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平氣和地掀了衣擺跪在我們面前:「孩子們年少,若陛下氣惱,都怪在臣妾頭上吧。」
陛下又驚又怒,伸手想要扶她,卻不知如何下手。
見此狀況,皇后自顧自地站起來,她的目光掃過太后和壽陽公主,竟讓她們不自覺後退一步。
「陛下登基之初,內外皆憂,四十八部提出請求,要您下嫁公主以修兩邦之好。陛下還記得,他們最初求娶的是哪位公主嗎?」
她的語氣太過於平靜,恍惚間,像是一潭死水。
壽陽公主的臉上閃過一抹心虛,我抬眼看見,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
陛下臉色不太好看:「你說這個做什麼?」
皇后冷笑一聲,她猛地抬手指向壽陽公主,驟然發難:「是她!明明要的是她,你和太后卻不捨得把她嫁過去,趁我病中把我的文嘉送給了四十八部!」
提起夭亡的女兒,她渾身癱軟地跌在地上。
我掙開嬤嬤,才堪堪扶住她。
皇后的眼淚落在我的手背上,她肝腸寸斷。
「可憐我的文嘉才九歲啊,她被送去和親,不到兩年就被人折磨死。」
「臣妾午夜夢回,總夢到文嘉抱著我的手哭,她說阿娘,我好疼啊,父皇為什麼不救我。」
她抬手抓住陛下的衣袖,哭得妝容盡毀,雙目赤紅:「你的妹妹受盡天下供養,卻要推出一個九歲孩子去為她擋刀,現在你們又要我養的姑娘去和親,憑什麼!」
我腦中嗡的一聲,陡然明白了皇后對我的憐愛從何而來。
裴覺衝到我們面前,砰然跪地,此刻不像一個穩重的儲君,只是失聲痛哭的兒子。
他把我和皇后都擋在後頭,決然道:「父皇,您聽信太后和壽陽公主的話,害死了文嘉,如今還要為了她們,再害死我母后和妹妹嗎!」
陛下從未見過皇后和裴覺如此決絕。
他看著面前這些憤怒的面孔,踉蹌了一步,撐著桌案才站穩。
被當面質問過錯,他怒火中燒。
「朕是天子!文嘉已經不在了,朕難道就不痛嗎?皇后今日殿前失儀,是想逼宮?」
皇后的手冷得驚心。
她臉色灰敗,淒淒笑了一下,伸手輕輕摸了摸我的發。
「枉我一生,白白斷送文嘉性命,害我阿覺和阿術空悲切。枉陛下半生清明,竟讓生母和妹妹以恩相挾,江山將敗,都是命!」
衛景和伸出的手抓了個空,失聲:「娘娘!」
微小的風從我耳邊掠過,那隻冰冷的手驟然從我手中抽離。
皇后娘娘一頭撞在了慈寧宮的牆上。
目之所及,只剩倉惶血色。
9
皇后死諫,朝野譁然。
壽陽公主和太后昔日所做之事被揭露,她們夥同宋霖逼殺文嘉,害皇后觸柱而亡,陛下縱容多年致使今日之果。
衛太傅率文官長跪殿外請求徹查,陛下發了很大的火。
次日,太學三千學子也跪在了外面。
雀都山雨欲來。
我沒有再過問。
坤寧殿清冷多年,一朝皇后薨逝,慘白的綾飄滿牆壁,反倒熱鬧起來。
我跪坐在她的牌位前,呆呆看著。
衛景和嘆了口氣,他這些天都陪在我和裴覺身邊,自知勸不了,便和我們一起守著,還是沒忍住:「文嘉公主去得早,娘娘只有你和太子了,不要讓她在黃泉路上也放心不下。」
裴覺坐在角落裡。
他早已無淚可哭,只是怔然看著地面,三魂沒了七魄。
我強撐著站起來,把皇后的牌位抱在手裡。
跪了太久,起來時差點摔下去,被衛景和半抱著站起來。
裴覺麻木地抬頭。
我把牌位塞在他的懷裡,他的目光才漸漸有了焦距,顫抖著手看向那牌位。
「不要讓害死你母親和妹妹的人安然活著。」我握住裴覺的手,一字一句,痛徹心扉,「殺了她們,裴覺。」
字字帶著血氣,恨意經久。
自皇后過世,裴覺的三魂六魄和所有感知都一併消失。
直到這一刻。
他猛地撲上前來,死死抱著我和衛景和,倏忽痛哭失聲。
他哭得那樣絕望。
「我的母親,我……我沒有娘了!」
我輕輕拍著他的脊背。
衛景和覺得不妥,想要開口,觸及我陰冷的目光,噤了聲。
朝野動盪,官員罷朝。
不過三日,陛下就頂不住壓力,下了罪己詔。
太后幽閉不出,壽陽公主褫奪封號幽禁公主府,連宋霖都連降三級。
這場鬧劇像是到了尾聲,一切漸漸平息。
沒有人記得死在他們手裡的文嘉和皇后。
皇后下葬那天是個陰雨連綿的日子,回來路上下了大雨,衛景和為我撐傘。
越過雨霧,我看向高樓上那個大鐘。
「若有國喪,鐘聲會響起來,不知大寧的哭聲和草原上,有什麼不一樣?」
衛景和臉色難看,他低聲勸誡:「郡主慎言,那是天子。」
我接過傘,任他落在瓢潑大雨中。
在衛景和詫異的神色中,我伸手替他整理衣襟,微笑起來。
「天子,我殺過一雙。」
衛景和狼狽地抬手遮住雨水,卻不敢鑽入我的傘下。
這張面孔曾經溫和從容,也曾不可一世。
他站在我和裴覺身邊,為我們出頭。
可忠臣這種角色,往往最難掀開頭頂那片天去看一看,頭上的九五至尊是否值得效忠。
愚忠最不可取。
他艱難地問:「郡主可曾喜歡過我一時半刻?」
我揮去衣袖上的水珠,雲淡風輕。
「重要嗎?」
不同路的人,我從不悵惘於分道揚鑣。
他不效忠我,所以他的愛對我來說,也是沒用的東西。
我轉身入宮廷,把他落在遠遠的後頭。
回到坤寧殿,靈堂已經撤掉了。
裴覺背對著我,跪坐在蒲團上,手中的匕首磨得發亮。
他沒回頭:「其實你喜歡衛景和,也可以留著。」
畢竟是我們昔日最好的朋友,就算覺得我們大逆不道,也用不著就此別過。
我放下傘,用帕子小心地擦去上面的雨水。
「下雨了,我需要的只是一把傘而已。」
而用不著的,對我而言,還沒有這把傘重要。
裴覺沒再和我說這個話題,只是平靜地放下刀,看向廚房裡飄出的白煙。
「父皇病了,陪我一起去看看他吧。」
10
陛下病了。
這一病就是大半年。
自上次後,他處置了太后和壽陽公主,身邊的內侍也死的死,散的散。
換了一批新的,好像事情就過去了。
看起來,天子照樣是天子。
我進內殿時,聞見一股濃重的藥味。
陛下纏綿病榻,昏昏沉沉,裴覺親自侍疾,周遭的內侍都低下頭,聽的是他的命令。
我們在陛下病榻前說話。
「父皇噩夢不斷,前些日子我讓太醫來看,說是壽陽公主給他下了毒,命不久矣。」
裴覺垂首,把滾燙的藥喂給他。
陛下在劇痛中陡然睜眼,可渾身沒有力氣,軟綿綿地癱軟在床上,驚恐地看著我們,發出「唔唔」的聲音,這才驚覺自己說不了話了。
我漫不經心地搭話。
「那可真是太可憐了。」
沒有能力的天子,世人皆知的昏君。
連死都沒人知道,真是太可憐了。
他猛地掙紮起來,手腳把被子都掀開了,瞪大了雙眼,臉憋得青紫。
裴覺面無表情,把一整碗滾燙的漆黑藥汁灌進他嘴裡。
碗咣當墜地,砸成了碎片。
藥是治病的,劑量多少,卻說不準。
沒多時,雨停了。
皇宮籠罩在霧裡,鐘聲被敲響。
大寧的喪鐘,確實比草原上的好聽。
天子駕崩。
裴覺登基當夜,太后懸了梁。
她留下一封信,求裴覺放過壽陽公主。
我湊過去看,頓時笑了。
母女情深,真叫人感動。
11
我大受感動,於是替裴覺深夜出宮。
公主府早不復當年華貴明亮, 如英雄遲暮。
她的主人在短短半年內憔悴許多。
連曾經在我面前耀武揚威,惡毒地問我「你是不是沒有母親」的宋明息都安靜很多。
桌上放著白綾和毒酒, 壽陽公主把宋明息抱在懷裡,臉色漸漸慘白。
「今日清晨太后病逝,不過我們是母女, 倒也沒必要瞞著, 她把自己弔死在房樑上,求陛下放了你。」
我坐在對面, 打量她的神色。
壽陽公主嘴唇動了動,最終沒問太后,只問宋霖。
宮女恭恭敬敬道:「宋將軍妄圖謀反,過幾日問斬。」
宋明息在她懷裡被嚇得大哭起來, 看我如見惡鬼。
人之將死,壽陽公主才頹然閉上眼,語氣無力:「阿術,當年我們還在草原時, 你也是叫過我母親的, 算我求你,能不能放過明息?」
我站起來, 頭也沒回地出去。
到門口時停住,覺得可笑:「母女情深的戲碼你演遲了, 我幼年時能為你出生入死, 但我長大了。」
逼殺九歲的文嘉時,她難道不知道這世上會有一個母親為了孩子肝腸寸斷嗎。
逼我去和親那會兒倒是沒有, 因為我生父被我殺了,而我的生母就是要殺我的那個。
可我慈悲, 不願見這樣的慘劇。
那就送她和宋明息, 一起去死吧。
公主府今年雨季開了很多花, 很漂亮。
我在樹下仰頭看, 站了很久。
直到宮女關了門出來。
「公主,可以回宮復命了。」
好一會兒, 我才反應過來, 不由得失笑。
差點忘了,如今雀都可沒什麼壽陽長公主了。
只有平定長公主裴術。
12
出公主府時, 天已經快亮了。
一個人影靜靜站在馬車旁,他長身玉立,衣裳上落滿了清晨的霜。
我從車窗探出頭,笑彎了眼:「小衛大人, 外面有什麼好看的嗎?」
衛景和遲疑著,朝我行禮。
他看見大開的公主府, 只嘆了口氣。
當年太學裡關係最好的三個人, 各自走向不可回頭的路。
悵惘是有的。
但我不喜歡他看我的眼神, 好像我走錯了路, 他為之惋惜。
話不投機半句多。
我敲了敲車壁:「走吧。」
景象漸漸遠去,衛景和不由自主地追了幾步, 我聽見他在叫我。
「公主!」
但我沒有回頭,只是仰頭看公主府牆壁探出的花枝。
見我久久未動,宮女也大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公主在看什麼?」
剛下完一場雨,再多的花都被打落, 掉在一片泥濘里。
那枝葉也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
我拉攏衣裳,並無太多感慨。
沒什麼。
只是花落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