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卻搖搖頭:「求聖僧成全。」
「你們既已經收了一位女弟子,多我一個又何妨?」
師父急得擺手:「姣姣是觀音所授,這怎可一概而論?」
那公主卻只磕頭不回話。
看來是不同意便不放我們走了。
救她。
困我們。
人心,如此難測。
師父悄聲道:「姣姣你能不能把這個打破了?」
我震驚地看著師父:「你怎麼對我還有這麼高的期望?」
「你還不如指望我和大師兄能心靈感應。」
師父哽了哽。
我的身後是水幕。
大師兄在水幕外皺眉尋我們,與我其實只一幕之隔。
似乎因找不到,他眉頭越皺越深,眼神也愈加銳利,他金箍棒橫在小鼉龍喉間,寒聲道:「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你?」
「西海龍王這點面子,在我面前還不太夠看。」
小鼉龍唇邊溢血,眉宇間儘是嘲諷:「我說了,唐僧和你師妹就在此處。」
「如果你找不到,那便是另有其他人將他們藏起來了。」
可師兄再問他「其他人」是誰,他卻如何威逼都不肯說。
公主冷眼看著,不為所動。
她恨得乾淨利落,一絲多餘的表情都不屑為他流露。
即便此刻他被以命相挾。
13
即便師兄在水下捏著避水訣,感知沒有那般敏銳,但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發現了水幕。
只是這水幕精巧,需得找出水幕中的機關處。
師兄將手掌放在水幕上寸寸試探感應。
我也將手掌順著他的手掌摹了上去。
來吧,師兄,心電感應!
大師兄的手掌很大,大到手掌輪廓能將我整個覆住。
他的手指骨節分明而細長,粗糲的指尖掠過我肌膚的觸感還隱約刻在我心間。
我順著他的手掌輪廓一點一點跟著他挪動。
忽地,水幕化成水流傾瀉而去。
我的手驀然印在他手掌上,十指相疊。
師兄的眼神輕輕淺淺地落在我身上。
呼吸都不過咫尺指尖。
哈哈。
怎麼還挺尷尬的。
我眨巴眼,想若無其事地抽回手,師兄卻忽地與我十指相纏。
他下顎鋒銳無匹,眉眼卻兀自柔和,零碎幾縷黑髮掠過他的眼,現出耀如繁星般的眸光來。
我心不爭氣地開始狂跳。
愣神間,我正要開口,大師兄卻已經鬆開我的手。
他面色如常,好似方才不過是我恍然間的錯覺。
他又摸摸我的頭,看著地上跪著的公主挑眉:「這什麼情況?」
大師兄金箍棒還握在手中,周身散發著細小的殺意:「便是你將師父和師妹藏起來的?」
他對其他人並無太多耐心,此刻聽到師父回了個是,立馬便提棒要打殺了公主,嚇得師父連忙攔在他面前,為他解釋事情經過。
師兄蹙著眉聽完後:
「那更該殺!」
那小鼉龍倒是真動了情,明知公主對他的態度,他竟也要死死護在公主面前。
師兄冷笑一聲:「那便兩個一起殺了。」
還好河伯與西海龍王都及時趕到,兩人好話說盡,師兄才冷著臉收了手。
西海龍王將小鼉龍帶回了西海。
那些填埋在黑水河的生靈,又要去哪裡才能安息呢?
河伯重新坐鎮黑水河,黑水河很快恢復了清明。
渡河之時,公主來相送,她褪去浮華,素凈而和雅,卻美得更加動人心魄。
她一雙眼欲語淚先流,一雙素手微微拂動,兩旁的河水便朝兩旁涌去,現出一條道路來。
師父躬身對她表示感謝。
待我們轉身要離去的時候,她卻忽地又叫住了我們:「到底為什麼我不行?」
「她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
二師兄看一眼公主我見猶憐的面容,義正辭嚴道:「我覺得也不是不可以。」
許是這句話給了她信心,她又驀地跪下來:「聖僧,我被妖怪強占,壞了名聲,你便帶我去取經吧,留我於此,叫我如何有顏面對親朋?」
師父腳步一頓,回身將她扶起:「公主,何必為他人的閒言碎語憂心?我聽河伯說,是你在妖怪作亂的時日裡極力在妖怪手中轉圜,才能保下一眾水中將士的生命。」
「我相信大家都會感懷你的恩德,而不會去搬弄口舌。」
「至於取經一事,萬般皆是因果緣分,請公主莫再強求。」
公主聽完慘笑一聲,微微頷首不語。
我知道的。
師父啊,你看看曾經的金聖宮娘娘。
她在受苦時也許被感懷愛戴,可待她回到她曾拯救的子民身旁時,就只剩下被憎恨被謀殺。
那會不會待黑水河恢復平靜後,人們開始悼念那些死者?
他們恨不了遠在西海的小鼉龍,那便恨小鼉龍的妻子——公主。
他們的手足親人死在小鼉龍的手上的時候,他們或許在耳鬢廝磨溫言軟語。
叫他們怎麼能不恨呢?
明明她也是受害者。
人心啊,實在難測。
無怪乎公主這般想離開黑水河與我們去取經。
黑水河能恢復清澈,她卻回不去從前了。
14
就像我們能打倒金毛吼,但救不了金聖宮娘娘一樣。
我想我們也應該救不下公主。
八十一難後取到真經,我們便真能普度眾生嗎?
15
算了,我還是先自度吧。
16
師兄注意到了我近日的萎靡,但當他發現,就算將我放在胸口我也仍是無精打采的時候,師兄神色鄭重起來了。
二師兄:「要不試試我的?」
大師兄橫他一眼。
二師兄開啟閉麥模式。
那天夜Ṭũ̂ₒ里我開始了第一次蛻皮,業務還不太熟練,我莫名其妙地蛻到一半被卡住了。
身體上的燥熱讓我不由得喉間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大師兄被我的聲音驚醒,站在我身旁眸色暗沉,聲音也有幾分喑啞:「姣姣?」
我熱得難受,順著他的腳踝纏上了他的身體,他的臉頰與脖頸被夜風吹得有幾分涼意,我便頭腦發昏地在其上摩挲輕蹭。
師兄卻像屍體似的,僵著身子一動不動,良久才指尖輕觸我的頭,暗聲道:「姣姣。」
「乖。」
我很乖啊,我哪裡不乖了?
靈力在我身體里亂竄,我腦子卻混沌得連化形都控制不了,伸著舌尖在大師兄脖頸與臉頰上舔舐時,我時而是人形時而是蛇形。
師兄的靈力從他指尖絲絲縷縷地注入我身體里,便好似陣陣清涼的風拂過我體內的每一寸。
我舒服得又舔了舔師兄。
輸送的靈力一頓。
我尾巴纏在師兄腰間:「師兄,還想要。」
「難受。」
那一夜好像很長,好像又很短。
待我醒來時我已經蛻完了皮。
蛻下來的蛇蛻卻不見了蹤影。
我剛想張口問師兄,昨天夜裡的記憶卻驀然湧入了腦海。
我。
啊?
……
我好牛,並且希望下次還敢。
但師兄近日都不正眼看我是怎麼回事?
躲躲閃閃的,也不讓我掛在身上了。
就連與我說個話都簡短利落。
我心涼了。
終於在有一天,大師兄又拒絕了我掛在身上後,我崩潰了。
我抱著他的大腿尖叫痛哭:「我懂!我都明白!我是選項 E!我是 Plan B!是分叉的頭髮!是洗衣機流出的泡沫!是超市裡被捏碎的餅乾!是吃膩的奶油!是落寞的城市!是地上的草!我是被踩踏的,是西裝的備用扣,是被雨淋濕的小狗,是腐爛的橘子,是過期的牛奶,是斷線的風箏,是被隨意丟棄的向日葵,是等不到幸福的小朋友!」
二師兄在一旁拍手:「大師兄你慘咯,你惹小師妹發瘋咯。」
大師兄揉揉頭,將我化作小蛇捧在手心,嘆氣道:「怎麼了?」
「你這話中都是什麼意思?我聽不大明白。」
我抽抽搭搭地解釋了一遍。
大師兄笑笑,眼神柔和道:「沒有。」
「你是選項 A,是 Plan A,是不會分叉的頭髮,是洗衣機不會流出的泡沫,是超市裡不會被捏碎的餅乾,是吃不膩的奶油,是熱鬧的城市,是地上的花,你是盛開的;是西裝的唯一紐扣,是有人撐傘不會淋雨的小狗,是香甜的橘子,是新鮮的牛奶,是不會斷線的風箏,是被珍惜的向日葵,是等得到幸福的小朋友。」
起猛了,聽到孫悟空在跟我討論洗衣機了。
我輕輕咬在他的指尖,他也不惱,任我撕咬。
可惡。
他定是知道我不會咬疼他。
有心機的壞男人。
算了,看在他這般討好我的份上,我便既往不咎吧!
「對了,大師兄,我的蛇蛻呢?」
「不知道。」
騙人,明明二師兄告訴我是你偷偷收起來了。
這得賣多少錢啊?
我都不敢想。
我真是渾身是寶的好蛇蛇。
番外·小鼉龍
其實,我本也是家世高貴的龍子龍孫。
父親是一方龍王。
我與公主本該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的。
但菩薩, 我的父親就非得成為你們的棋子,為你們而死嗎?
不過降雨差了三寸八點, 我父親便被唐朝臣子魏徵斬首,淪落為了凡人的刀下亡魂。
在我心中如山的父親,掌管一方水域的父親, 死得草率得讓人發笑。
菩薩, 我是不是還應為父親能成為諸天神佛的棋子而感到高興?
我不高興。
我憎恨這高高在上的滿天神佛。
我回到了西海,希望舅舅能為我謀個差事。
但舅舅並不想理會我。
他以極其敷衍的理由來推脫。
話語之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我聽得懂的。
誰又敢為那點情分得罪菩薩呢?
我們龍族,早就被神佛折斷了脊骨。
父親死了,我其實也死了。
我的尊嚴, 我的身份, 我的人生, 統統死了。
我成了處處礙人眼的人。
我開始憎恨世間。
直到觀音夢中點我,她要我去黑水河作亂。
菩薩, 要我作亂。
她說此事的功德會記在龍族上。
所以作亂, 是功德?
看吧, 這世道,總是令人發笑。
我去了。
我為什麼不去呢?
我憎恨一切,當然也憎恨黑水河中的人。
但我沒想到, 黑水河裡會有她。
她目似秋水,眉似柳葉, 一顰一笑都萬般風情。
但我仍沒猶豫。
情愛,算什麼?
我不要。
我殺了很多人。
殺得雙眼血紅。
殺得酣暢淋漓。
痛快!
菩薩, 我作的亂,可還滿意?
可回過頭, 她蜷縮在牆角,鴉羽般的眼睫上沾著淚,瑟瑟看著我。
我忽地腦中一陣轟鳴。
她眼裡的淚滴在地上。
那微小的聲音, 卻好似巨石般砸在我的心底。
我心裡便驟然沉悶窒息起來,難受得我面目猙獰。
我煩躁地將手邊的酒壺砸在她腳邊, 看她驚叫痛哭,竟然有種自我毀滅的快感。
我不會投降的!我不要治癒,我不要快樂, 我不要誰來救贖我!
我是窮途末路的困獸,在她的誘惑里作絕不會勝利的鬥爭。
但我都沒想到, 我繳械投降得那麼快。
人怎麼就沒辦法抵禦光明呢?
我投降。
對我的光明投降。
我不再捕殺她的族人, 不再追殺她的父親,但凡與她有關之人,我皆以禮待之。
但來不及了。
我知道的。
偶爾我會迎上她憎恨厭惡的眼神。
她會立馬慌亂地換上一副神色。
我便只當沒看到。
有時候她也會對我笑笑, 在有求於我的時候。
但那又如何呢。
她對我笑了, 這不就很好了嗎?
笑得多美啊。
只是人的貪戀總是無窮盡的。
我竟然開始逐漸渴求她的一絲真心。
我怎麼敢?
我都覺得自己卑劣無恥。
但看著她的眉眼țű₁。
如果卑劣無恥之徒能得到她的片刻垂憐。
那我願意的。
甘之如飴。
後來,唐僧來了。
她說,她想吃唐僧肉,笑著央我。
我便知道了。
我該去死了。
我會的。
別急。
讓我再看一眼你。
公主, 我想你記得我。
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
還是算了。
還是忘記我吧, 忘記我帶給你的所有痛苦, 重新開始吧。
只是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想。
要是有另一個世界多好啊。
那個世界裡,父親沒有成觀音菩薩的棋子,我還是涇河龍王的小兒子。
我們門當戶對, 應是最相配的一對吧?
那公主,在一切都沒發生前,你會不會有一點點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