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年 7 月 10 日,因為目擊兇殺,我媽被滅口,兇手逃亡。
我爸把癱瘓的我捆在背上。
騎著摩托,開啟了橫跨 22 省的萬里追兇之路。
2020 年 7 月 10 日,我爸得到確切線索。
在逃兇犯今晚會出現在旅遊區和鎮的高速加油站。
1
我爸賣掉了家裡的房子和賴以謀生的計程車,幾乎把所有的錢都砸在了網上,重金求線索。
十年了,他唯一的證據只有依靠著那時年僅八歲的我——那場兇案唯一的倖存者的記憶——畫出的一張人物素描圖。
可但凡有一絲可能性,我爸都一定會帶著我和背包一起跑一趟。
背包里,有我媽的牌位。
這讓我們父女覺得,我媽好像從未離開過我,我爸也從未失去他的愛妻。
我從未身中數刀,終身癱瘓。
我爸這人一直冷靜得可怕。
剛毅的眼神和滿頭的白髮,同時出現在他滄桑溝壑的臉上。
可唯獨這一次,他繳完酬謝的定金,一句話沒說。
手機提示,酬金被銀行系統全額退了回來。
收款帳戶和姓名都是假的。
提供消息、名叫「正義捕手」的 QQ 頭像是臨時註冊的,已經變成灰色。
凌晨一點,我爸終於放下了手機。
悶著頭,手抖得厲害,滿地扔的都是煙頭。
連說話的聲音都哽住了。
氣息混著尼古丁一起卡在肺腔和氣管里,不上不下。
因為這次的線索實在太過確切。
具體的時間、地點。
兇手逃跑前的真實姓名,當年的犯案時間,細節。
這些年逃竄的具體路線。
連那兇手近期的照片都有。
這一切,都太像一個陷阱。
一個精心等待我和我爸自願跳進去的陷阱……
2
那張照片雖是一張偷拍的模糊側臉。
可只需一眼,我就認定絕不會錯!
那張臉曾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裡,被反覆描摹、拓印。
像高壓擠進血肉的鋼印,無法抹除。
我曾無數次幻想,他也會老,會被風吹,被日曬,會變胖,會變瘦,皮會鬆弛,咬肌會變化。
我怕那場童年的噩夢會隨著我的長大變得模糊,就像我已經慢慢記不清我媽身上的味道和聲音,記不清最後一次我媽吻我額頭時的溫度。
可看到照片的那一秒,我渾身的血液都在往大腦逆流。
我確認了。
十年了,他終於現身!
我知道我爸想把我放在賓館,孤身前往。
他背包起身的那一刻,我按亮了旅館簡陋的床頭燈。
燈泡驟明那一刻,光線留住了他的腳步。
「我也要去。」
我爸沒有看我:「囡囡,這次不一樣。」
我當然知道不一樣,所以更不能讓他一個人去。
我知道他一定會把剩下的錢留給我,也一定為我找好了後路。
我甚至能料想到他剛才在給一直負責我們案子的張警官說什麼,他這是要幹什麼?託孤嗎?
爸,你也不要我了嗎?
「我知道我是個累贅。」
「你想把我託付給誰,張叔,還是殘聯?」
「爸,我才是唯一的倖存者,只有我見過兇手的臉,只有我可以確認那是不是他。」
「而且,如果你也出事了……」
我猛地砸了砸自己比竹竿還細、無知無覺的雙腿,聲音也提高了分貝。
「我還有什麼理由活著?什麼理由!」
我爸慢慢回頭,眼裡的掙扎漸漸消失。
像是下了某種決心。
終於,他拿起繩子,開始熟練地往只有六十多斤的我身上捆。
「好,那就一起,是生是死,我們一家三口永遠在一起。」
3
2020 年 7 月 10 日,凌晨三點,我爸把我捆在背上,騎著摩托,連夜開始往和縣方向出發。
當時我們正因為前一個線索,住在另一個距離很遠的市區廉價旅館。
那時候疫情非常嚴重,全國管控得非常嚴格。
這無疑讓我和我爸的尋凶難度變得更加千難萬難。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爸規劃了一下,選擇繞路,躲開已經發現病例封城的區域,走鄉路繞行。
凌晨 5 點半,我爸終於駛上高速。
差不多五點四十五的時候,突然開始天降暴雨。
天氣預報甚至沒有提示。
這場毫無預兆的暴雨,就好像十年前那場橫禍,無形中把我們一家人的命運推向另一個軌道。
高速被緊急封鎖,如果我們再晚上高速幾分鐘,很可能就無法上高速了。
我緊緊抱著背包,我媽的牌位硌得我胸口生疼。
十年來,我們第一次離兇手那麼近。
差一點點就失之交臂。
我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可這惡劣天氣,還是讓我和我爸始料未及。
部分路段出現山體滑坡。
天地仿佛被捲入一個巨大的漩渦。
我爸被迫降速。
一大一小兩個人在暴雨中行駛,里里外外都像從水池裡撈出來的一樣。
渾身抖的像篩糠,雨水拍在臉上,生生的疼。
只有和我爸身體貼著的那一塊,還能感覺到溫暖。
可我們沒法停。
也不能停。
比起這一路的艱辛和危險,我們更害怕的是因為這場暴雨改變兇手的計劃。
他已經藏了十年,錯過這次,我們可能還要再追蹤十年,二十年。
誰也不知道疫情未來還要持續多久,我們後面還能不能出來。
如果他不按照原計劃出現,那一切將再次淪為泡影。
十二點二十五,在我們都快絕望的時候,我們終於在水霧中看到了那座服務區的燈光。
它仿佛困在海中的孤島,散發著誘人的弧光。
那是和鎮的加油服務站。
我爸和我下了車,佝僂著背,抹掉臉上的水,朝著它望去。
我們來了。
他呢,會出現嗎?
4
暴雨如瓢潑,服務站好像被隔離在世界之外。
站內冷冷清清。
偌大的服務區,加油站一個戴著帽子的工作人員趴在那睡覺,鼾聲四起。
一排小吃攤空空蕩蕩。
只有一家中式漢堡店,燈火通明,鍋爐里還熱氣騰騰地溫著黏玉米、紅豆粥。
疫情讓原本熱鬧的旅遊區,變成了人跡罕至的地方。
漢堡店胖胖的老闆娘正心不在焉地看著不知名的古裝劇。
一看到我和我爸進站,她趕緊打起精神,操著濃重的北方口音招呼我們買餐。
「喲,怎麼淋成這樣?來碗熱乎稀飯暖暖吧!」
可能是我和我爸的樣子太過扎眼。
服務區為數不多的人都朝我們看了過來。
我感覺我爸身上的肌肉都緊繃起來。
我環視一周。
除了剛才老闆娘和睡著的那位,還有三個人,一堆看起來是年輕的男女,看不出是夫妻還是情侶,身邊沒有行李。
應該是路過被大雨攔住,來這邊休息的。
這樣,行李會放在車裡。
剛才門口有一輛新越野,裝飾簡約,可副駕駛有個毛茸茸的粉色卡通靠背。
應該是他們的。
另外一個拐角,那邊最亮堂。
坐著一個戴著眼鏡看資料的男人,看起來應該有五十多了。
那人穿著考究的襯衫和西褲,那資料夾上面有 XX 大學的字樣。
他掃了我們一眼,攤開文件夾,繼續眯著眼睛看他的資料。
首頁第一行赫然加粗黑體大字:「論量子力學與平行時空的可行性關係」。
看起來是個物理方面的教授。
門口黑色的沃爾沃應該是他的,這個品牌車主比較低調,且重視安全性能。
牌照是皖 A,XX 大學的所在地。
明明是中午,外面天暗得卻像晚上。
距離線索說的兇手會出現的時間還早。
大家都戴著口罩。
習慣性地坐得遠遠的,保持著安全距離。
我爸招呼胖老闆給我們上餐時,他點了很多,因為要麻煩老闆娘去衛生間幫忙換一下衣服。
很幸運,這個服務站居然有給殘疾人專用的輪椅。
我爸把我推到衛生間,從背包里拿出用塑料袋封好的他和我的衣服、毛巾,遞給笑出眼睛彎成月牙的老闆娘。
換衣服時,我打聽了一下,老闆娘和那個加油員都是定居在本地的鎮上。
老闆娘長得和善,臉若銀盤,圓圓的很白。
雖是北方人,是嫁到和鎮這個南方小鎮的,疫情前是夫妻倆一起來。
現在人少,每天就她一個堅持來店裡。
往返是騎電驢走小路。
而那個加油站一夜沒睡的,此刻正睡得天昏地暗的工作人員,通勤也是電瓶車。
我的心開始懸著。
門口還停了兩輛外地車,一輛五菱麵包車,一輛舊大眾。
可到現在,我們還沒有看到對應的人。
5
從衛生間出來,我爸把我推到一個拐角,開始吃飯。
一夜未眠,他的眼珠已經布滿血絲。
但因為腦中神經一直繃著,一點睡意都沒有。
他摘掉口罩,眼睛的餘光來回在休息區巡邏,咬肌來回咬合,正大口咀嚼老闆娘新做的中式牛肉漢堡。
空氣中都是剛剛老闆娘油鍋里翻騰的焦香。
長久的淋雨,即便已經換上乾燥的衣服,依然讓我渾身打著寒戰。
這個身體,實在是過於羸弱。
我雙手握著紅豆稀飯的一次性塑料碗,儘量把那一點暖氣從掌心往身體裡面擠。
外面的雨依然瓢潑一樣下著,我記憶里第一次見到雨這樣大,下這樣久。
手機里顯示所有的路段都已經全面封鎖,部分地區出現山體滑坡,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雨停後道路救援。
換句話說,這座休息站此刻真的成了孤島。
我看我爸手機里張叔的微信還在閃爍。
「就算是真的線索,這天氣,現在這路況,已經全面封死,他也不可能去了。」
我爸來之前,張叔就想陪同我爸一起。
可我爸拒絕了。
太遠了,來不及。
何況,這十年來,已經麻煩他太多次,欠了他太多人情。
現在又是疫情大爆發,人人自危,我們一路走來,跨城的難度難以想像。
如果又是假線索呢,張叔豈不是又一次跟著他白跑,這樣的事情,之前已經發生了太多次。
我爸回覆:「不管真的假的,總得試試。」
「萬一,他和我們一樣,封路前就已經在路上了呢。」
張叔:「如果真是他,他也來了。切記不要逞強,和我保持聯繫,我已經和和縣的同事打過招呼,會第一時間支援。大成,你要記得,你還有一個女兒。」
我爸回覆說,好。
過了一會,張叔又發了一條消息。
「現在疫情很嚴重,可能全國都要封鎖,如果不是他,帶著囡囡回來吧。先過了這個劫。」
我爸看了半天,愣了一會神。
疫情已經嚴重到這種程度了。
如果這次再找不到他,那後面該怎麼辦……
十年前,兇手入室虐殺了我媽,連砍了十七刀。
我媽用命護著我,才讓我留下了最後一口氣。
可代價卻是,我這輩子的半身癱瘓,這輩子也沒辦法和普通孩子一樣奔跑、長大。
最可恨的是,兇手就這麼憑空消失在我家樓道,這一切都太過於匪夷所思。
而這一消失,就是十年。
所有人都要放棄了,只有張叔還願意一直跟進這個案子,無數次支援我爸。
他是我爸最信任的人。
下午三點左右,兇手還未出現。
可不爭氣的我突然全身抽搐,開始口吐白沫。
這嚇壞了我爸。
我爸知道我這是舊疾復發,趕緊把手伸進我的嘴裡,讓我死死咬住,防止我傷到自己。
2010 年的 7 月 10 日,原本健康活潑的我失去了我媽,失去了我下半身的知覺。
也失去了我的健康。
受到外界嚴重刺激時,我就會渾身抽搐。
需要快速就醫。
我爸精心照顧我的這些年,我犯病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可我爸也還是會隨身帶著鎮定藥。
今天應該是在冷雨里泡了太久導致的。
我爸立馬麻煩旁邊的人聯繫救援電話。
可是所有路段全面封死。
救護車上不來不說,現在疫情期間,救護車就是上得來,也沒法支配到這邊。
只能等雨停,危險解除後,我們自己過去。
這時老闆娘說,她知道有條小路,是沒封的,她每天都騎電瓶車從鎮上來這上班。
可路窄,這種暴雨下又全是泥。
這帶著病人,可怎麼走呢。
那對情侶商量了一陣,說他們的車子可能可以。
越野車底盤高,應該禁得起。
但是需要熟悉路況的老闆娘幫忙帶路。
那時候,我才知道那對年輕情侶的名字,女孩叫夢夢,男生叫阿凱。
我爸決定先送我去醫院,救我的命。
命運逼得他沒得選。
那時候,我也終於意識到,逼著我爸帶我一起是多麼愚蠢的決定。
我是個累贅,是個廢物。
我這樣的人,居然還奢望著手刃殺母仇人。
可那時候的我,怎麼就不肯承認呢。
那時候,我爸抱著我,老闆娘帶路,和那對情侶一起坐進了越野車。
可我們沒行駛幾分鐘,車就直接卡進一個大泥坑。
我爸和老闆娘被迫下車推車。
那時候,我咬著一雙筷子,窩在萌萌姐的懷裡,渾身亂顫,把她嚇得眼淚直掉。
越野車像艘船在風雨中搖啊晃啊。
幸虧底盤夠高,小轎車車輪陷入,一時還真出不來。
阿凱只好倒車返回。
所幸藥物開始起效,我慢慢恢復了平靜,脫離了危險。
我們再次回到了服務站。
所有人都狼狽極了,可明顯也鬆了口氣。
我爸抱著更加虛弱的我下車。
「沒事了,沒事了。」
我這邊發病來得快,去得也快,是屬於神經系統的應激,心理和生理雙重作用的結果。
那個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
雨一點停的意思都沒有。
天黑的好像整個世界都被吸進了黑洞。
除了服務站,天地間一絲光亮都沒有了。
我縮在我爸的懷裡。
所有人再次回到了服務站。
可所有人都注意到,服務站門口的車數沒有變。
可原本應該只剩下那個大學教授的服務站里,卻多出來兩個人。
6
我爸幾乎立刻別過臉去。
那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其實這些年,張叔把我爸和我的信息保護得很好。
而且已經十年過去了,我已經不是個小孩。
即便是站在兇手面前,他也不太可能認出我和我爸。
那突然出現的兩個人一高一矮。
高個子的那個戴著衛衣帽,戴著墨鏡和口罩,始終沒有抬頭。
矮個子雖然個頭不高,露出的半張臉看起來更為年輕,皮膚黝黑,眉毛向兩邊耷拉,莫名給人一種猥瑣和暴躁感。
我們進門那一刻,他扭過頭好奇地看了我們一眼。
從七嘴八舌中大概聽出了這邊有個殘疾小孩發病了,然後撇撇嘴,低下頭繼續玩起來手機。
我爸把我抱回座位,給我倒上熱水。
夢夢姐給我送了一些零食和汽水。
老闆娘去給大家熬薑湯。
大學教授也來關懷了我幾句。
大家都很好。
可我的目光一直穿過人群,偷偷注視在那個高個子身上。
他背對著我們,包裹得那麼嚴實,看不見臉。
時不時地看向窗外,又低頭看錶。
似乎有什麼著急事的樣子。
可現在是七月,一年中最熱的時間段之一。
即便因為突然的暴雨,大家都臨時穿上了外套,裡面也都是短袖。
他這樣的一整套連帽衛衣也顯得很奇怪。
我閉上眼睛,夢魘中那個揮著斧頭破門而入的惡徒突然清晰地闖入我的腦海,他的影子是那樣高,像極了惡鬼扭曲的影子。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那一刻,我抑制住自己想掀開高個子口罩的衝動。
可能是藥物的作用,此刻我的身體還比較平靜,沒有想像中的不安和躁動。
我爸和虛弱的我目光交匯。
好像在說,在他們中間嗎?
而我也用目光帶著他看向了那個高個子衛衣男。
用我們父女特有的感應回答他。
他,有點像……
這時,兩人的方向突然傳出憤怒的吼叫。
「去死吧!!」
7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那矮個子已經站起來,一隻腿踩在椅子上,激動地大喊大叫。
「艹踏馬的,去死去死!!」
「一群活豬!送人頭啊!這麼菜出來打什麼遊戲!」
教授眯著眼睛看過去,推推鏡框,又面無表情地低下頭。
夢夢姐和阿凱耳語,沒忍住笑出了聲。
就是這一聲,卻似乎刺痛了矮個子。
「你他媽的笑什麼?」
他放下手機,指著夢夢姐的方向,面露凶光。
夢夢姐的表情瞬間煞白,害怕地抓住阿凱的手,阿凱則趕緊打圓場:「不好意思啊兄弟,誤會,我們不是笑你。」
矮個子不依不饒,擼起袖子就要上前。
高個子終於抬起頭,扯住矮個子的領子,似乎在小聲警告他。
可他聲音極小,又包得太嚴實,看不出他說了什麼。
矮個子瞬間似乎很怕高個子,瞬間蔫了。
不滿地踢踢板凳,發出聲響。
繼續坐下罵罵咧咧地打遊戲。
高個子朝夢夢姐揮揮手,示意沒事了。
我的視力極好。
就那幾個動作扯動的瞬間,我看清了高個子眉毛部位裸露的皮膚。
回憶瞬間擊中全身。
那個無妄之災的深夜,我媽死死把我抱在懷裡,壓在身下。
「囡囡,我的孩子,別看,別看……」
那把刀閃著光,朝著我媽身上一下又一下。
她的血流得我滿身滿臉都是。
我想掙扎,想推開我媽。
可她的血又燙又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