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後媽生的弟弟掉進河裡。
我下河三次,救上來一具屍體。
喪禮上,我被後媽剝了衣服毒打。
親爸在一旁唉聲嘆氣:「死得怎麼不是你?」
後來,外婆領我回家。
舅舅舅媽供我讀書。
中風了的親爸又跳出來:「你是老子生、生的,得給我養老!」
「好啊。」
生我的時候用了三秒。
我就回報三秒給你送終吧。
01
那年的夏天好熱好熱。
後媽買了個大西瓜,對半切開,弟弟半個,妹妹半個,讓他們用勺子挖著吃。
又把菜板遞給我:「去洗了。」
菜板上流了一灘西瓜汁,很紅,看著就甜。
我背對著他們吞口水,嘩嘩的流水聲里,遲遲沒有把菜板放到水龍頭下。
舔一口,就舔一口。
後媽不會發現的。
我低下頭,慢慢靠近菜板,眼看就要嘗到了,身後響起弟弟稚嫩的聲音:「大姐,給你吃。」
回過頭,就見弟弟高舉著手,勺子裡是一大塊西瓜心。
我瞄了眼臉色難看的後媽,不敢動。
弟弟的手舉得更高了:「大姐,你吃這個,別舔菜板了。」
後媽突然改了口風:「弟弟給你,你就吃吧。」
那年我九歲,在後媽底下討生活,吃過不少虧。
可那天不知道是天氣太熱了,還是那口西瓜太誘人,我本能地伸出手,在夠到的那一刻,勺子掉轉頭進了弟弟的嘴。
他大口吃著西瓜,洋洋得意道:「饞鬼,才不給你吃嘞!」
後媽被逗得哈哈笑,切了一塊瓜皮扔到我腳邊:「快撿起來吃啊,饞鬼。」
我垂著頭,雙手緊緊抓著衣角,委屈跟羞愧交織,明知道後媽不安好心,明知道弟弟愛戲耍我,我怎麼就那麼饞?
最後,我頂著烈日跑出家門,來到小河邊。
幾個男人坐在樹蔭底下釣黃鱔。
我學著他們的樣子挖蚯蚓,放誘餌,心裡頭堵了一口氣,你們不給我吃,我就自己買,吃一整個大西瓜。
剛釣了兩條,弟弟又來了。
02
他伸手要去抓魚簍里的黃鱔,被我攔了:「別碰,會咬人。」
「哼,媽讓我喊你回去做飯。」
我沒理他。
家裡飯是我燒的,可每次都要等他們吃完了我才能吃。
我不敢反抗後媽,卻對這個驕縱的弟弟生出了恨:「不去,滾遠點。」
其實,弟弟剛出生的時候,白白胖胖,香香軟軟的,我可喜歡他了。
他也總跟在我屁股後面,求我帶他玩。
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大概是弟弟衣服玩髒了,後媽怪我帶好他,罵我。
弟弟摔跤了,後媽怪我沒照看好他,打我。
弟弟被欺負了,後媽怪我沒保護好他,叫我爸一塊打我。
就連年幼的弟弟也意識到,家裡沒人喜歡我。
後來,他一邊粘著我,一邊戲耍我。
就像現在,他看我趴著去夠竹竿,跑過來猛踢一腳,揚起的塵土撲了我滿臉,我看不清,只能狠狠道:「毛金根,你死定了!」
「略略略!」
他朝我扮了個鬼臉,一腳踹飛我的魚簍。
我辛苦半天釣的黃鱔啊,就這樣隨著魚簍回了河裡。
烈日當空,我氣得跳腳,想要收拾他又看不清。
突然聽到「撲通」一聲,然後有人喊:「燦燦,你弟掉河裡了!」
後面的事情我記不大清了。
只記得自己眯著眼慌亂下河,爬上來,又下河,又上來,一共三次,好不容易把弟弟撈上來。
可他臉色蒼白,一動也不動。
附近釣黃鱔的男人也下河了,他們又拍臉又拍背,最後看向我:「救不活了,快去叫你爸媽。」
03
我頭腦一片空白。
發瘋般往家裡跑,還沒進門,就見後媽哼著小曲,拎著垃圾桶往外走。
看到我,她臉色一沉:「你弟呢?」
我沒回答,麻木地盯著她手裡的垃圾桶,半個西瓜就被挖了心,厚厚的紅壤依舊汁水飽滿,我苦求不得的東西,最終成了垃圾。
注意到我的視線,後媽把垃圾桶往地上一放:「想吃啊?撿去吃唄。」
我站著沒動。
她走過來用力掐我:「饞鬼,饞鬼,問你話呢,你弟呢?」
鄰居匆匆趕來:「金根媽,快,金根出事了!」
我怔怔立在原地,依然死盯著垃圾桶里的西瓜。
滿腦子都是,如果我不想吃西瓜,不去釣黃鱔,弟弟是不是就不會死?
我為什麼要那麼饞啊?
不知過了多久,我爸回來了,抬手就是一記重重的耳光:「你怎麼看弟弟的?!」
我被打到了地上,臉迅速腫了起來,嘴角滲出了血漬。
那一刻。
我耳朵隆隆作響,天旋地轉間,我的靈魂仿佛漂浮在外,等再回過神,已經在弟弟的喪禮上。
我光裸著跪在門口,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
後媽扔掉打斷的門閂,拿了菜刀就往我身上劈。
我爸一邊抱住她,一邊朝我吼:「還不快滾!」
我掙扎著爬起來,走了兩步,又重重摔回地上。
繼母的刀被奪了,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爸嘆了口氣:「死得怎麼不是你。」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驚雷,重重砸到我心間。
04
我茫然抬頭。
周遭圍了一圈看熱鬧的大人。
他們的目光就像刺刀,扎在我傷痕累累的皮膚上。
叫我驚恐不安,令我自責悔恨,讓我屈辱難堪。
那年我九歲,多麼希望有人伸出手扶我一把。
可我等了又等,只等到不懷好意的譏諷——
「賠錢貨就是嘴饞,為了塊西瓜害死親弟弟。」
「嘖嘖,剋死親媽,又害死弟弟,從小就是掃把星。」
我張嘴想說沒有,鮮血就從裂開的嘴唇淌出來。
算了。
解釋的話我說了無數次,沒有一個人相信。
我垂下頭,自暴自棄地想:被後媽砍死也好,讓我爸後悔去。
正當我認命之際,模糊的視線里出現一雙布鞋,一雙蒼老的手給我披了件褂子,然後扶起我。
「燦燦,別怕,外婆帶你回家。」
熱鬧的靈堂靜了靜。
我爸首先反應過來,神情不耐:「媽,你怎麼來了?這是我家事,你就別管了。」
外婆不由分說站到我前頭,她佝僂著背,只比九歲的我高半個頭,卻像一座大山一樣,替我擋住了所有風雨。
「我來接燦燦回去。」
「你就別添亂了,她做錯事我正罰她呢。」
外婆一步不退:「小孩子做錯事,最該罰的是父母。」
我爸這人最要面子。
三番兩次被打斷,臉上已有了怒氣:「你知道燦燦做了什麼?她害死親弟弟,我要不罰她一頓,她媽活不下去!」
「她媽已經死了!」
外婆咬著牙,整個人都在顫抖:「毛有義,她親媽死了,為了救你死的,難道還不夠嗎?」
05
我媽是鎮里第一個女大學生,畢業後在郵電局工作。
當時給她介紹對象的人很多,可她偏偏看上來拍電報的我爸,甚至為了他放棄鐵飯碗工作,一同去貴州買樹運到溫州來賣。
八幾年的時候,樹很值錢,兩火車的木材換回一麻袋的十元大鈔,隨手放在客廳。
我媽堂妹到家裡玩,以為裡面裝的是草紙。
就調侃說:「姐夫,這麼一大麻袋,要是錢可不得了。」
我爸哈哈大笑:「你打開看看。」
我媽的堂妹不明所以,打開麻袋後當場愣住。
她雙眼發直,喃喃道:「這麼多錢啊,別說有了,見過這輩子都值了。」
在那個一天工資兩塊,最大幣值十元的年代,我爸媽搖身一變,成為最早的萬元戶。
原以為日子會越來越好,哪曾想,工人操作不當,砍倒的大樹眼看砸到我爸,電光火石間,我媽拼盡全力推開他,自己被砸成重傷。
那一年,我剛滿周歲。
我媽臨死前,吐著血求他好好照顧我。
我爸含淚答應了。
然後,在年底娶了後媽,也是我媽的堂妹。
又在第二年生了妹妹,第三年生了弟弟。
而我,從白雪公主變成灰姑娘,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
遮羞布被揭開,我爸的臉徹底沉了下去,剛要開口,外婆突然跪了下來:「我把女兒交給你,她死了,你就還我一個孫女吧。」
渾渾噩噩的我猛然驚醒,哭著去拽外婆,她卻不肯起來。
這麼多人看著,我爸咬牙扶起外婆:「媽,您說哪的話,燦燦是我的女兒——」
「好。」
後媽冷不丁開口,眼底閃過一絲異彩:「毛希燦給你,我們的債一筆勾銷。」
06
我爸一開始不答應,不知道後媽怎麼說服他。
最後,我爸給我收拾幾件衣服,又塞給我一張十塊頭:「到外婆家要乖乖聽話,沒錢了來找爸。」
他說得情真意切,小小的我信以為真。
後來才明白,我爸的承諾就像草紙,擦嘴都嫌膈應,只能擦屁股。
離開之際,後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從今往後,毛希燦與我家再無瓜葛,大家都是見證。」
外婆緊緊牽著我的手,挺直腰杆說:「你放心,燦燦以後由我來養,不會麻煩你。」
外婆先帶我去鄉衛生所上藥,又帶我去派出所改了戶口。
鄭希燦。
確實比毛希燦好聽。
等回到村裡,天已經徹底黑了。
得到消息的舅媽往門口潑了盆水,扯著嗓子罵:「老糊塗,什麼阿貓阿狗都往回撿,也不怕招人恨。」
當時農村有個說法,一個家裡孩子是有定數的。
所以有的人家女兒多了就送人,沒人要就扔河裡,生怕耽誤兒子投胎。
而舅媽十八歲嫁給舅舅,如今三十了,一個孩子都沒有。
外婆領我回來,她自然不高興。
舅媽重重摔上門,外婆捏了捏我的手,柔聲道:「燦燦是外婆的寶貝,才不是阿貓阿狗。」
晚上,我睡在外婆的床上。
陣陣蟬鳴聲中,夾雜著舅媽崩潰的聲音:「我生不出娃,被村裡婆娘笑話是石女,還讓我養個掃把星,這是要逼死我嗎?」
老實巴交的舅舅也勸:「燦燦爸有錢,隨便給點就養大了,在咱家反倒耽擱了。」
外婆長長嘆了口氣:「她那繼母多厲害啊,我再不管她,連命都要沒了。」
「老二,你們兩姐弟打小就好,燦燦是你姐的獨苗啊,你忍心嗎?」
舅舅嘆了口氣,也不說話了。
外面的蟬鳴聲越發清晰,我一顆心高高懸著,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07
「得得得,你們都是好人,就我一個惡人!今天我把話擱這,這個家有我沒她,有她沒我,你們自個兒考慮吧!」
「媳婦兒,」舅舅的語氣裡帶著哀求,「有話好好說——」
「這樣吧。」
外婆疲憊的聲音響起:「我帶燦燦到老屋單過,不給你們添麻煩。」
舅舅又急了:「媽,老屋倒了大半,沒水沒電怎麼住人?」
「我就在老屋把你姐弟倆拉扯大,同樣也能把燦燦養大。」
「就這麼說定了。」
外婆進來時,我緊緊閉著雙眼。
她在我身邊躺下,拿了把蒲扇替我扇風:「怎麼還沒睡,是不是傷口痛了?」
我越發用力地閉眼。
外婆輕笑出聲:「別裝了,想騙外婆,你還嫩了點。」
我緩緩睜開眼,溫柔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我垂下視線不敢看她:「對不起,外婆……」
「傻孩子,外婆只覺得慶幸,幸好我來了,不然你就……」
她吸了口氣,咽下哭腔。
我抬頭,小心翼翼地望著她:「外婆,你怎麼知道的?」
早夭的孩子不停棺,從弟弟死到設靈堂不過三天時間,那時候交通不便,又沒有手機電話,從村裡到鎮上那麼遠,她怎麼能及時趕來?
外婆輕撫我的面龐,溫柔的目光透過我,緬懷她英年早逝的女兒。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媽讓我來救你,我就趕緊來了。」
外婆說得輕巧。
可從村裡到鎮上,不知道要走多少路,倒換多少班車。
從未出過遠門的外婆,一路風塵僕僕,著急忙慌,她一刻也不敢停歇,只為了救下她亡女的獨女。
08
被後媽毒打我沒哭,被親爸拋棄我沒哭,被所有人冤枉我沒哭,這一刻,我卻緊緊抱著外婆,泣不成聲。
「外婆,弟弟不是我害死的……」
外婆一遍遍撫摸著我後背:「你跟外婆講講,到底怎麼回事。」
我斷斷續續講清事情經過,全程外婆都認真聽著,一次都沒打斷我。
這麼多天,她是唯一一個聽完我解釋的人。
最後,她扶起我,我們面對面坐著,就見她一臉嚴肅道:「希燦,這不是你的錯。」
「你自己還是九歲的孩子,怎麼能讓你照顧更小的孩子。」
真的嗎?
可是所有人都怪我,怪我沒有照看好弟弟,怪怎麼死的不是我?
我真的沒有錯嗎?
外婆重重點頭:「你沒有錯,錯的是你爸,你後媽,他們為人父母,卻沒有盡到父母職責。」
「可是,他們都不信……釣黃鱔那麼多人,沒有一個幫我說話……」
「他們信了。」
「只不過,大人最會欺負小孩了。」
我愣愣抬頭,不明所以。
多年以後,我長大工作後才明白。
冤枉你的人比誰都知道你冤枉。
可弟弟的死要有人擔責,繼母的悲痛需要宣洩,而弱小無依的我,便是最好的選擇。
他們才不管,小小的我背著沉甸甸的人命,往後漫長的人生該怎麼走?
第二天一早,外婆就收拾東西帶我回老屋。
大門一推開,土牆上的灰塵土塊撲簌簌往下掉。
東邊的房梁斷了,屋頂壓下來砸到廚房,跟鄰居共用的西面牆滿是爬山虎,風一吹,窸窸窣窣地響。
舅舅眉頭緊皺:「這怎麼住人?算了,回家吧。」
外婆卻緊牽我的手:「燦燦怕嗎?」
我搖搖頭,跟著她往裡走。
木質樓梯年久失修,踩在上面吱呀作響,中間還缺了兩塊,舅舅一腳踩空,罵罵咧咧地走了。
可外婆卻帶著我住了下來。
09
一直收拾到晚上,終於理出了一間漏風的房間,床上放了兩床被子、一口鍋、兩副碗筷,就是我們全部的家當。
折回來的舅舅放下米麵,又給了外婆一百塊錢。
外婆收下了:「還有 580,你姐借給你蓋房子的,你得還。」
舅舅本來就生氣,一聽這話立馬炸了:「從小到大你就偏心我姐。別人家的兒子都當寶,你倒好,供女兒讀書,讓我在地里刨食。」
「現在還不是得靠我?」
外婆瘦小的身子微微顫抖,卻還是一字一頓道:「你把錢還了,以後我也不麻煩你。」
舅舅徹底怒了:「好好好!」
我站在門口,嚇得不敢出聲。
在農村,家家戶戶都是要靠兒子的,養兒防老,外婆卻為了我跟舅舅鬧掰了。
等舅舅走後,我愧疚地走到外婆跟前:「外婆……」
她揉了揉我發頂,語調鬆快:「晚上吃炒麵?」
「啊?」
吃完炒麵,睡在四面漏風的房間裡,外婆的蒲扇在蟬鳴聲中搖曳,一下,又一下,我緩緩閉上了眼,睡了最深、最安穩的一覺。
轉眼間要開學了。
那時候義務教育還沒普及,小學也要交學費,一個學期五塊錢。
晚上,舅舅又來了,給了外婆一疊零錢,一共五十。
外婆點了一遍錢,招呼他留下吃晚飯。
舅舅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不了,氣都氣飽了。」
「舅舅。」
我追出來,往他手裡塞了兩顆葡萄。
早上我給鄰居阿婆挑水,她獎勵我的,一共四顆,外婆吃了一顆,我吃了一顆。
葡萄可甜了,我連皮都吃了下去。
「你跟舅媽一人一顆。」
舅舅頓了頓,蹲下身:「燦燦自己吃。你要好好念書,不然對不起外婆,知道嗎?」
我把葡萄塞到他手裡,邊跑邊擺手:「知道了舅舅。」
10
其實,我不喜歡上學。
我媽死得早,我爸後媽都不管我,同學們罵我是掃把星,不跟我玩,老師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就像田間的野草,瘋玩瘋長。
但這次開學,我卻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
既然沒人跟我玩,我就跟學習玩。
老屋沒拉電線,晚上,我點著蠟燭做作業,外婆就在邊上繡花。
外公早年間病死了,她一個年輕寡婦,靠繡花獨自養大一雙兒女,還供我媽念了大學。
現在,又想靠繡花養大我。
做完作業,我湊到她身邊:「外婆,你教我繡花吧。」
她揉了揉酸疼的眼:「不成,小孩子家家的可別熬壞了眼睛。」
昏暗的燭光下,外婆眯著眼靠近繡布,手裡的繡花針緩慢穿插著,一針又一針,不知過了多久,她長長嘆了口氣:「老咯,眼花看不清了。」
她隨意一句調侃,卻叫我心頭一酸。
舅舅老實孝順,舅媽嘴硬心軟,如果不是為了我,外婆早就安享晚年了。
「燦燦,快你生日了,你想要什麼?」
外婆剪斷線頭,抬頭問我。
當時小孩子的十二歲生日,不亞於現在的成人禮。
我收起情緒,笑著說:「我想要外婆長命百歲。」
外婆嘖了聲,點著我腦門說:「換一個,關於你自己的。」
我仔細想了想,固執地搖頭:「我什麼都不要,就要外婆長命百歲。」
生日那天,正趕上鄰居打枇杷。
枇杷樹很高,下面的枇杷摘完了,留樹冠頂上幾叢,黃澄澄的,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外婆注意到了,就問鄰居買一點。
鄰居大伯大手一揮:「哎,鄉里鄉親要什麼錢,樹頂上那幾顆我也摘不了,要的話你自己上去摘。」
外婆再三感謝,搬來梯子要爬樹。
卻被大伯攔住了:「哎,可別壓壞了樹,還是你人上去吧。」
我趕忙去攔:「外婆,我不想吃,不要了不要了。」
外婆卻不聽,脫了鞋子往上爬。
11
樹枝晃動,我在下面擔心得不行。
偏偏鄰居大伯一改和善,突然大喊:「快來看啊,老母猴上樹咯。」
我不可置信地回頭,雙目瞪圓。
「看我幹嘛,還不是你嘴饞,你外婆都是為你。」
圍觀的人多了,鄰居也喊得更起勁了,樹頂的外婆身形一顫,嚇得我呼吸一滯。
下一秒,有東西飛過來,啪一下砸到鄰居嘴上。
「你吃屎啦,滿嘴噴糞!」
「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當年你掉河裡,要不是我媽把你拉上來,你墳頭草都兩米高了!」
舅媽這些年越發彪悍,村裡人都不敢惹她。
挨了鞋底的大伯滿臉鐵青,卻也只敢咬牙說:「誰白眼狼,老子好心好意讓她摘枇杷——」
「呸!去你娘的好心好意,還不是當年我大姑姐瞧不上你,你咽不下這口氣嗎?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德行,狗都看不上!」
「你你你個不會下蛋的母雞……」
對罵間,外婆已經從樹上下來,一大把金黃飽滿的枇杷放到我懷裡,我卻半點都高興不起來。
「沒事,外婆年輕的時候毛竹都爬得上去。」
回到家,舅媽打開籃子,裡頭全是枇杷。
「吃啊,都給你,就你嘴饞,害外婆一把年紀了還出醜……」
我垂下眼帘,不安地捏緊衣角。
外婆鞋都沒穿好就跑出來:「不怪燦燦,是我自己想吃。我這不是好好的嘛,都是小事,不值得動氣。」
「哼,你就慣著她吧!」
舅媽氣得扭頭就走。
外婆剝開最大最黃的枇杷,送到我嘴邊:「嘗嘗,甜不甜?」
我咬了一小口,眼淚就出來了:「好酸。」
「啊?不會吧。」
剩下的她自己吃了,一臉莫名:「很甜啊,一點都不酸。」
真的好酸。
枇杷不酸,心酸。
12
晚上睡覺。
我夢到弟弟從河裡爬上來,濕漉漉地走向我:「都怪你,要不是你嘴饞,我就不會死……」
我拚命掙扎,用力解釋,好不容易跑出來,迎面撞到了舅媽。
「就你嘴饞,害外婆一把年紀了出醜……」
接著是後媽,然後是我爸,越來越多大人圍了上來,指著我說:
「饞鬼。」
「饞鬼。」
「就你嘴饞……」
我蜷縮在中間,從拚命解釋,到無助地搖頭,最後絕望地低喃:「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嘴饞了……」
我從夢裡驚醒,外婆沒在床上。
一樓的矮桌上點了根蠟燭,燭光閃爍,外婆雙眼挨著繡布,顫抖的手緩慢摸索,一針又一針,密密麻麻,刺到繡布上。
也刺到了我心裡。
我拿起課本走到樓下,就著燭光念課文。
那天以後,我吃得更少了。
村裡的小學帶米蒸飯,等到周五,同學們都不夠吃,只有我,每回都有剩。
外婆焦急又心疼,每次都給我夾菜,讓我多吃一點,哪怕是一口。
我拒絕不了,勉強咽下去,過了一會兒又跑去吐了。
次數多了,她也不逼我了。
每到周末她就用小碗做肉蒸蛋,她一半,我一半。
每回我都等她吃好了,才動筷。
小學畢業,我考上鎮上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