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學得晚,你若是為這緣由諷她,我這哥哥是不認的。」
衛景和一拍額頭,連忙為了今日的冒犯給我道歉。
我的身份本就尷尬,鮮少和雀都里同齡的少年人打交道,更何況是衛景和這樣的高門顯貴。
於是不願與他為難,平白給皇后添麻煩。
但裴覺不讓他這麼輕易地翻篇。
於是衛景和十分自覺地開始和裴覺一起為我解惑,當作自己的道歉。
兩人幫襯著,我也漸漸熟悉了太傅授課的內容。
他們比我學得多一些,偶有意見分歧,總能吵得面紅耳赤,一個在左邊拍案,一個在右邊引經據典,吵得我快要分成兩個人。
回到坤寧殿,我就和皇后告狀。
殿中燈火暈開一片暖黃,我喋喋不休,皇后低著頭給我們布菜。
她垂眸淺笑,聽著我和裴覺拌嘴,面容在這樣的環境下顯得寧靜而平和,我一回頭,忽然就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裴覺憤憤不平:「母后,阿術明明就是吵不過我,衛景和也鬧她,怎麼不見她告衛景和的狀?」
我懶得理他。
難不成我去找太傅告他兒子的狀嗎?從前抄書也屬實是抄夠了,我現在一見到太傅就想扭頭就跑。
皇后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他的頭。
「好了,你往後再欺負阿術好脾氣,我就讓她別再忍你了。你從小話就多,現在好好吃飯。」
裴覺氣得差點把筷子咬斷了。
我狗仗人勢,把他喜歡的菜全都夾進了我和皇后娘娘的碗里。
被我告了一狀,吃虧的裴覺不甘心只有自己被訓了。
於是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太傅告狀,說衛景和整日遊手好閒,光顧著和他吵架。
衛太傅是個有些古板的老先生,比不得少年人們心思活躍,一聽衛景和竟敢和太子殿下拌嘴,差點氣歪了嘴。
課業畢,便把他單獨留下來罵了一頓。
5
走到一半,我才發現皇后娘娘送給我的簪子被我落在了學堂。
我和裴覺說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跑回去找。
簪子是在墊子下找到的,我失而復得,正是高興的時候。
站起來還沒走出門,忽然聽人就在外頭說話。
熟悉的聲音讓我眉心一跳,下意識頓住腳步。
「明息就託付給太傅了,這孩子年幼早慧,由太傅為她開蒙,是她的福分。」
女子聲音溫和,萬般柔情,殷殷囑託。
是我從未見過的。
我渾身發冷,將自己藏在門後,從縫隙中看見那人的全貌。
壽陽公主手裡牽著一個孩童,那是個目光明亮的女孩兒,仰著頭笑,同她有七分相似。
這姑娘我見過一面,聽說是宋霖將軍的亡妻留下的女兒。
壽陽公主前兩年許給了宋霖,做了這女孩兒的嫡母。
衛太傅笑著客氣了兩句才離開。
女孩兒有模有樣地朝他行禮,看著他先走,才跟著壽陽公主離開,她蹦蹦跳跳的:「阿娘,以後我就跟著太傅了嗎?會碰上姐姐嗎?」
壽陽公主忽然停住,臉色霎時冷了。
她蹲下身:「明息,你姓宋,郡主姓裴,你要記住她不是你的姐姐,知道了嗎?」
宋明息茫然地眨了眨眼。
壽陽公主正耐心地和她說:「你是我親生的女兒,往後是要做貴女的,郡主不一樣,她是母親和親在外留下的恥辱,你和她沒關係,所以不要叫她姐姐。」
沒等宋明息反應過來,本該空無一人的院裡忽然傳出響動。
壽陽公主猛地回頭,目光如炬:「誰!」
我從門後走出來,那支簪子尖銳的部分扎在手心裡,血珠落在地上。
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所以你一直都在騙我,是嗎?」
宋明息是她親生的女兒,可她今年已經十歲了。
我們回來不過六年。
人人皆知,老狼王死後,壽陽公主就瘋了。
四年里,和我相依為命的不是她,那到底是誰呢?
6
壽陽公主臉色劇變。
看著我走近,她下意識把宋明息往自己身後拉,警惕得像是生怕我傷害她的女兒。
我頓在原地,如墜冰窟。
她全然沒想到我竟然會聽見,短暫的慌亂後,很快冷靜下來,看著我的目光冷得驚心,甚至懶得再給我編造一個假象。
語氣直白。
「我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或者明息是誰的孩子,和你有關係嗎?」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能留在草原上,死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我還能裝慈母為你哭一場,你為什麼偏要回來呢?」
她更希望我死。
我盯著鞋尖,茫然地眨了眨眼。
宋明息躲在壽陽公主身後探出頭,狀若天真無邪:「姐姐,阿娘說你和我沒關係,你為什麼要叫她做阿娘呢?你沒有母親嗎?」
她才十歲,卻已經和她母親學得爐火純青,能說出這樣尖銳的話來刺我。
身後一聲悶響,有人踏著落葉從樹枝上躍下。
竟是衛景和。
他還沒走。
衛景和越過我,微微躬身盯著宋明息的眼睛,仿佛是在和她開一個普通的玩笑。
「我的母親教過我,人可以沒出息,但不能尖酸刻薄,沒人教你嗎?」
宋明息大抵從沒被人這樣當面罵過。
她憋紅了臉,拉著壽陽公主的手晃了晃:「母親!」
壽陽公主臉色難看,她不敢把氣撒在衛景和身上,便冷冷地轉向我。
我把衛景和拉到身後,第一次和她針鋒相對。
「從我降生那日起,你對我非打即罵,沒做過我一日母親,我都認了。」
「可我不欠你什麼,你受的苦也不是我造成的。」
送她去草原和親的是太后和皇帝,她捨不得恨他們無能。
欺辱她的是老狼王和部族,她也不敢恨他們暴虐。
於是所有找不到出口的恨意,只敢發泄在不能反抗的人身上。
公主臉色鐵青,久久無言。
這場鬧劇在沒鬧得更大之前,就被太后知曉了。
她把今日在場的所有人都傳召到了面前,連帶著無意間聽到真相的衛景和。
窗扉外夕陽的影子投射進來,在地上悄無聲息地轉了一圈,濃重的薰香味讓我有些頭暈,我跪在地上,不肯認錯。
衛景和陪我跪著。
他悄悄地拉了拉我的手,低聲道:「阿術,別怕。」
第一個和我說別怕的是裴覺,第二個是衛景和。
我眼睛有些酸澀,又覺得可笑。
同窗尚且能為我擋去風雨,而真正要我命的都是血親。
公主和宋明息在內間陪著太后。
陛下匆匆趕來,聽公主說了今日的始末,坐在上首冷眼看我。
似乎所有人都破罐子破摔,開始責怪起我的莽撞,恨我撕破了這層遮羞布。
多年以來,太后第一次走出來見我。
「老狼王死後,壽陽要依照規矩嫁給他的兒子,我的女兒難道要受這樣的恥辱嗎?是我讓她的心腹毀容代替她,是我把她接回來的,你要怪就怪我。」
我一直都知道,凡貴族子女出生,長輩都會挑選身形外貌相近的人養在自己孩子身邊。
和公主陪嫁的還有她的心腹曲娘,想來在老狼王死後,被毀容後瘋掉的「壽陽公主」,一直都是曲娘。
真正的公主金蟬脫殼,在老狼王被刺殺身亡那年就已經回到雀都,和心愛的人成親生子,對外遮掩容貌,閉門不出,只說是尋常女子。
壽陽公主厭惡地捂著鼻子。
「若非有人幫我,我連草原都逃不出來,九死一生回到這裡,你卻陰魂不散地纏著我。」
我深深望著她的眼,覺得如此可笑。
陰魂不散?
大寧尊貴的壽陽公主,她知道自己逃出來的路為什麼如此順利嗎?
7
衛景和被我蒼白的臉色嚇到,他從後面撐住我的肩,有些擔憂。
「阿術?」
我幾乎聽不見他說話,從地上站起來,膝蓋麻木得快要失去知覺。
陛下呵斥:「放肆!」
我無視他的話,目光落在他們每個人身上,打斷太后的問責。
「公主,如果你知道出逃那個深夜,是我裝作刺客欺騙他們被一箭射下馬,才替你引開所有暗哨,你還會讓宋霖殺我嗎?」
壽陽公主未出口的話猛地噎在嗓子裡。
她如晴天霹靂,不可置信。
他們驚愕不已,我只覺得快意。
揭開所有遮羞布非我所願,是他們逼我太甚。
陛下盯著我,他仍不敢相信:「你早知道換了人,也知道宋霖要殺你和曲娘?」
我腰背挺直。
「是。」
在那地獄一樣的地方,壽陽公主不好過,我日子更煎熬,人人將我視作豬狗,我憑什麼不能反抗呢?
「是我趁老狼王病中無力,一刀捅死了他!宋霖在帳外和新狼王拉鋸,也是我誘殺了他!」
我胸膛劇烈起伏,暢快地笑起來。
「你們若敢殺我,我留在宮外的人就會把公主當縮頭烏龜的事情廣而告之,來啊,殺了我啊!」
我從不把希望放在任何人身上,更不相信誰的承諾。
要麼我贏,要麼玉石俱焚。
太后和公主像是在看怪物。
我和他們隔著這點距離,孤身以命相搏。
在冰冷的殺機中,唯有身後一點溫暖。
衛景和不知什麼時候靠近了我,他在短暫驚愕後,竟然站在了我這邊。
「郡主先後為大寧殺兩任可汗,開疆拓土的功勞有她一份,她沒有錯。」
他擋在我的面前,六年同窗之誼,化作這一刻的少年意氣。
我心口猛地一震。
和公主對峙,被太后陛下責罵時只覺得憤怒,偏偏這時候忽然覺得想哭。
陛下氣笑了。
可事情到這種地步,他也不可挽回,下令讓人送回衛景和,暫時軟禁。
而我被關在了太后的慈寧宮。
公主避而不見,太后來過幾次。
他們不知該如何處置我,也不敢殺了我。
宮裡的消息瞞不住,太子裴覺長跪慈寧宮外不肯離開,饒是這樣,太后也鐵了心,看著心愛的孫子在外面跪著暈了又醒,醒了又暈。
宋明息年紀小沉不住氣,得了點消息就興沖沖地來了。
她站在窗外,聲音甜甜的:「姐姐,舅舅說你心思深沉,外祖母和母親都不喜歡你,要送你去和親呢。」
我嗤笑一聲,懶得搭理她。
偏殿被人圍得鐵桶一般,或許是為了報復我,他們連門窗都遮起來。
昏暗的屋裡安安靜靜的,仿佛沒有時間的流逝。
人很容易在這樣的環境下迷失,我就從窗縫裡借微弱的光判斷日子。
每過一天,就咬破手指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被幽禁的第七天,他們終於把我放了出去。
刺眼的光讓我下意識眯起眼,仰頭看外面的人。
最先進來的是裴覺和衛景和。
衛景和攙著我艱難地站起來,他低聲開口,讓我徹底安了心。
「我父親帶著言官入宮,事情遮不住的。」
裴覺像是在罵人,聲音很悶,應該是哭過。
「母后來給你撐腰了。」
8
桃李滿天下的老太傅是兩朝元老,在朝堂上聯合言官彈劾公主和太后。
這個常板著臉責怪我出格叛逆的先生,向來最不喜歡我這個學生。
我沒想到,他會在朝堂上為我鳴不平,聲聲有力地質問陛下。
「敢問爾等誰有郡主之勇?她殺兩任可汗,救公主,助大寧,此番功績難道只因她是女子,是狼王所出,就能一筆勾銷嗎?」
而久居坤寧殿,足不出戶的皇后也為了我闖慈寧宮。
陛下震怒,押著我跪在殿中。
裴覺和衛景和隨行,陛下怒不可遏:「你們也要為了她忤逆朕嗎?」
兩人不言,和我跪在一處。
太后氣得說不出話來,重重一拍桌案:「都反了!」
壽陽公主攔住闖入的皇后,卻被一把推開。
皇后素衣披髮,連裴覺都瞪大了眼。
她一步步走進來,目光沒有半分退縮,往日的溫柔從容都如煙飄散,是從未有過的強硬。
誰也沒見過皇后這副模樣,殿中的吵鬧驟然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