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開了他的手。
「警察叔叔,」我轉過頭,看著那位臉色嚴肅的民警,還有旁邊一個顯然級別更高的領導,「他們真的會解決嗎?回去了,會不會罰我曠課?會不會說我誣陷?」
「不會!絕對不會!」
校長聲音都尖了,「唐嵐嵐同學,咱們回去好好說,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
民警領導開口了,聲音很沉:「張校長,這件事我們接到了報案,而且涉及未成年人權益和文明城市評選期間的穩定問題,所里會正式記錄並跟進。希望校方儘快妥善處理,我們會定期回訪。」
校長的臉徹底白了,連連點頭:「一定一定!放心!絕對妥善處理!」
回學校的車上,死一樣的寂靜。
到了學校,校長辦公室。
校長關上門,轉過身,臉上那點強擠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只剩下疲憊和壓不住的惱怒。
「唐嵐嵐!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壓低聲音,幾乎是在低吼,「你還嫌不夠亂嗎?非要把事情鬧到警察局去?!你知道這對學校影響多壞嗎?!評文明城市要是出了岔子,你擔待得起嗎?!」
班主任在一旁幫腔,痛心疾首:「唐嵐嵐,老師知道你可能受了委屈,但也不能用這種極端方式啊!有什麼不能在學校內部解決的呢?」
我安靜地聽著,等他們說完。
辦公室牆上的時鐘滴答走著。
窗戶外面,學校的攝像頭亮著一點微弱的紅光,正悄然按照順序轉頭,逐漸面對著辦公桌的方向。
我慢慢抬起頭,看著校長因為憤怒而有些漲紅的臉。
他向我走近一步,似乎想用身高和氣勢壓垮我。「我告訴你,這件事到此為……」
就是現在。
我猛地伸手,抓住自己早已被撕破、用別針勉強別住的校服領口,狠狠一扯!
刺啦——!
紐扣崩落,衣領被撕開一個大口子,露出底下瘦削的鎖骨和一小片皮膚。
同時,我向後退了一步,脊背猛地撞上辦公室的門,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然後,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尖銳到足以劃破整個辦公樓死寂的、充滿了驚恐和絕望的尖叫——
「啊——!!!不要!!校長!求求您!別這樣對我!!!」
尖叫的同時,我抬起另一隻手,狠狠在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留下清晰的紅色指印。
眼淚瞬間湧出,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憋著一股豁出一切的狠勁。
我的尖叫悽厲得變了調,帶著劇烈的顫抖和哭腔:
「救命!放開我!我不是那種女學生,求您了!!!」
門外的腳步聲瞬間雜亂而起。
校長和班主任徹底僵在了原地。
像兩尊瞬間風化的石膏像。
校長的嘴唇哆嗦著,眼睛瞪得幾乎凸出來,看著我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一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對著他獰笑的魔鬼。
攝像頭的那點紅光,依舊安靜地亮著。
記錄著這一切。
辦公室的門被猛地從外面撞開。
第一個衝進來的是教務主任,後面跟著臉色煞白的年級組長,還有幾個被尖叫聲引來的其他辦公室的老師。
所有人都看到了。
11
我癱坐在門邊,校服領子被撕開,露出瘦削的肩膀和鎖骨,臉上一個鮮紅的巴掌印,淚流滿面,渾身發抖,像是下一秒就要暈厥過去。
而校長站在離我極近的地方,臉色鐵青,一隻手甚至還半抬著,維持著一個極易被誤解為「剛剛動過手」的姿勢。
班主任站在稍後一點,張著嘴,徹底石化。
死寂。
比剛才在車上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這……這是???」
教務主任結巴了,眼睛驚恐地在校長和我之間來回掃視。
我搶先開口,聲音破碎,灌滿了絕望的哭腔,每一個字都抖得不成樣子:
「他、校長他……要我撤回報警。說我誣陷,還說我、說我這樣的賤人窮鬼活該被欺負。我不肯,他就、他就動手扯我衣服。還想、還想……」
我說不下去似的,把臉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聳動,發出令人心碎的嗚咽。
「胡說八道!!」
校長終於從極致的震驚和恐慌中回過神,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我,聲音尖厲得破了音,「我根本沒有碰她!是她自己!她自己撕的衣服!自己打自己!她在演戲!這個女生她瘋了!她誣陷!!」
「校長!」
年級組長忍不住低呼一聲,眼神里充滿了不贊同和恐慌——這個時候吼得越凶,越顯得心虛。
門口衝進來的老師們眼神已經變了。
看看激動得面目扭曲的校長,再看看地上縮成一團、弱小可憐又遍體鱗傷的我。
信任的天平傾斜得毫無懸念。
「報警!」
我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教務主任,聲音微弱卻清晰,「我要報警,告他性騷擾、打人和企圖強姦。」
「不!!」校長這下是真的慌了,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不能報警!!」
這事一旦鬧大,無論最後能不能說清,他的仕途就全完了!
文明城市評選期間,名校校長涉嫌性侵貧困女生?這簡直是爆炸性的醜聞!
他猛地看向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除了憤怒和輕蔑之外的東西,是恐懼。
深深的恐懼。
他看懂了。
我從泥水溝里爬起來的那一刻,就不再是那個任由他們踩踏捏圓搓扁的唐嵐嵐了。
我手裡握著的,是能把他們精心構建的世界炸得粉碎的炸藥引信。
「唐嵐嵐同學,」教務主任艱難地開口,試圖安撫,「這件事可能有誤會,咱們內部慢慢說,好不好?你先起來,先去醫務室檢查一下。」
「內部說?」
我重複著這幾個字,聲音裡帶上了一種天真的殘忍,「就像之前內部處理保送名額一樣嗎?像我被當著全校的面踹下講台,沈牧連個批評都沒有嗎?像內部處理我被潑泔水、被扇耳光卻被所有人視而不見一樣嗎?」
所有老師的臉色都變得極其難看。
「不了,」我扶著門框,自己慢慢站起來,拉緊被撕壞的衣領,遮住皮膚,但那份狼狽和脆弱反而更凸顯了。
我看向校長,一字一句,「我要教育局的處理通知。我要看到保送名額的重新公平評定。我要沈牧、張薇那些人為他們做過的事,當著全校的面給我道歉。我還要……」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這間寬敞豪華的辦公室,「一份書面保證,保證我和我家人的安全。如果我在學校或者家裡出了任何『意外』,」我加重了這兩個字,「所有人都會知道是誰幹的。」
「你、你這是在威脅我?!」校長氣得嘴唇哆嗦。
「是的。」我坦然承認,眼神平靜地看著他,「而且您必須接受。」
空氣凝固了。
最終打破沉默的,是校長几乎癱軟下去的身體。
他猛地後退兩步,跌坐在他的真皮辦公椅上,雙手捂住了臉。
他輸了。
一敗塗地。
……
12
一小時後,我坐在醫務室的床上,校醫給我臉上的紅腫塗藥膏。
教務主任和年級組長陪在一旁,臉色尷尬又小心。
「唐嵐嵐同學,你放心,學校一定會嚴肅處理這次事件。」教務主任乾巴巴地保證。
我沒說話。
手機震動了一下。
我拿出來看。
是班級群里炸開鍋的消息。
有人拍下了我被校長「請」進辦公室,以及後來我衣衫不整、滿臉淚痕被教務主任和年級組長小心翼翼護送出來的照片。
謠言像野火一樣蔓延。
「我靠!什麼情況?唐嵐嵐被校長……」
「不是說她去報警說餓死了嗎?怎麼搞成這樣?」
「看不出來啊,她這麼豁得出去?」
「完了,校長踢到鐵板了,這女的瘋起來連校長都咬?」
沈牧的名字在群里閃了一下,只發了一串省略號。
張薇則發了一句:「真噁心。」不知道是在說誰。
他們還很天真愚蠢,只覺得我報警說自己要餓死了這事兒是不要臉,下賤人干出來的事。
渾然不知道真正的深意。
我收起手機。
第二天,我沒去上學。
第三天,也沒去。
期間班主任和年級組長分別給我爺爺撿來的那個破舊按鍵手機打了電話,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和氣甚至討好,讓我「好好休息」,「學校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
我知道他們在忙什麼。忙著平息事態,忙著堵住知情人的嘴,忙著商量如何滿足我的條件,才能把校長和學校的損失降到最低。
第四天,我去了學校。
一進校門,就感受到了各種複雜的目光。
恐懼,好奇,忌憚,還有深深的厭惡。
沈牧在校道上堵住了我。
他看起來憔悴了些,眼下有青黑,但那股傲慢還在,只是摻雜了更多陰沉。
「唐嵐嵐,你夠狠。」他盯著我,聲音壓得很低,「連校長你都敢搞。」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但你以為你贏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冰冷的笑,「你等著。這事沒完。我爸已經知道了。你玩不過的。」
「哦。」我應了一聲,繞開他繼續往前走。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很大:「保送名額,你最好自己放棄。不然……」
我低頭,看著他抓著我胳膊的手,然後抬眼看他:「不然怎樣?像上次一樣踹我?還是像張薇一樣潑我剩飯?」
我慢慢抬起另一隻手,手裡握著那個老舊的按鍵手機,螢幕亮著,正在錄音。
「你爸是誰?」我輕聲問,「告訴他,我手機內存卡有點小,可能裝不下太多東西,但發給警察局、教育局和電視台,應該還是夠的。」
沈牧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甩開我的胳膊,眼神里的陰沉變成了見鬼一樣的驚懼。
他死死瞪了我幾秒,最終什麼也沒說,鐵青著臉轉身走了。
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休戰。
但沒關係。
我已經不怕了。
一周後,學校貼出了公告。
關於保送名額的重新評定說明,措辭官方又含糊,但最終結果一欄,清晰印著兩個字:唐嵐嵐。
那張保送公示,像一塊燒紅的鐵,燙在布告欄最顯眼的位置。
人群圍著,竊竊私語,目光在我和那張紙之間來回逡巡,充滿了複雜的意味——驚懼、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強行壓下去的嫉恨。
我平靜地穿過人群,像摩西分開紅海,所過之處,聲音自動低伏下去。
沈牧站在不遠處,臉色是一種失血的蒼白,眼神陰鷙得能滴出水。
他死死盯著那張公示,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張薇和其他幾個人躲在他身後,不敢看我。
這紙公示只是一張暫時的休戰書,底下涌動著更多不甘和惡意的暗流。
確認名字印上去,再無更改可能的那一刻,我轉身離開了布告欄,沒有多餘的一眼。
13
我徑直去了校長辦公室。
校長看到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繃緊了身體,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一絲未消的驚恐。他桌上的茶杯甚至輕微地晃了一下。
「唐嵐嵐同學?還有什麼事?」
他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但尾音泄露了一絲顫抖。
我沒坐下,只是站在他辦公桌對面,從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用塑料袋仔細包好的舊筆記本,輕輕放在他桌上。
「校長,這是我三年來的日記。」
我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得讓他無法迴避,「裡面記錄了每一次我被無故扣掉德育分、每一次『意外』丟失的競賽報名表、每一次在辦公室被『語重心長』地要求『學會做人』、『顧全大局』的談話。當然,還有每一次被潑剩飯、被鎖廁所、被扇耳光的詳細經過,時間、地點、人物,都有。」
校長的臉色一點點灰敗下去。
「還有這個,」我又拿出一個破舊的按鍵手機,「裡面有一段錄音,是關於保送名額如何『綜合考慮』掉了我的全過程。聲音很清楚。」
我看著他汗濕的額頭,繼續平靜地說:「保送名額我拿到了,謝謝學校『公平』的決定。我很快會離開這裡。這些東西,留在我手上,或者留在您這裡,其實都沒什麼意義了。」
我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這間豪華的辦公室,意有所指:「但是,如果它們不小心流傳出去,被某些正在積極評選『文明城市』、需要樹立典型『公平教育』標杆的上級領導看到或者,被某些嗅覺靈敏的媒體拿到……」
校長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他死死盯著那個筆記本和舊手機,像是看著兩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你想怎麼樣?」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我不想怎麼樣。」
我搖搖頭,「我只是覺得,一個真正文明、優秀的學校,不應該藏著這麼多不文明、甚至骯髒的事情。欺負我的,是沈牧、張薇他們,但縱容他們,甚至為他們提供便利、試圖掩蓋真相的,又是誰呢?」
我微微前傾身體,聲音壓得更低,卻更鋒利:「校長,您說,如果上面來一次徹底的、認真的調查,會不會發現比我這本日記里記錄的,更多的東西?比如,某些捐贈協議和特殊錄取之間的關聯?比如,某些活動經費的不明流向?」
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我沒再說下去,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沉默在辦公室里蔓延,壓得人喘不過氣。
許久,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靠在椅背上,揮了揮手,聲音嘶啞:「東西放下吧。你可以走了。」
我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補充了最後一句:「我希望看到真正的處理結果。不是記過,不是不痛不癢的警告。是能配得上他們所做過的一切的懲罰。以及,所有曾經參與或縱容這件事的老師,都應該得到應有的調查。」
說完,我轉身離開,輕輕帶上了門。
我知道,種子已經種下。
恐懼和自保的慾望,會催生最徹底的清算。
接下來的幾天,風暴以一種我未曾預想的速度和力度降臨了。
或許是為了在可能的全面調查前搶占先機,或許是為了徹底抹去隱患,或許是因為上級部門在「文明城市」評選的關鍵節點,絕不能容忍這樣一個「膿瘡」被曝光——學校的自查和上級的介入,雷厲風行得讓人咋舌。
調查組悄然進駐。
14
然後,處理結果以通報形式迅速下發,冰冷而嚴厲:
校長、班主任以及另外兩名涉及操縱成績、施壓學生、收受好處的主要責任人,被立即撤職,接受進一步紀律審查。
沈牧,因長期主導並實施惡劣校園霸凌,證據確鑿, 影響極壞,予以開除學籍處分。
張薇等另外七名積極參與霸凌的核心學生, 被處以留校察看及重大記過處分,相關記錄存入檔案。
我們幾乎全班被記了警告和通報批評。
沈牧被開除的消息傳出時,他正在宿舍。
據說他砸了宿舍里所有能砸的東西,拒不離開。
最後是校保安和接到通知的輔導員,強行將他帶離。
有人看到他被拖出宿舍樓時, 頭髮凌亂,雙目赤紅, 像個困獸一樣嘶吼掙扎,全然沒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樣。
風暴並未止於校園。
關於沈牧家如何用捐贈換取特權、其父公司如何向校方相關人士輸送利益的線索,被精準地遞送到了稅務和市場監督部門。
他家的公司本就處於新興且高度依賴公眾口碑的行業, 調查消息一經傳出,結合沈牧霸凌同學、仗勢欺人的惡行,瞬間點燃了網絡的怒火。
「富豪之子校園霸凌」、「鈔能力踐踏公平」等話題衝上熱搜。
網友自發抵制,合作方迅速切割,公司股價斷崖式下跌。
他父親焦頭爛額, 原本打點好關係想儘快將兒子送出國避風頭的計劃,也徹底泡湯——輿論盯著,誰敢在這種時候放行?
短短時間,沈家事業毀了大半。
真應了那句話:慣子如殺子。
這一切發生得又快又狠。
得益於處理問題的「果斷」和「嚴厲」, 這個剛剛清除「毒瘤」的學校,甚至其所在的教育系統,反而在「文明城市」評選中, 被上級讚許為「敢於直面問題, 勇於刮骨療毒」的典型。
多麼諷刺, 卻又在情理之中。
塵埃落定的那天傍晚, 我最後一次慢慢走過安靜的校園。
夕陽還是那個夕陽,教學樓投下長長的影子。
只是曾經那些充滿惡意的目光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躲閃、敬畏,甚至偶爾有一絲複雜的感激。
我扯開的⿊暗, 或許也讓一些和他們⼀樣沉默的人, 喘過了⼀口⽓。
我⾛到校門口那棵老槐樹下。
爺爺的三輪⻋依舊停在那裡, 奶奶坐在旁邊,笑著對我招⼿, 遞過來一個洗乾淨的西紅柿。
「嵐嵐, 回家啦?今天奶奶買了點肉,給你包餃子吃!」
我接過西紅柿,咬了⼀口, 酸甜的汁水在嘴裡漫開。
我爬上三輪⻋後⽃, 坐在厚厚的紙殼上。
爺爺蹬起車⼦,吱呀吱呀, 慢悠悠地載著我們,融⼊了下班時分嘈雜卻充滿生活氣息的⻋流⼈海。
⻛吹過來, 是⾃由的味道。
路還很長。
但我⼿里的⽅向盤,這一次, 真正握在了⾃己手⾥。
文明城市的光鮮牌匾, 或許會掛在這個城市的⼊口。
但於我⽽⾔,真正的文明, 是我終於能挺直脊樑,呼吸到的第一口,沒有霸凌腥味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