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汪汪!」院牆外,拴著的大黃狗毫無預兆地狂吠起來。緊接著,又是幾聲重物落地聲和像是外地口音的喝罵。隔壁桂芬爸媽那屋的燈,跟著亮了起來。
「誰?誰在外面?」桂芬爸警覺地朝外大喊。
我媽「噌」地一下從炕上躍起,拉開房門,沖了出去,同時用誇張而響亮的聲音喊道:
「哎喲,大哥,嫂子,快起來看看!好像有賊翻咱家院牆,把苞谷袋子都踢倒了。」
我也猛地彈身坐起,將那兩張假證捏得死緊,待屋外雜亂的腳步聲一齊移向後院。
我便弓起身,以最快、最輕的動作閃進了那間黑洞洞的屋子。
5、
「哐當!」不慎將鋁盒摔落在床上的聲響,讓我差點把心臟吐出來。
顧不上多想,我飛身撲向那鋁盒,撬開搭扣,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翻出裡面那兩本決定桂芬姐命運的證件,一把抽出內芯,又將那兩張假證塞了回去。
盒歸原處時,我早已汗流浹背,趕緊竄回我們屋,快速關上門,仿佛剛從什麼險關逃回來一般。
翌日清晨,在桂芬姐父母複雜而略帶僥倖的目光中,我們幾乎沒費什麼口舌,就以「帶桂芬姐去縣醫院好好瞧瞧腰傷」為由,帶走了桂芬姐。
車上,我滿腹疑雲,我媽卻沉默如山,只留個緊繃疲憊的側臉給我。
舅舅看穿我的心思,突然開口:
「玲玲,你冤枉你媽了。」
「她當這媒婆,不為圖啥名聲好處!她是想救人,想在泥巴地里撈人!」
「救人?」我頓時愕然。
「對!」舅舅斬釘截鐵,「丫頭,這十里八鄉多少女人在苦水裡泡著?你媽她……她自己就是從拳頭底下逃出來的,她比誰不清楚?可咱家也是小老百姓,能做啥?她就只能鑽進這『保媒拉縴』的圈子裡,披著這張皮,才能在這犄角旮旯,做點事。」
「舅,我不懂。」
我媽猛地打斷舅舅:「行了,老四,我自個兒來說。」
她又轉向我,目光灼人:「你不是總問我為啥介紹的相親,沒人離婚嗎?媽今天就把老底掀給你。」
「媽每次說媒,牽的不是紅線,是命線!我經手每一樁婚事,都讓你舅、你姨、你舅媽,先分頭給我干三件事。」
「一讓你姨扮成叫花子,飯點去兩家討水討飯,肯指路倒水的,算是個『人』;肯從自己碗里勻出乾糧、塞個饃的,是善人。」
「二讓你舅裝算命的,哄男方說『娶這姑娘生不齣兒子』,不翻臉的,就說明這人不輕賤女娃。」
「三讓你舅和你舅媽當街打架,看你舅媽哭著向那男方求助時,他攔不攔,管不管。只有敢攔、敢管的男人,心才不歪!」
我媽說到這,聲音開始發顫:「鄉下女娃,不嫁人,唾沫星子能把你淹死!我就琢磨這麼篩一道,好歹給她們找個不打人、不嫌女娃、心底還有那麼點人味兒的男人,日子就總能熬下去。」
我徹底震住了,整個身體不得動彈。三條看似荒誕不經的「土法子」背後,其實是我媽在男權的銅牆鐵壁下,用十五年光陰,孤軍奮戰的身影。
我媽不是在說媒,而是在無邊無垠的泥沼里,用最卑微的姿態,試著趟出一條活路。
可這時,我又猛然想到了劉強。
「媽,那劉強呢?」我沉聲問,「他也過了三關?」
我媽重重嘆出口氣,裡面充滿了無力與自嘲:「過了!看來常在河邊走,確實早晚得濕鞋,不過媽想好了,這回幫完桂芬,這活兒媽就不幹了。」
說著她又望向窗外,語氣忽然輕快起來:「現在幫女娃的人多啦!路也寬啦!不差你媽這一個土埋半截的老太婆。」
「玲玲。」她聲音低下來,「別怪媽瞞你,咱這好些人都舌頭毒,不是誰都懂女人的難。」
後視鏡里,我媽臉上寫滿了釋然,我的喉嚨卻像被滾燙的煤塊堵住了一般。
滿口「進步」的我,何曾真正做過什麼?而被我猜忌的母親,卻用十五年的笨拙算計,在泥潭裡為無數女人撐傘搭橋。
「媽……對……對不起!」我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
6、
到縣醫院驗過傷後,我媽就讓桂芬姐給劉強發簡訊,讓他明後天來接自己。
又謊稱「桂芬姐的腰傷可能影響生育。要家屬簽字,登記後,才能做詳細檢查。」,以此誆劉強帶上身份證來我家。
次日,剛過晌午,我家院門就被一腳踹開!劉強像頭剛從泥里爬出來的野豬,晃著膀子,帶著一身酒氣闖了進來。
他那雙小三角眼像探照燈一樣掃視一周,最後定在了拄著拐杖的桂芬姐身上。
「操,你個死女人!磨蹭你媽呢!」他一口濃痰啐到桂芬姐腳邊,惡狠狠地說,「趕緊查,查完立刻跟老子滾回去!要真不能下崽了,老子非他媽弄死你!」
桂芬姐嚇得直哆嗦,忙召喚我們,我和我媽立即衝出屋。
我媽橫眉冷對道:「劉強,你還算個爺們?上次字據咋寫的?『全須全影』地把桂芬交給你,這才幾天?拐都拄上了!」
「你是畜生托生的?只記打不記吃?」
劉強惱羞成怒:「大姑!你少管閒事!桂芬生是劉家人,死是劉家鬼!輪不到你在這兒指手畫腳!你有那工夫,管好你自家閨女吧!」
我媽臉一沉,咬著牙回道:「桂芬的事,老娘今天管定了!我實話告訴你,今天叫你來,壓根兒就不是做什麼狗屁生育檢查。是去縣法院辦離婚!」
「離婚?」劉強眼珠暴突,破口大罵,「老瘋婆子!你少發瘋!老子不離!誰也甭想離!」
他野獸般撲向桂芬!我媽猛力一搡,將他推個趔趄!
「敢撒野?你先看看這個。」我媽利落地掏出手機,把螢幕懟到劉強面前。
螢幕上,清晰地播放著兩段視頻,一段是劉強暴打桂芬的完整錄像。另一段,則是一個表情嚴肅的律師,對著鏡頭,用毫無感情的專業腔調清晰宣告:「婚內故意傷害,證據確鑿,受害人傷情鑑定明確,已構成輕傷二級以上,量刑建議三到五年。」
劉強起初還帶著一絲不屑的嗤笑,而隨著視頻播完,他臉上的血色急速褪去,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白,最後變得慘白如紙。
他猛地抬頭,惡毒地瞪向桂芬姐:
「臭婊子,你串通外人坑我!」
我媽擋在桂芬姐身前,冷笑道:「坑你?劉強,你多少識幾個字吧?律師的話,聽懂了?自己掏手機查查!把老婆往死里打,是什麼罪!」
「桂芬的傷,至少夠你蹲三年大牢。你好好掂量掂量,是離婚丟臉?還是等警察上門,給你套上銬子,去號子裡蹲著丟臉?」
七寸被死死掐住!劉強的囂張氣焰瞬間消散,他轉向桂芬,色厲內荏道:「離了婚,你爹媽能收留你?你他媽睡大街去?」
這句話,像一把匕首,狠狠捅進了桂芬姐早已傷痕累累的心窩。
然而,這一次,劉強預想中的退縮與恐懼卻沒有出現。
桂芬姐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這句話徹底點燃。
「睡大街也比睡你家的豬圈強!我不是你家的牲口!你的奴才!」
「劉強,這婚我離定了!」
吼完,桂芬姐便渾身脫力,癱倒在我懷裡,嚎啕大哭。
我們都知道前路艱難,但更知道——再糟,也糟不過昨天。
另一邊,劉強徹底懵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個字。
我媽看準時機,又將狠話拋出:「劉強,你還愣著幹啥?等著警察來請你嗎?走,去縣法院!」
劉強失魂落魄,像條死狗一樣被我們拖去了縣法院。
7、
縣法院辦理離婚的流程早已被媽託人捋清,不到兩小時,離婚判決書就攥在了桂芬姐手中。
塵埃落定,我們三人抱頭痛哭,劉強則如喪家之犬,快速遁入人群。
為了防範劉家可能的反撲,當天我和媽便將桂芬姐送上了遠行的客車。看著車子揚起的那一陣煙塵,我倆懸著的心才稍稍落地。
然而,報複比預想中來得更快、更髒!
當夜,我家院內,便有幾隻血肉模糊的死老鼠被人丟了進來,緊接著破鞋、爛布、甚至沾著不明穢物的衛生巾,這些充滿詛咒意味的東西,都被接連不斷地拋進我家小院。
更令人髮指的是,深更半夜,我家院牆外總會突然出現幾聲怪叫,擾得人不得安寧。
一周後,劉強又像一條重新找到主人的惡犬,領著他那對滿臉凶光的父母,以及桂芬姐畏畏縮縮的爸媽!五個瘟神一齊殺到我家。
劉強爸一進門,便一腳踹飛牆角的花盆,瓷片應聲炸裂。
「他媽的,把我兒媳婦交出來!不然,老子今天就把你們這破窩砸爛!」
屋內,我媽冷眼旁觀,直至第三盆花轟然倒地,她才緩步踏入院中,聲音極寒道:
「公安馬上到,想進局子?繼續砸!」
劉強爸臉色驟變,縮到了劉強身後。
劉強卻梗著脖子吼道:「少他媽嚇唬人,老瘋婆子,拐跑我老婆你還有理了?」
我媽嗤笑:「喲?上周在法庭上,是誰像條搖尾巴的狗,當著法官的面,說『同意離』、『再沒意見』的?怎麼?才幾天,就忘了自己說過的人話,又變回畜生了?」
「你……你逼我的!」劉強面紅耳赤,轉向桂芬父母說,「看見沒?就是她拐跑我老婆,現在人沒了!彩禮錢你們得一分不少給我退回來。不然你們賠我個媳婦。」
桂芬父母面如死灰,竟在劉強的淫威下,雙雙朝向我媽,「撲通」跪倒。
「她姑,你行行好,告訴我們,桂芬到底在哪兒?她不能這麼沒良心啊!」
我媽看到兩人的做派,聲音中沒有一絲憐憫:「你們,幾時心疼過桂芬?」
「從小到大,偏老二!好吃好穿都緊著他,桂芬呢?吃的是殘羹剩飯,穿的是破衣爛衫!念書就更偏心,明明桂芬拔尖,你們硬逼她退學,倒供老二讀了城裡的野雞校。」
「你們的心是石頭做的,就別怨桂芬的心是鐵打的!」
「至於彩禮,錢是你們吞的!跟桂芬沒有半毛錢關係!」
桂芬父母被我媽訓得渾身戰慄,一起癱軟在地,再說不出一句話。
這時,兩位民警的身影也出現在門口,五個瘟神瞬間萎頓,在警察冰冷的注視下,悻悻退散。
8、
我在家守了我媽幾日,見騷擾漸止,便返校準備畢業。
每天和我媽通話,她也總是報喜不報憂,絮叨些無關痛癢的瑣事,我那根緊繃的弦,在日復一日的「無事」中,也真的鬆弛下來。
直到畢業典禮那天,我忙至深夜,才想起一天都沒聯繫我媽。剛拿起手機,想給她報個平安,順帶說點八卦,她的電話就進來了。
接通電話,聽筒里先是一陣死寂,緊接著就傳來她異常平靜的聲音:「玲玲……你桂芬姐,沒了。」
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我腦中炸開!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秒內倒灌至頭頂,我張著嘴,喉嚨卻像被人扼住一般,根本發不出聲音。
終於,聽筒那邊,我媽發出一聲嗚咽。千里之遙,我和她隔著電波,同時崩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