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亞尖叫著撲過來,我緊緊抱住她,貪婪地呼吸著她頭髮上的甜香,仿佛要將這味道刻進靈魂里。
晚餐在一種微妙的平靜下進行。
我努力吃著,味同嚼蠟,目光一次次掠過萊恩的臉、索菲亞眉飛色舞的神情,試圖將這一切烙在眼底。
夜深了,萬物寂靜。
我搖著輪椅,無聲地滑進琴房。
琴房也是索菲亞拼樂高的地方,她拼樂高累了就直接睡在琴房的小床上。
此時她睡得正沉,懷抱著一隻舊毛絨兔子,呼吸輕柔。
月光如水,灑在角落那架立式鋼琴上。
一個瘋狂的念頭攫住我。
我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著從輪椅挪到琴凳上。
顫抖的、冰冷的雙手,輕輕掀開琴蓋。
我知道我彈不好。
我知道這可能驚醒他們。
但我必須這麼做。
為了我自己。
極輕地,幾乎是在撫摸琴鍵,我彈起了那首未完成的《星辰永駐》。
音符斷斷續續,錯漏百出,僵硬的手指不斷背叛我的意志。
這不是演奏,這是一場笨拙的、無聲的告別。
每一個破碎的音符,都是我心碎的聲響。
我把所有無法說出的愛、不舍和抱歉,都傾注在這斷斷續續的旋律里,送給沉睡的女兒。
最後一個音符艱難地落下,餘音在寂靜中顫抖著消散。
我俯身,吻了吻索菲亞光潔的額頭,淚水無聲地滴落在她的枕邊。
「晚安,我的星星。」我啞聲說。
回到客廳,萊恩在那裡等著。
他沒有睡,眼神在昏暗中明暗不定。
他或許什麼都知道了,又或者,猜到了大半。
「那首曲子......」他聲音沙啞。
「就快完成了。」我打斷他,仰頭看著他,努力讓笑容顯得真實,「你會喜歡最終版本的,我保證。」
他看著我,深深地,仿佛想看清我靈魂最深處。
他沒有追問,只是蹲下身,握住我冰冷而顫抖的手。
那雙我深愛著的眼睛裡,盛滿了痛苦、不解,和一種幾乎將我溺斃的ṭŭ̀⁷溫柔。
「艾麗莎......」他喚我,千言萬語都哽在這個名字里。
「照顧好她,萊恩。」我反握住他的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指甲幾乎掐進他皮膚里,「無論發生什麼,都請你......照顧好我們的索菲亞。」
也照顧好......另一個「我」。這句話,我無法說出口。
這是一場充滿暗示的告別。
我們都心知肚明,卻又隔著那層無法捅破的窗戶紙,殘忍地扮演著平常。
決絕像冰冷的鋼鐵支撐著我。
我抽回手,不敢再看他一眼。
「我該回去了,靈感......找到了。」
他最終沒有阻止我。
只是在我被機構來接的人推著離開時,一直站在門口,身影被燈光拉得很長,像一座沉默的、悲傷的雕像。
車門關上,隔絕了我和我的一切。
心碎如粉,卻無一滴淚再可流。
13
回到機構的第三天,平靜被猛地撕裂。
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模糊的呵斥和......一個我刻入骨髓的聲音,憤怒而絕望。
「艾麗莎!讓我見她!我知道她在這裡!」
是萊恩。
恐慌瞬間攫住我,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還是找來了。
聲音迅速逼近,伴隨著某種東西被推倒的聲響。
他是在硬闖。
顧問衝進我的房間,臉色第一次出現了裂痕:「請您待在這裡......」
太晚了。
「砰」的一聲,我的房門被猛地推開。
萊恩站在那裡,頭髮凌亂,眼眶赤紅,胸口劇烈起伏。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傷痕累累的野獸。
他的目光瞬間鎖定輪椅上的我,那眼神里是巨大的震驚和無法置信的痛苦——
為我這副他甚至無法想像的殘破模樣。
然後,他的視線猛地轉向房間另一側。
卡西亞站在那裡,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而顯得有些ṱũ₉無措,但依舊保持著完整的、健康的姿態。
兩個艾麗莎。
一個在崩潰的邊緣,一個在崩潰的廢墟上完美重生。
時間仿佛凝固了。
萊恩的目光在我們之間瘋狂地切換,震驚、憤怒、被欺騙的巨大傷痛最終扭曲了他的面孔。
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這是什麼?」他的聲音嘶啞,幾乎破裂,指向卡西亞,目光卻死死釘著我,「艾麗莎......這他媽的到底是什麼?!」
機構的負責人試圖上前解釋,被萊恩一把推開。
他幾步衝到我的輪椅前,蹲下身,雙手抓住我瘦削的肩膀,力道大得發疼,卻又像是在抓住即將消散的幻影。
「為什麼?」他盯著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浸滿了痛苦,「你憑什麼......憑什麼替我做這種決定?!你以為這是什麼?偉大的犧牲嗎?!」
他的怒吼在房間裡迴蕩。
「你沒有權利!沒有權利剝奪我陪你走到最後的痛苦!那是我作為你丈夫的權利!哪怕是痛苦,那也是我們的!你憑什麼一個人扛,然後用......用這個來代替?!」他猛地指向卡西亞,聲音裡帶著無盡的憤怒和一種被褻瀆的痛楚。
淚水終於衝垮了我的堤壩。
在他灼熱的痛苦面前,我所有的理由都顯得蒼白而自私。
「看著我,萊恩!」我幾乎是尖叫著,用盡力氣抬起顫抖得無法控制的手,展示在他眼前,「你想記住這個嗎?記住我連一杯水都端不住,記住我呼吸衰竭像條擱淺的魚的樣子?記住我最後連索菲亞都抱不動?!」
我的聲音破碎不堪,巨大的悲傷讓我渾身顫抖。
「我無法忍受......我無法忍受你們記住的是我最後破碎的樣子......我只要你們記住我好的時候......記住我能彈琴,能擁抱你們的時候......這有錯嗎?!」
吼出最後一句,我所有的力氣仿佛被抽空,癱軟在輪椅里,只剩下無聲的痛哭。
萊恩抓著我肩膀的手,力道一點點鬆懈了。
他臉上的憤怒漸漸褪去,被一種更深沉、更絕望的痛苦取代。
他看著我,看著我不受控制的顫抖,看著我無法擦去的眼淚,看著我被疾病摧殘得面目全非的尊嚴。
他眼中的怒火熄滅了,只剩下鋪天蓋地的悲傷和理解。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跪倒在我的輪椅前,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拂開我被淚水粘在臉上的頭髮。動作溫柔得令人心碎。
「傻瓜......」他哽咽著,額頭抵在我冰冷的膝蓋上,寬闊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你這個傻瓜......」
他沒有再說權利,沒有再說欺騙。
巨大的悲傷籠罩了我們三人。
卡西亞靜靜地站在陰影里,像一個沉默的註解,見證著這場因愛而起,卻被痛苦戳破的真相。
真相大白的代價,是我們都必須直面這鮮血淋漓、卻也無法改變的愛。
14
崩潰之後,是精疲力盡的平靜。
我們三個人,待在我的病房裡。
沉默像繃帶,暫時包裹著剛剛撕裂的傷口。
萊恩坐在地上,背靠著我的輪椅,他的手始終緊緊握著我的。
卡西亞站在窗邊,望著外面,留給我們空間。
最終,是我打破了沉默。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我不會接受『靜默』。」我說。
萊恩猛地抬頭看我,眼中閃過一絲恐慌,他怕我選擇徹底消失。
「我要......自然地離開。」我用力回握他的手,「我需要你們知道,直到最後一刻,我都是我。我的思想,我的愛,都屬於我自己。」
我看向卡西亞,她轉過身,迎上我的目光。此刻看她,不再是我的鏡像,而是一個獨立的、鮮活的生命。
「而她,」我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個艱難的決定,「她不是我。她不該是我的影子,也不該是我的替代品。」
我轉向萊恩,看著他的眼睛,懇求他的理解。
「她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留給你們的......禮物。一份能替我擁抱索菲亞,能陪你走過漫長歲月的禮物。請你們......接納她。不是作為我,而是作為她自己。一個帶著我的記憶,卻擁有自己未來的人。」
萊恩的眼淚再次湧出,但他沒有反駁。
他明白了這其中的區別,也明白這已是我能做出的、最艱難也最慷慨的讓步。
他沉重地點了點頭,一種混雜著痛苦和巨大溫柔的理解,最終占據了他的面容。
我示意卡西亞過來。
她走近,在我面前蹲下,讓我們得以平視。
我從輪椅旁的袋子裡,取出那份邊緣已經磨損的樂譜——《星辰永駐》。
那首未完成的,承載了我所有愛與告別的曲子。
我的手顫抖得厲害,幾乎拿不住它。
我將它遞給卡西亞。
「請你,」我的聲音很輕,充滿託付的意味,「替我完成它。用你的方式。」
這不是命令,而是請求。
是一個創作者對另一個創作者的交接。
我承認了她的獨立性,也交付了我最後的牽掛。
卡西亞低頭看著樂譜,然後抬眼看向我。
她的眼睛裡沒有勝利,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深沉的、仿佛終於落地的鄭重。
她接過樂譜,緊緊抱在胸前。
「我會的。」她說。
不是模仿我的聲調,而是她自己的聲音,帶著承諾的重量。
那一刻,所有的掙扎、嫉妒和不甘,都奇異地消散了。
一種巨大的釋然席捲了我。
我給予了,也放下了。
這不是一場交接,更像是一種......超越。
超越了肉體,超越了個體存在的局限,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讓愛得以延續。
我接納了結局,也接納了她。
萊恩的手溫暖而堅定。
卡西亞的存在,不再是一個威脅。
在生命的終章,我似乎觸摸到了一種更為廣闊的愛的形式。
它破碎,卻也因此變得完整。
15
最後的日子,像沙漏般勻速而不可阻擋地流逝。
我拒絕了所有延命的激進手段。
疼痛和窒息感越來越頻繁,但萊恩的手從未鬆開過。
他讀索菲亞畫的歪歪扭扭的畫給我聽,講我們初遇時的蠢事。
我們不再提回聲,不提替代,只貪婪地收集著最後真實的碎片。
卡西亞住在隔壁。
有時她會過來,安靜地坐一會兒。
我們不再需要太多言語。
那份沉重的饋贈已被接納,無需一再確認。
最後那一刻來得平靜。
是一個黃昏,和無數個我們曾一起度過的黃昏一樣,窗外霞光萬丈。
我的呼吸變得很輕,很遠,像即將散去的霧。
萊恩緊緊抱著我,他的眼淚滴落在我臉頰上,溫熱,卻幾乎感覺不到了。
沒有恐懼。
只有深深的疲憊,和一種即將歸家的寧靜。
我最後看了一眼萊恩,努力想將他刻進永恆的黑暗裡。
然後,我鬆開了手。
隔壁房間,卡西亞正低頭看著那份《星辰永駐》的樂譜。
忽然間,一種難以言喻的空洞感攥住了她。
不是通過數據連結收到的訊號,而是源於生命本身的、更深層的失落感,仿佛共生的紐帶被驟然剪斷,留下冰冷的虛無。
她下意識地按住心口,望向窗外沉落的夕陽。
一片巨大的、溫暖的寧靜,混合著無法定義的悲傷,瀰漫在空氣里。
一個終結。
一個開始。
寂靜中,她拿起筆,在樂譜的終章,寫下第一個音符。
16
三年了。
陽光依舊會準時透過廚房的窗戶,灑在橡木餐桌上,像過去無數個清晨一樣。
只是握勺子的手,換了另一雙同樣穩定、卻屬於不同靈魂的手。
索菲亞埋頭對付著她的麥片粥,奶漬像顆小星星沾在鼻尖。ťű⁺
萊恩把煎蛋放在我面前,脫口而出:「小心,還有點燙......」
話音未落,空氣凝滯了一秒。
他眼神掠過一絲恍惚,像穿過我看見另一個影子。
那細微的刺痛感依舊熟悉,但已不再尖銳得無法呼吸。
我低下頭,輕輕吹涼煎蛋,然後自然地將它切成適合索菲亞入口的小塊,遞過去。
「慢慢吃,小星星。」我說。
我的聲音在這個空間裡,已經不再是一件需要精密校準的樂器。
這房子裡,艾麗莎無處不在。
鋼琴蓋上她笑靨如花的照片,書架上她翻到一半夾著書籤的小說,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她偏愛的柑橘香調。
萊恩沒有試圖收起任何東西,仿佛那樣會否認真實存在過的她。
而我,也從未希望他那樣做。
她的痕跡是我們共同的土壤,我們只是在上面,艱難地培育著一種新的生活。
我不再是「回聲」,也不是她的幽靈。
我是卡西亞。
我擁有她所有的愛與記憶,但它們在我內部發酵,生長出了獨屬於我的形狀。
我會用不同的邏輯整理書架,會在講睡前故事時給結局添上一點不一樣的想像,會在彈奏那首《星辰永駐》時,不經意間加入一個更明亮的裝飾音。
萊恩看我的眼神,漸漸變了。
那不再是在我臉上瘋狂尋找另一個人的比對,更像是在聆聽一首熟悉的旋律時,忽然捕捉到一段讓他微微訝異、卻又悄然接受的新和弦。
我們之間,滋生了一種小心翼翼的、基於巨大傷痛的同盟之情,共同守護著索菲亞,也守護著彼此心底那個無法磨滅的空洞。
這是一種無法被定義的家庭模式。
建立在失去的基石上,卻並非一片荒蕪。
悲傷像地底深處的暗流,始終存在,但在地表之上,我們學習著如何呼吸,如何讓笑容重新變得不那麼沉重。
索菲亞跳下椅子,跑過來先抱住我的腿,又跑去抱住萊恩的腿。
「爸爸!卡西亞!」她仰起小臉,陽光灑在她明亮的眼睛裡,「我們今天去公園好嗎?」
她叫我卡西亞。
那是幾個月前,她自己做出的選擇。
對她而言, 愛從來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題。
她安然地擁有著一個在天上的媽媽,和一個在身邊、深愛著她的卡西亞。
萊恩溫暖的大手落在她發頂, 然後抬起頭, 目光越過孩子,看向我。
陽光落進他眼底, 那裡面, 溫暖的微光終於多過了沉沉的傷痛。
「好。」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愛很複雜, 但它終究是愛。
它以另一種我們曾無法想像的方式,笨拙卻頑強地延續了下來。
而我們, 正在學習演奏這首新的生命樂章。
17
十年。
巨大的音樂廳里,空氣仿佛凝固,聚焦於舞台中央那架斯坦威鋼琴,和鋼琴前已然亭亭玉立的索菲亞。
她深吸一口氣, 指尖落下。
先是艾麗莎的成名作, 技巧精湛, 情感豐沛,恍若當年。
掌聲雷動。
稍作停頓後, 她調整了呼吸。
下一曲的音符流瀉而出,溫柔而堅定——
「星辰永駐」的完整版。
我親手完成,又由她賦予新生的旋律。
它不再是一首告別的哀歌,而是充滿了生命力的頌歌,交織著失去的憂傷與獲得的溫暖,複雜而恢弘。
我坐在台下, 萊恩的手緊緊握著我的。
他的掌心有了更多的紋路, 鬢角也已斑白。
而我,時間在我身上緩慢得近乎仁慈。
我們緊握的手, 能感覺到彼此微微的顫抖。
索菲亞的演奏無懈可擊, 超越了技術, 直抵靈魂。
她在用音樂講述一個故事,我們的故事。
最後一個音符如同嘆息般消散, 餘韻悠長。
寂靜持續了一秒, 隨即, 排山倒海的掌聲轟然響起, 觀眾席化作沸騰的海洋。
索菲亞站起身,目光精準地找到我們, 臉上洋溢著汗水與光芒交織的喜悅。
萊恩側過頭, 淚水在他眼中閃爍, 但他微笑著,用一種混合著無盡思念和全然釋然的語氣,在我耳邊輕聲說:
「看,她們都在。」
那一刻, 所有的距離都被跨越了。
所有的犧牲、痛苦、迷茫與和解,都在這句話里找到了歸宿。
我不是艾麗莎。
我是卡西亞。
我承載著她的愛和記憶,卻走出了自己的人生, 深愛著萊恩和索菲亞,也被他們深深愛著。
掌聲依舊在持續, 如同永不停息的心跳。
星辰永駐。
愛,以另一種方式,完美地延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