,不要辜負家人、學校、還有國家的期望。」
那一刻,我使命感油然而生,隨即又有些懷疑:我真的可以嗎?
六年前,那個被後媽剝光衣服毒打的小姑娘可以嗎?
我腦海里突然出現外婆、舅舅舅媽、林老師、老醫生……
九歲的我也許不行。
但現在的我可以。
因為我身邊,出現越來越多愛我護我的人,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是孤立無援。
32
開學前一天,外婆送我到村口。
家裡田地賣了,舅舅去工地做小工,舅媽也不賣豆腐了,改在工地邊上賣盒飯。
今天特地趕回來,給我塞了二十塊錢:「雖然學費全免,但還是有花錢的地方。」
我不肯收,她就板著臉說:「你舅舅說的,一家之主的話我能不聽嗎?」
然後又給我一個袋子,裡面是兩包衛生巾。
「衛生巾要及時換,久了不幹凈,對身體也不好。家裡有我跟你舅舅,你只管好好讀書。」
我抱住舅媽,外婆輕輕擦去我臉上的淚。
那一刻,我們祖孫三代緊緊挨著,村口的柳樹枝條在我們頭頂搖曳生姿。
柔中帶韌,就像我們這一代托舉一代的女性。
上了高中,我的生活只剩下念書,為了省錢省時間,我每個學期只回去兩趟。
每次舅媽就跟我抱怨,外婆不安分,非要跟著她擺攤,誰勸都沒有用。
有次還說到我爸。
他到貴州買了個金礦,走私黃金被抓,掏空家底才保釋出來。回到家卻看到小三跟別的男人睡一起,就連他心心念念的兒子都不是自己的。
一氣之下,中風了。
「當初他要離婚,你後媽死活不肯,現在變成後媽要離婚,你爸不肯了。」
「上回我見他拉褲子了,你後媽提了桶冷水就往他身上澆,凍得哦……嘖嘖嘖,跟個孫子似的……」
舅媽嘴上說著可憐,臉上卻一副幸災樂禍。
她高興地忘乎所以,說完了才意識到不對。
「哎呦,這些你就聽聽得了,還有兩個月就要高考了,你只管好好考試,這些爛人就讓他們爛到地里。」
我當然不會讓他們影響我的高考。
那年高考,我以全市第三的好成績,考上省內一所重點大學。
舅媽買了兩串鞭炮到我爸跟前放,他嚇得摔到地上爬不起來,可憐兮兮地朝我伸出手:「燦燦……」
33
我走到他跟前,學著他當年的語氣,唉聲嘆氣道:「中風的還好是你。」
我大學畢業那年,正趕上香港回歸,我入職的公司派我去香港拓展業務。
工作第一年,我把舅舅舅媽在村裡的房子重新買回來。
第二年,我給舅媽在鎮上買了個鋪子,給舅舅買了輛摩托車。
第四年,我在市區醫院邊上買了套房。
第五年,我回到省城,擔任分公司總經理,同一年,我請了年假,帶外婆坐飛機去了北京。
我們在天安門前合影,外婆依舊穿著那身靛藍色的褂子,她今年七十三歲,頭髮全白了,佝僂著背,拍照時露出一排空了的牙,卻精神奕奕,神采飛揚。
我牽著她的手,就像小時候她牽著我一樣。
「外婆,你看我說到的都做到了,你答應我的長命百歲,一定要做到哦。」
那個夜晚,我們坐在矮桌邊,我讀課文,外婆繡花,正好念到北京天安門,外婆心生嚮往:「等燦燦長大了,帶外婆去一趟北京吧。」
「外婆想看看偉大領袖毛主席。」
外婆小時候,被地主買回家給傻兒子做童養媳,挨打挨罵,吃不飽穿不暖,好幾次差點死掉。
後來新中國成立,她嫁給退役傷兵外公,婚後也幸福了好些年。
後來外公死了,她獨自帶著兩個孩子,難熬的時候總跟自己說,等孩子長大,日子好過了,一定要去一趟北京天安門。
那天晚上,我放下課本,鄭重其事地說:「好。那你一定要等我長大,一定要長命百歲。」
後來,我們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燭光搖曳,如今回憶起來,仿佛還是昨天。
34
「照好了吧?快給我和你舅舅也照張。」
舅媽穿了件大紅色的襯衣,不自在地理了理頭髮。
後來,她看著洗出來的照片,眼眶通紅:「我這輩子無兒無女,沒想到老了享著燦燦的福了。」
我抱著她撒嬌:「舅媽,我不就是你女兒嗎?」
舅媽愣了下,輕輕拍了下我:「慣會哄我的,你都叫我舅媽——」
「媽。」
她呆了下,無聲地張大嘴巴,半晌後哭著應了聲:「哎。」
當天晚上,舅媽就帶著我送的金鐲子在村裡溜達,逢人就說:「哎呀,我雖然不會生,但養的女兒好啊,這麼大的金鐲子我說不要不要,她非要往我手上套,沉得嘞,你說這讓我咋幹活?」
「哦,差點忘了,燦燦給我開了個豆腐廠,我現在噹噹老闆娘,哪還需要自個兒動手呀。」
「那個李姐,陳嫂子,你們兒子多,這金鐲子該戴不過來吧?」
「啊,你們沒有金鐲子啊?啥,大熱天還要挑糞去澆菜?嘖嘖嘖,可憐的,以前你們笑話我是石女,沒人養老送終。我還羨慕你們來著,所以啊,生再多也沒用,關鍵是養,你們說是吧?」
短短兩天,她差不多把全村都給得罪了。
舅舅唉聲嘆氣,舅媽欣賞著大金鐲子,滿不在乎道:「我管她們高不高興,我高興就成了啊,再說我以後又不住村裡,是吧,燦燦?」
我忍著笑點頭。
外婆就迂迴得多。
拿著我們在北京拍的照片,逢人就說:「女娃好好培養,絕不比男娃差的,還是要讓女娃讀書啊。」
重男輕女的思想在我們村裡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
但我資助小學的校長告訴我,那一年入學的女娃多了一成。
我更相信,接下來會有千千萬萬的柳條抽出新芽,她們在世界各個角落向陽而生,隨風搖曳,那柔中帶韌的美,會被更多人看到、欣賞。
當然,不被欣賞也沒關係,就像舅媽說的,我自己喜歡就成。
35
回去路上,我們特地繞道去我爸家。
他一直拖著不肯離婚,又命硬死不了,拖得後媽跟人跑了。又折磨起妹妹,前幾天還找了幾個侄子把我告上法庭,說我不贍養親父。
我拎著兩大包東西上門時,他正跟妹妹吵架。
我爸含糊不清地罵:「那男、男的又老……還離過婚……你看上他什麼……」
越到後面越難聽,什麼婊子賤貨都罵出來,就跟農村的潑婦沒兩樣,哪還有當年萬元戶的影子。
妹妹擦了把臉,恨恨道:「沒錯,我就是賤,我賤還不是遺傳你們!我媽當年怎麼看上你的,我現在就怎麼看上他!」
「我們已經領證,我也懷孕了,以後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我爸氣得哆嗦,歪著嘴,涕泗橫流。
妹妹有些不忍,但還是拎起行李往外走,正好跟我迎面碰上。
「姐?」
我們多年未見,交情不深,只聽說她初中畢業就沒讀了,後來進了服裝廠,再後來自己開了個服裝店。
我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多想想孩子,少動氣。」
她擦了把眼淚:「爸把你告了的事我才知道,他就巴不得我們過不好,姐,反正你不在他戶口上,別管了。」
我笑了笑,掏出一個紅包遞給她:「提前給孩子的見面禮。」
她看了下,震驚道:「這也太多了吧……」
不多,正好五千三百塊。
當年她給我五十三,我百倍奉還。
從此以後,我們再無瓜葛。
她想說點什麼,又覺得我們這關係,父母輩的關係,也沒什麼好說的。
妹妹走了,我拎著東西進屋,把在地上蠕動的我爸扶到椅子上固定好。
我爸只當我服軟了,哼了聲:「現現現在知道錯了,晚晚晚了……」
「你把老子送到市醫院康復……每個月再給老子三千塊……再來照顧老子……」
他斷斷續續提了一堆要求,我就微笑地看著他,不反駁,也不說話。
最後,他說累了,來了一句總結:「你是老子生、生的,得給我養老!」
「好啊。」
我爸愣了,不可思議地看向我,隨即抬起下巴,得意地哼了聲。
下一秒,啪一聲,他的右臉快速腫起來。
「這一巴掌,替我媽打的,你薄情寡義,不配為人夫。」
第二巴掌下去,他左臉也腫了。
「這一巴掌,替我外婆打的,你忘恩負義,不配為人子。」
他去貴州買樹的本金, 是外婆的全部積蓄, 外婆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來幫扶,他卻沒有半分感恩。
「最後一巴掌, 為我自己。你偽善自大、冷漠自私,不配為人父。」
鮮血混著口水從我爸嘴角流出, 他指著我,想罵人,又怕再挨揍。
「你知道嗎, 比起後媽, 我更恨你。」
「小時候我總不明白, 這麼狠毒的心腸,怎麼長在父親身上, 後來我明白了,人渣不管披著什麼皮囊身份,都是人渣。」
我揉了揉酸疼的胳膊, 冷笑道:「這就是我替你養老的方式。還有, 你生我的時候花了三秒,我不介意浪費三秒替你送終。」
我爸瑟縮了下:「法、法院……」
「哦, 你不說,我差點都忘了。」
我打開禮盒袋, 把裡面的東西嘩啦嘩啦倒到他身上, 我爸躲不開,只能拚命閉著眼, 等看清那東西時, 瞬間漲紅了臉:「混帳……晦氣……」
我拍了拍手,心情愉悅:「法院判我每個月給你八十塊, 你中風了我怕你花不了錢,就給你換成衛生巾了。」
「哎, 你以前怎麼說來著?」
「哦,你說女人來月經晦氣,男人碰衛生巾倒霉, 」
我彎下腰, 拍著他面頰一字一頓道:「爸, 那你可要一直倒霉下去哦。」
你倒霉了,我就開心呢。
上車後, 外婆舅舅舅媽一臉擔心地望著我,方才他們非要陪我去, 被我拒絕了。
「燦燦, 沒事吧?」
外婆抓著我的手, 輕輕地問。
「沒事啊,我好久沒這麼痛快了。走, 我們回家。」
外婆跟舅媽對視了一眼,越發小心地開口:「燦燦, 你是我們的寶貝,錢沒了可以再賺,千萬別做傻事呀。」
我撲哧笑出聲,啟動車子。
「放心吧外婆, 我巴不得我爸活久點。」
我可是外婆的心尖寶,是舅舅舅媽苦求多年的女兒。
才不是什麼賠錢貨、饞鬼。
更不會為了一個人渣,賠上自己的性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