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淚水裡,裹著太多無法言說的東西:桂芬姐短暫而悽苦的一生,母親十五年堅守的徹底幻滅,以及所有被碾碎女性的悲涼。
次日清晨,我奔回家,推開家門,客廳里光線昏暗。
母親獨自蜷在沙發一角,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支撐的泥塑。在我心中堅韌如葦草的她,此刻卻脆弱得像個被世界遺棄的孩子。
我剛俯身想安慰她一下,她卻猛地抓住我的手,聲音嘶啞地說:「桂芬是下夜班時,掉到河裡淹死的!」
「西村的沈萍說,那天白天,劉強去找過她!拉扯了好久才走。」
「媽,你是說……」我喉頭髮緊,後半句卡在了口中。
我媽沒答覆我,自顧自地說下去:「劉強被帶走調查過。可那段路沒監控,又剛下過雨,沒證據。」
「但東華村的牌友告訴我,劉家父子去過桂芬家!之後,她爹媽就火急火燎地進城把案子結了。」
空氣再次凝固。
許久,我媽才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向廚房。飯菜上桌,我們相對無言,每一口吞咽都伴著難以言喻的滋味。
深夜,我輾轉反側,起身喝水時,瞥見我媽房間還亮著燈。
一種強烈的不安感瞬間攫住了我,我披上外衣,輕輕推開她那扇虛掩的門。
「媽,怎麼還不睡啊?」
我媽聞聲轉過頭,聲音乾澀地回我:「玲玲啊,哎,你既然醒了,媽就不寫了,這就是咱娘倆的命。」
說著,她便撕碎了手中的信紙。
「有些話,白紙黑字是禍害。」
「坐下,媽跟你說點心裡話。」
我木然坐下,任由一種不祥的預感攀上心頭。
「玲玲,我和你爸其實沒離婚。」我媽沉聲說,「你四歲那年,他死了!我騙了你,騙了所有人。」
「我爸他……」
「不是我殺的,是被車撞死的。」她的聲音異常平靜,「他騙我,說湊夠一筆錢給他,就同意離婚。我就拚命地湊,結果他拿了錢,卻反悔了!罵我賤貨,說我想甩了他找野男人!就在街上,他像瘋了一樣,掄起鐵棍打我!往死里打!打得我……渾身是血,骨頭都要斷了!我當時真以為,我會被他打死。」
「就在這時,路口突然拐來一輛車,速度很快,直直地衝過來,『砰』的一下把他整個人撞飛出去。」
「司機是故意的?」我驚呼。
「開車的是個大姐。她停下車,先衝過來看我。把我半抱起來,用手死死捂住我頭上正在流血的傷口,後來才打了報警電話。從頭到尾,我們沒說一句話,但她的眼神,我懂!玲玲,我真的懂!」
「你爸搶救無效。很多目擊者證明,他是追打我時自己衝上馬路的。那個大姐……後來沒攤上官司。」
「法院判決前,最後一次見面,她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妹子,好好活著!好好生活!』就為這句話,我抱著你,回到老家,把你拉扯大,拼了命也想幫幫這裡的女娃們……讓她們少受點我受過的苦!就像當年那個素不相識的大姐,豁出去幫我一樣!」
說到這,我媽猛地站起,聲音帶著哭腔:「可現在!劉強這個畜生!他把什麼都毀了!桂芬好不容易才離了婚,她本可以好好活著!好好生活!她本來可以…可以…」
吼聲最終變成了劇烈的抽泣,她捂住臉,肩膀不斷聳動。但透過指縫,我能看到她的眼睛,那裡面滿是不顧一切。
作為女兒,理智告訴我該攔下她,該斥責她的危險想法,該哀求她不要以身犯險。
可看著她的眼睛,感受著她巨大的悲憤,最終,我也只說出一句:「媽,我陪你去。」
她卻用力擺手:「不!玲玲,你聽好,一代人有一代人要擔的事!你們這些下一代的女娃,肩膀要擔更大的事!要走更遠的路!要掀翻更大的石頭!不是媽……要去乾的這些事!」
那晚,我們枯坐至天明。
清晨,我沉默地開車送她去了劉強的村子。
車停穩,我媽故作輕鬆地下車,望著她的背影,我才從一夜的混沌中驚醒。
9、
萬幸,經過一夜的拉扯,母親最終同意戴上了桂芬姐之前取證用的那副耳機和微型攝像頭。
螢幕亮起,我屏住呼吸。
桂芬姐生前曾提過,劉強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一三五必去村西頭小超市打牌,我媽就在半路截他。
我媽等了沒多大會,一個熟悉又令人憎惡的身影,就叼著煙捲,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晃晃悠悠地出現在鏡頭裡。
劉強看見我媽,猛地剎住腳,聲音都變了調:「姑?你咋……」
「等你。」我媽聲音冷硬。
劉強眼珠一轉,竟扯出個無恥的笑容:「咋?桂芬沒了,您又想給我說媒?」
「有事問你。」我媽不為所動,「找個僻靜地?」
劉強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警惕,遲疑片刻,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行吧。」
兩人一前一後,鑽進了村東廢窯。
沒等我媽開口,劉強就先發制人:「姑,牌局等著呢,您有話快說!」
「嗯。」我媽應了一聲,「劉強,桂芬昨晚給我託夢了。她說,是你害的她。」
我媽的聲音帶著陰森寒意,她向前逼了半步,無形的壓力讓劉強下意識地後退。
「這裡沒外人。跟姑交個底,她落水,是不是你推的?」
「其實也沒啥,人死不能復生。她不安生,咱就想法讓她安生,別拖累活人。」
劉強像是被戳中了要害,短暫慌亂後,便嗤笑一聲:「老瘋婆子,你少他媽在這兒裝神弄鬼,嚇唬老子!她的事兒老子不知道!她死活不關我事,我犯得著跟你交代?」
他激動地吼完,轉身就想往外沖:「就他媽這點破事?老子走了!」
「桂芬纏我好幾回了!」我媽拉高聲音,「她挨打的視頻,還在我手裡!你說,我要是交給警察,他們會不會再『請』你回去聊聊?」
「還有!」母親又向前邁出一步,「後山那片林子,是你帶人伐的吧?捅出去,十年起步!夠你把骨頭渣子爛在牢里了!」
劉強臉色唰地白了:「姑,你要逼死我?咱兩家沒仇啊!你這是圖啥?」
我媽不再廢話,手猛地探入懷中,寒光一閃,那把鋒利的尖刀,便指向了劉強的咽喉。
「大師說了,冤有頭債有主!」我媽雙眼赤紅地嘶吼,「我就要你一句實話!」
劉強瞬間腿一軟,癱坐在地,想爬起時,冰冷的刀刃已貼上脖子。
「說?是不是你害的桂芬?」
「沒……沒有啊,姑!」劉強抖如篩糠,極致的恐懼讓他涕淚橫流,狼狽不堪。
「撒謊就斷子絕孫!你敢賭咒?」母親刀鋒一遞,血珠沁出。
劉強眼神亂飄,嘴唇哆嗦著,卻吐不出半個字。
夠了!這個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螢幕前,我手機「啪」地掉落!渾身血液都凍住了。
我媽眼中殺機翻湧,刀鋒已高高揚起。
可就在這時,一道黑影猛地從窯口撲入,重擊聲過後,我媽轟然倒下。
10、
畫面恢復時,我媽已經被反綁在柱子上。
劉強和另一個年輕人站在她面前,我心頭一凜,那人竟是桂芬姐的弟弟。
劉強用刀拍打著我媽的臉頰,獰笑著說:「老東西,不是啥都想知道嗎?不是要替那個賤貨討公道嗎?」
「行,老子成全你!」他唾沫橫飛,「從結婚那會兒說起。你那套什麼問路、算卦、吵架的鬼把戲,老子早打聽清楚了!我騙了你,也騙桂芬那個傻婆娘。」
他又猛地俯下身,臉貼在我媽耳邊,一字一頓地說:「你猜對了!桂芬就是我和她弟推下去的!我去找她,她不識抬舉,還敢罵我?簡直找死!」
「現在,輪到你了!你也找死!等會兒就把你扔下山崖,讓你這老東西,好好嘗嘗多管閒事的滋味!」
他說著就彎腰解繩,致命的傲慢讓局勢再次翻轉。
繩扣剛松,我媽便立時暴起!掙脫開兩人的鉗制。
劉強驚怒交加,揮起手中尖刀,朝著我媽狠刺,我媽竟不閃不避,赤著手,帶著一種同歸於盡的決絕,迎著刀鋒, 猛地向上攥去。
鮮血瞬間從她緊握的指縫間迸濺出來!劇痛讓她身體猛地一顫,但那雙攥住刀身的手卻紋絲不動。
就在劉強驚愕失神的剎那, 我媽又一腳狠踹向劉強小腹,他慘叫著倒飛出去,刀跟著掉落在地。
這時,我也帶著那幾個在路上被我連哭帶求、總算動了惻隱之心的村民衝進了廢窯。
警察我早報了, 所以聞風而來的村長和村民雖都面有難色, 卻還是七手八腳按住了劉強和桂芬弟。
11、
三個月後, 官方判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在閉塞的山村激起千層波浪——劉強和桂芬弟, 死刑。
緊接著,另一場風暴襲來, 桂芬的父母斷然拒絕將桂芬姐的遺骨埋入祖墳。
他們以為,這樣的拒斥能讓桂芬姐屈服, 也能攪擾為桂芬姐奔走的我媽。
他們站在村口,對著所有人,用最「義正辭嚴」的腔調, 宣告此事。
可我和我媽知道, 當桂芬姐斬釘截鐵地對劉強說出那句「這婚我離定了!」時,他們就再也傷不到我們了。
在一個朝霞初染的清晨,我和我媽,帶著幾個真正關心桂芬的鄉親,捧著她小小的骨灰盒,走向了村後那座向陽的山崗。
我們將她安葬在視野最開闊的地方,我媽親手在墳前灑下桂芬姐生前最愛的野菊種子。
她用粗糙的手掌, 撫過墓碑,低語道:「桂芬,你看, 這兒地方敞亮,有風, 有花, 再沒人能關著你了。」
畢業後, 我沒有絲毫猶豫, 回到了這座困住又吞噬了桂芬姐的縣城。
沒有資源, 沒有經驗, 甚至沒有多少理解的聲音, 我像一個孤獨的拓荒者,四處奔走, 看盡冷眼, 終於在縣城一條不起眼的巷子裡,掛起了一塊簡陋卻意義非凡的牌子——婦女援助站。
援助站正式運營那天,我媽來了。
她默默地看著那塊牌子,目光悠遠而複雜。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一百多里的山路,如今,被這個小小的援助站, 拉近到十幾里。
而終有一天, 這十幾里的距離,也會徹底歸零!不是物理上的抹平, 而是那些因愚昧、因暴力、因冷漠而橫亘在女性生命之路上的溝壑與藩籬,終將被徹底填平、徹底推倒!
桂芬姐的悲劇,再也不會重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