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渾身發抖地看了半天,居然轉頭走掉了。
那晚,我一夜沒睡著。
可是翠蓮嬸沒有來家裡找我,也沒提裙子被偷的事兒。
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
5
耀祖的辮子被我爸剪了。
趁他睡著,偷偷剪的。
只剪了一剪刀,耀祖就醒了。
那晚,雞飛狗跳。
耀祖尖聲尖氣的哭聲,估計吵醒了全村的人。
我爸火了,他和我爺爺摁著耀祖,用推子把他的腦袋,推成了光頭。
我跑去扯爺爺的褲腿,被一腳狠狠踢飛。
耀祖被剃成了光頭以後,有一種詭異的美感。
他的眼神里,是我從未見過的寒意。
他照了照鏡子,隨後拉起了蜷縮在牆角的我:「二姐,你被踢疼了嗎?」
我哭了。
不知道是疼的,還是什麼別的。
耀祖用他乾乾淨淨的手絹給我擦掉眼淚:「二姐,我給你揉揉。」
他揉著我被踢得青紫的肚子。
我爸如釋重負:「早該給他剃了!」
我爺爺也如釋重負:「不是不忍心嘛!這孫子來得太不易了!」
耀祖突然笑了:「我頭髮長回來之前,我不會去上學了。」
他說到做到。
我爸和我爺爺,也不忍心真的狠狠打他。
把他強拉到教室,他就翻窗子跳下來。
二樓,腿斷了。
他整整一年都沒有去上學,直到頭髮又長到齊肩。
但是,他要求家人必須讓我上初中。
爸媽也沒什麼意見。
小學畢業考試,我是全縣第三名。
縣裡的重點中學縣一中,給我學費伙食費住宿費全包了,還每月發一百五十元生活費。
爸媽同意讓我去上學的條件,就是把那一百五十元全給他們。
我裝作不敢反抗。
當然,這錢耀祖變著花樣,全給我要回來了。
我每周回家一次。
耀祖給我錢,我給他租的漫畫書。
當然,全是那種兩個男主角的漫畫——他也只愛看這一種。
除了這些,耀祖還把他這一個星期省下來的好吃的,全塞我包里。
我捧著他的臉:「還是我們琪琪好!知道心疼二姐!」
耀祖遞給我一把梳子:「二姐,給我梳這個髮型。」
飛飛搶過梳子:「我來我來!」
我們在山口玩耀祖的頭髮。
換一個髮型,他照十分鐘的鏡子。
耀祖白皙,巴掌小臉精緻得不得了,睫毛又長又密。
他梳什麼髮型都好看。
當然,回家的時候,他只能戀戀不捨地把頭髮梳成一個樸素的辮子——這是我爸唯一能容忍的長髮髮型。
6
五年後,飛飛離開了我們村。
耀祖說他跟一個網友跑了,說完就哭了。
飛飛給我留下兩百塊錢,附言——做你想做的事。
我拿那兩百塊,請耀祖去縣城吃了一頓館子。
耀祖遇到了我的高中班主任尤俊傑。
看到他第一眼,就傻了。
尤俊傑那年 19 歲,師專畢業第一年代班。
他長得很像飛飛,但是比飛飛要更好看。
戴著無框眼鏡,沖我們一笑的時候,我都有些心神蕩漾。
那年,耀祖才 14 歲。
他沒考上縣裡的初中,只能在鎮上上學。
——他小升初的時候,我爸讓我請了兩個星期的假,給他補習。
我們關上門。
我幫他把漫畫書包上語文書皮。
他看漫畫,我刷我的題。
我裝作十分猶豫:「爸知道了,得打死我!」
耀祖正看得起勁:「好二姐,你放心,琪琪絕對不出賣二姐!」
……
見到尤俊傑以後,耀祖鬧著要轉到縣一中上學。
能轉,但他成績不夠,只能借讀,還得交一萬塊錢。
耀祖哭鬧,爸媽答應了。
耀祖轉來縣一中的時候,已經不再留長發了。
他留著非常正常的平頭,穿著白襯衫,挺拔得像一棵白楊樹。
他已經學會了隱藏。
縣一中的學生宿舍和教工宿舍是學校家屬區的三排小平房。
第一排是女生宿舍,第二排男生宿舍,第三排教工宿舍。
我去給耀祖收拾房間,發現他書桌的窗口,正對著我班主任尤俊傑的窗戶!
耀祖並不向我隱瞞他的心思,他說:「花了一百塊找同學換的鋪位。二姐,我喜歡書桌上有太陽。」
7
尤俊傑第一次當班主任,他的滿腔熱情,自然需要一個完美的學生來承接。
我瞅准了這個機會,適時地湊了上去,在他眼前刷足了存在感。
首先,我成績一直是年級第一。
其次,我只有一身洗得發薄的校服,換洗衣服的時候,就只能借室友的衣服穿來應應急。
再次,我是個醜陋的女孩子,幫助我,絕不會有人說閒話。
我成了尤俊傑偏愛的學生,傾盡全力幫助的貧困生。
他領我去買了兩身運動服,兩雙球鞋。
每月貼補我 180 元伙食費。
他真的是一個很周到的人。
一個好人。
所以,當他看到我在縣城最高檔的館子,請一個高挑漂亮的男孩子吃飯的時候,他很生氣。
在他幾天後把我拉到他宿舍詢問我是不是早戀了的時候,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尤老師對不起……嗚嗚嗚……那個男孩子叫姚耀祖,他是我親弟……他……全家都寵他……」
姚耀祖,姚請娣。
尤俊傑瞬間瞭然了。
他當然明白,因為他就有三個姐姐,他告訴過我,他的師專,就是三個姐姐合力供出來的。
他還是不悅:「那也不能他想吃什麼,你就請他吃什麼吧?你那頓花了一百四十八塊!你這個月接下來,是準備喝西北風嗎?!」
我低下頭,手指無措地卷著衣角:「我弟……他有瘋病,得順著他……」
「瘋病?那怎麼不關起來?」尤俊傑皺眉。
「也……沒有那麼瘋。只要順著他,不刺激他,他就……不會犯病的。」我囁嚅。
就這樣,姚耀祖還沒有正式認識尤俊傑,就已經在他心裡,變成了一個瘋子。
哈哈。
8
我爸突然來學校找我。
我把他領到食堂,讓他掏錢買了兩個大份的肉菜,三大碗白米飯:「爸,這都是耀祖最愛吃的菜!你等我把他喊來一起吃飯!」
我裝模作樣去外面轉了一圈。
我爸直挺挺坐在一眾學生中間,盯著桌上的肥肉片,咽著口水。
耀祖這時候正在打籃球呢,我才不會去打擾他的雅興。
當然,他根本不喜歡打籃球,更不喜歡跟高年級的男生一起打籃球。
他討厭出汗、弄髒衣服、受傷,他這樣評價打籃球:「黏糊糊的,噁心」。
但是……尤俊傑也跟學生們一起打球。
尤俊傑打前鋒,耀祖就也打前鋒。
靠著多年跳舞的底子,他在球場上,就像一條滑不溜手的魚。
十四歲,他的身高已經有 1.78 米了。
因為我爸、我媽都很注重他的營養,他在家裡的每頓飯都有肉有蛋,到了鎮上的初中,伙食費也給得足足的,每頓吃的都是小炒。
而我,從小偷吃耀祖的食物,也只長到了 1.58 米。
我大姐,到死的那天,也沒長到 1.50 米。
我回到食堂:「爸,耀祖跟他老師做題呢,他現在可用功了,讓咱們先吃。」
說著,我就捉起筷子。
我爸一把打掉了我的筷子:「餓死鬼嗎?先給你弟留出一份來!」
說著,他掏出一隻大鋁飯盒來。
也不知道他從村裡上來,揣著這麼大個空的鋁飯盒是想幹啥。
我看著他把大多數肉片都撥進了那隻飯盒裡。
我的筷子,穩准狠地對準了盤子裡剩下的肉片。
我爸想發作,但人那麼多,他忍了,也趕緊捉起筷子跟我搶肉。
等我吃完,他深吸一口氣,開口了:「家裡供你念到高三了,也絕對是對得起你了。你大姐都已經三個娃了,你不要不知足。你年紀也大了……」
我瞬間黑了臉。
我十歲半上的小學,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儘管我上小學的時候就改了戶口,改小了三歲,儘管我黑瘦、看上去跟同年級的同學並沒有年齡差距,但我很清楚,我究竟是多少歲。
等我大學畢業,就已經二十五歲了,我比同齡人起步都要晚了三四年。
而這三四年,我需要用一生去追趕。
一想到這些,我眼神里就要冒火。
我爸被我的眼神嚇得一凜,但很快他又拾回了一家之主的威嚴:「你不要不服氣。村裡哪家的女娃,家裡能供著到縣裡來上高中?」
「我上高中,沒花家裡一分錢。」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冷。
同時,我不好的預感也越來越強烈。
果然,我爸被我噎得沉默了片刻,突然提高了聲音:「你這帳算得不對!你要是沒上高中,咱家起碼能多種五畝,不、八畝地!三年,一年就是……」
「你到底要說什麼?!」我失去了最後的耐心。
「你媽給你說了一門好親事。」他終於說了出來。
與此同時,整個食堂都安靜了。
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耀祖的聲音:「爸,我不同意。」
耀祖說著,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按了按。
他的手熱乎乎的。
——早已不是小時候的白胖小手了,修長的骨節,力氣很大。
但肯定沒有我爸力氣大。
9
我突然很想看到我爸跟耀祖打一架。
他們誰會贏呢?
於是我說:「爸,我還有不到三個月就高考了,我是肯定能考上大學的,以後會有好前程的。你現在讓我輟學嫁人,這不等於還沒長肥的豬,就要殺了賣肉嗎?就是村裡的胡屠夫,也沒有你這麼蠢吧?」
我爸臉色鐵青,立刻揚起了巴掌。
耀祖猛地拉開我,那個巴掌結結實實扣在了他臉上。
他白皙的臉頰上,頓時出現了五個清晰的手指印。
周圍的同學忙都散開了。
耀祖把我護在身後:「爸,你別逼二姐。」
看到耀祖維護我,我爸更生氣了:「耀祖,你聽聽你二姐說的話,有這麼跟自己老子說話的嗎?」
我在耀祖身後喊道:「我說錯了嗎?爸就差把我稱斤賣掉了!爸,我是你親生的嗎?」
我爸早已氣得滿臉通紅,連花白的胡茬都在顫抖:「反了你了!你個丫頭片子,我今天非得打死你不可!」
他說著,就要撥開耀祖,沖向我。
耀祖死死攔住他:「爸,別打二姐,你打我吧。」
我爸咆哮:「你再攔著,我就真連你一起打了!」
我繼續拱火:「爸,你除了打自己家人逞威風,你還會幹什麼?!」
這句話,讓我爸徹底失去了理智。
他用盡全力,一把扯開耀祖,隨即一腳踢中了我的肚子。
當然,我可以躲開,但沒躲。
劇痛。
正在生理期的我,幾乎立刻痛死。
我立刻躺倒在地,裝作暈了過去。
耀祖撲到了我身上,扶起我:「二姐!二姐你別嚇我!」
我讓渾身放軟,隨著他的搖晃,晃來晃去,就好像一具屍體。
耀祖哭了:「二姐……」
我爸站在一旁,輕蔑地呸了一聲:「賤丫頭是裝的!她小時候挨的踢比這重多了,有次把她踢到水塘里,她也自己爬上來了!上了個高中,還會裝模作樣了?!」
耀祖把我的腦袋放在了圍上來的女同學腿上,站了起來。
我眯起一隻眼睛。
耀祖像一顆炮彈那樣,低下頭,衝著我爸就沖了過去。
他的腦袋,狠狠撞在我爸的胃部。
我爸後退了幾步,踉蹌著。
緊接著,他彎下腰,開始嘔吐。
剛吃進去的肥肉片,混著米粒,噴了出來,散發出難聞的胃酸味道。
耀祖並沒有停下來,他邊哭邊伸出胳膊,不管不顧地打在我爸的頭上、身上:「你把二姐踢死了……嗚嗚嗚……你賠我二姐……」
我爸吐完了,直起腰來:「耀祖,你護著這個賤丫頭幹啥?!她不過是條賤命!爸要她嫁人,就是為了給你攢上大學的學費啊!隔壁翠蓮妹子家的大小子今年考上了大學,一年學費要九千多,生活費要……」
「你賠我二姐!」耀祖根本聽不進去,他依然在打著我爸。
我爸躲閃著,並沒有還手。
這一架,打得一點兒都不精彩。
我挨的那一腳,真不划算。
就在這時,尤俊傑來了。
他徑直衝向我,一把就把我扛在了背上,然後喊耀祖:「姚耀祖,快過來!趕緊扶著點,咱倆送你姐去醫院!」
10
半小時後,我裝作緩緩睜開了眼睛。
耀祖滿臉關切地看著我,眼睛濕漉漉的。
我的胳膊上打上了吊針,耀祖說是止疼消炎的。
無所謂了。
我爸不在病房裡。
尤俊傑黑著臉,坐在床尾。
見我醒了,他很有些義憤填膺:「姚請娣同學,你放心,學校不會任由你爸把你嫁人的!我已經給校長打電話了,今年學校還等著你沖清北呢,他也很重視!你放心!你爸再進不來學校了,校長已經跟保安打好招呼了!」
我不是不感動的。
尤俊傑真的是個好老師。
果然,我爸再沒出現在縣一中的校園裡過。
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給了我三百塊錢,讓我吃好點。
他還說,只要我考到全市第一名,縣一中就會秘密獎勵我十萬元。
十萬。
我眼睛亮了。
全市第一名,也不完全是天方夜譚。
我二十一歲了,我的心智遠超這些十八歲的同學。
高考前兩個月,尤俊傑開始把我叫到他宿舍,給我開小灶做拉分題。
其實他的數學水平,還不如我。
有點浪費我的時間。
我懷疑他是故意讓我看到那些信的。
很多封,淡藍色的信封,上面是姚耀祖的字跡。
耀祖雖然成績一般,但他的字漂亮極了。
尤俊傑去水房打開水,留我一個人寫解題思路。
我抽出了信紙。
都是情書。
每一封都是。
文字優美,情真意切。
其實耀祖挺聰明的,好好學習也能考個不錯的大學。
但他憑什麼得到好前程?
我又放了回去。
尤俊傑回來了,看到明顯變了位置的信封們,他嘆息一聲:「這真是……他又有瘋病,我也不敢刺激他。我女朋友也看到了,正跟我鬧分手呢,我這真是飛來橫禍啊!」
我一聲不吭。
說什麼都不合適。
尤俊傑指望我處理這件事,怎麼可能呢?
尤俊傑也不去打籃球了,配了一副黑框眼鏡,又剃了個其丑無比的鍋蓋頭。
四月的天氣,他換上了深藍色的行政夾克、卡其色直筒褲,還有棕色尖頭皮鞋。
直接老了十歲。
我躲在沒人的地方,笑得肚子疼。
耀祖找到我:「二姐,你能理解我的,對吧?這個家裡,只有你疼我,只有你懂我!二姐,尤老師是不是生我氣了?他一見我就跑,我……我有那麼丑嗎?」
十五歲的小男孩,雖然個子長得高,又有著跟年齡不太相稱的憂鬱,但他還是一個孩子。
心軟,只是一瞬。
被我爸踢傷的小腹,紫色的疤痕,已經變成了淡黃色。
但還是會在半夜疼醒。
我對耀祖說:「他有女朋友,你知道嗎?他說,是他女朋友不讓他理你。」
11
尤俊傑的女朋友叫孫霞,也是高中部的老師,教歷史的。
過了幾天,孫霞在半夜去上廁所的時候,被人伏擊了。
縣一中的廁所是旱廁,孫霞被人套了麻袋,丟進了旱廁後面的化糞池。
雖然化糞池有個斜坡,她自己爬了上來,但是受的驚嚇不小,一病不起。
姚耀祖的室友作證,說他那個時間恰好出去了一趟。
我爸來學校,給校長下跪磕頭。
校長還是堅持要開除姚耀祖。
我爸說,如果現在開除姚耀祖,就給我轉學,不讓我在縣一中參加高考了。
他說,鎮上的高中很願意接收我。
校長氣得雙手發抖。
姚耀祖最後被留校察看。
校長專門派了兩個學生,住進他的宿舍,一天到晚盯著他。
這些事,都跟我無關。
我每天刷題到深夜。
高考結束後,我順利拿到了縣一中的十萬塊,也拿到了清大的錄取通知書。
我在宿舍收拾著東西,準備這幾天就去北京——我怕我爸衝出來把我綁回去嫁人,他做得出來。
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就那兩身尤俊傑給我買的衣服和鞋子。
穿一身,帶一身。
我給他的回報也足夠了——他被評上了優秀班主任,獎金有一千多塊。
耀祖來了。
見到他的樣子,我有些吃驚。
他穿著一套黑色的緊身衣,畫著一個煙燻妝,好像被人打黑了兩個眼眶。
聽說,他曠課一個多月了,也沒住宿舍。
我也沒問他去哪兒了,他卻遞給我一張銀行卡:「二姐,這裡面有八千塊,你拿著用。學費你貸款,生活費以後每個月,我包了,按一千五的標準,每月 1 號準時打給你。北京消費高,千萬別委屈自己。」
八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