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媽媽都是為了我好。」
「那時候家裡困難,哪能供得了兩個孩子一起學畫畫呀?藝術生很燒錢的。」
「姐姐畢竟和我不一樣,姐姐文化課成績好,就算不學畫畫,也能考上很好的大學。」
「現在事實不也證明,姐姐果然考上了很好的學校嗎?」
我緊緊閉著雙眼,抱著我的背包,嘴角掀起一抹譏誚的冷笑。
別人不知道。
可我的家人,我所謂的家人,應該是最了解。
錯過了初中那場藝考後,高中三年,我為了提升文化課成績,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夜夜,每天雷打不動學習到凌晨兩點,然後定鬧鐘第二天早上六點起床又學。
當宋明遙躺在被窩裡賴床時,我一邊背單詞,一邊洗全家人的衣服。
當宋明遙周末和同學聚餐時,我一邊做模擬試卷,一邊做全家人的早午晚餐。
當宋明遙吹著空調在補習班裡談戀愛時,我一邊思索困難的物理題,一邊兼職暴曬的人形玩偶。
因為我知道,這個家什麼都不會給我。
我想要的一切,只能靠自己去爭。
我曾經以為,只要我對他們好,爸媽早晚有一天,會心疼我。
可現在,我才恍然驚覺。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無論我再怎麼努力。
都改變不了我媽不喜歡我,甚至是討厭我的事實。
既然在她的眼裡,我不是女兒。
那我就,不做她的女兒了。
6
「呲」的一聲,老舊的本田響起巨大的剎車聲。
開著摩托車的警察截停滿滿一車人。
車窗被人敲響:「我們接到一起報案,請你們全都下車。」
我爸霎時慘白了臉。
反應過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脫下滿是汗臭味的襯衫,往我頭上蓋來。
「壞了,多半是查超載的。」
「大妹,你把頭遮住,我和你媽去拖住他們,你待會兒趁他們不注意趕緊溜下車!」
我抓皺我爸的襯衫,平靜地抬起頭,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容:
「爸,這裡是高速,你把我扔在這裡,會很危險。」
我爸一貫幽深如湖的雙瞳蹭蹭冒起怒火:「這都什麼時候了,還管這些呢?你這麼大一個活人,不知道站在一個安全的角落嗎?」
我媽也張牙舞爪:「是啊!超載得罰好幾百呢。」
我笑了:「那我下去後,你們什麼時候來接我?」
宋明遙慌了:「媽,我趕著去報到呢。」
我媽毫不猶豫:「這高速路上車流量這麼大,你隨手攔個車帶你一程不就得了?」
「砰砰砰」,劇烈的敲窗聲響起。
我爸狠狠看我一眼,拉開車門,走下去。
可對方出示證件後,卻直截了當:「請打開你們的後備箱。」
「我們接到實名舉報,你們涉嫌販賣人口,請立刻配合調查!」
聽到這話,我媽反倒笑了。
我爸更是鬆了口氣:「同志,我們怎麼可能會販賣人口呢?這車上是我的女兒和我女兒的同學,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問他們。」
我媽頻頻點頭:「是啊,我們保證都是守法的好公民,絕對不會做出這種天打五雷轟的事兒!」
對面兩人卻油鹽不進、秉公辦理:「請立刻打開你們的後備箱。」
突然,後排車門開了。
宋明遙下了車。
她摟住我媽的胳膊,壓低聲音:「媽,會不會是我姐……」
我媽卻直接搖頭否認:「怎麼可能?她哪敢?」
可伴隨著我媽這句話尾音落地。
我拼盡全身力氣,拳頭如雨點般狠狠砸在車身上,「砰砰砰」,一聲又一聲,像是砸向Ṫü₁這麼多年,我所受的所有不公、委屈和痛苦!
我瘋了似地朝車外的人吶喊著:
「我在這兒!」
「是我報的警!」
7
本田車的後備箱終於被打開了。
清新的空氣填滿我早已被污染得一片渾濁的肺部。
連帶著暈車嘔吐的感覺也消散不少。
可還沒等我從後備箱裡爬出來,我媽便直接衝過來,捏住我的胳膊,狠狠揪了我一把:「你這死妮子,胡說什麼呢?」
我媽的力氣很大,瞬間掐得我一個哆嗦,劇痛從胳膊處蔓延開來,臉色白了幾分。
我爸走過來,擋住對方的視線,遞了兩支煙出去:
「我家這女兒從小就不懂事,開玩笑呢。ťû₎」
我媽討好地笑著:「是啊是啊,我們是一家人,怎麼可能是拐賣呢。」
她說著,直接揪著我的胳膊,將我狠狠拽下了後備箱:
「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解釋一下!」
由於她的用力,我狠狠撞在本田的車尾巴上。
疼痛如蛆附骨,瞬間在我的身體里炸開,我疼得連呼吸都在顫抖著。
連警察都發現我的眼眶微紅:「同學,你沒事吧?撞到哪兒了?」
我媽卻冷冷笑著:「行了,別裝了,從小到大就你最矯情!不過是輕輕撞了一下,至於嗎?」
比起身體的疼痛。
心口處尖銳的刺痛,更是劇烈。
它像是鬼魅一樣,摻雜在我的少女時代,如影隨形,從未消減。
在我媽眼裡,我就是個女金剛,永遠都不會疼。
可宋明遙就不一樣。
我和宋明遙都遺傳了她痛經的毛病。
我人生第一次來月經時,疼得全身發抖,死去活來。
她只是隨手扔給我一塊錢,讓我自己去買衛生巾。
我尷尬地跑到小賣部,卻發現那一塊錢,只能買最廉價的款。
我的成長,從來都是自己跌跌撞撞地摸索。
可宋明遙來月經時,不僅有早已準備好的衛生巾,還有紅糖水和熱水袋。
我媽緊緊摟著她:「第一次來可得好好養著,不然落了根兒,以後回回都得疼,媽媽受過的苦可不想讓你再受一遍。」
所以,宋明遙疼起來時,可以在床上睡覺。
我卻只能用冷水洗完全家的衣服。
只因我媽說,熱水浪費燃氣。
或許,在我媽看來,我活著,也是在浪費這個世界的空氣。
她只是不喜歡我。
所以我做什麼,都是錯的。
我低著頭,一個字都沒說。
宋明遙拽著我媽的衣角小聲說:「媽,我同學們都等著呢,報到都快趕不上第一批了,你快想想辦法呀。」
我媽的表情逐漸變得焦躁起來:「說話啊!」
她一巴掌拍在我的右肩上,氣紅了眼,「你突然作什麼!沒聽到嗎,遙遙快要趕著去報到!」
眼珠子一轉,我媽突然將我直接往前推了一下:
「同志,我們是真有急事,我女兒報到都快遲到了。」
「要不你們直接把她帶回去吧!她這是報假警,你們要抓就抓她!」
我如墜冰窖。
難以置信地仰頭看向我媽,她卻看都不看我一眼,扯著我爸的衣角遞給他一個眼色。
沉默已久的我爸砸吧了兩下煙,嘆了口氣,十分無奈:
「是啊,同志,我們都可以作證,她……」
「是報假警。」
輕飄飄的三個字,猶如重石一般轟然砸下,將我砸得頭破血流、鮮血淋漓。
看著眼前三張漠然又平靜的臉。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你們有什麼證據證明,我是你們的女兒?」
8
我們全家都被帶到了警局。
做筆錄時,我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養了她十多年,這是說不認就不認了啊!」
「還要我拿出證據證明她是我的女兒,這需要證明嗎?我們倆長得難道不像嗎?」
宋明遙臉色難看地坐在一旁,幾乎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媽,都怪你,沒事讓她躺什麼後備箱啊,讓她自己想辦法去報到不就行了嗎?現在好了吧,鬧這麼大個事兒出來,害我都沒趕上第一批報到!」
「我還怎麼去和室友打好關係啊?」
我媽緊緊抓著宋明遙的手掌,哄著她:「你別急,媽媽這就想辦法啊。」
工作人員在一旁按著原子筆:「你們就沒拍張全家福什麼的?或者有合照嗎?只要能拿出證明你們關係的東西,就可以結案了。」
聽到這話,宋明遙眼睛一亮:
「對,全家福!媽,趕緊把我們的全家福拿出來給他們看看。」
宋明遙激動得不行,扯著我媽的袖子直晃。
卻沒想到,我媽竟低下頭,啞口無言。
宋明遙急得滿頭是汗:「媽,你還愣著幹什麼?趕緊把全家福找出來啊,你手機里不是存了我們每一年照的全家福嗎?」
我不由勾起一抹譏誚的冷笑。
我媽抬起頭,臉上透著心虛:「沒,沒有……」
「怎麼會沒有呢!」宋明遙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我們去年、前年是沒帶我姐來著,可是再往前呢?」
「再往前呢!」
宋明遙的聲音越來越大,像是代替我發出這麼多年所受委屈的質問。
她幾乎怒吼出聲:「我們每年都拍全家福,難道我姐就一直沒跟我們去拍過嗎?!」
我平靜地開口:「確實沒拍過。」
從我七歲回到這個家開始。
整整十一年。
每年宋明遙都會和爸媽去拍全家福。
可他們倆,從來沒想過要帶上我一起。
哪怕一次都沒有。
他們從來沒把我,當做是他們的女兒。
我媽不說話了。
問詢室里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工作人員不再按她的原子筆,愣愣地盯著我,眼底閃過一抹憐憫之色。
可我的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冷靜。
宋明遙氣哭了,在原地不停打轉。
終於,她想到什麼似的:「沒有照片,總有戶口本吧?」
宋明遙的眼神里爆發出精光,卻不想,我媽的頭更低了幾分。
我則忍不住淺淺笑出聲來,滿臉寫著譏諷之色。
我的戶口一直掛在奶奶的戶口簿上。
奶奶去世後,大伯成為了新的戶主。
爸媽卻一直都沒有把我的戶口挪到他們這邊來。
所以,從嚴格意ťüₒ義上來說。
我還真不是他們的「女兒」。
9
由於我媽他們拿不出證據。
所以他們被暫扣看守所,等到查清楚一切事情真相,才能離開。
聽到這個消息,宋明遙瞬間炸毛了,她猛地從地上躥起來,怒吼道:
「不行,不可以!」
「我要去報到,我必須去報到,這是我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學!」
「宋大妹,你是故意的,你肯定是故意的,你就是嫉妒咱媽只對我好,所以才故意想毀了我的前途,毀了我的人生!」
聽到這話,我猛然抬頭,猩紅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宋明遙。
然後,我忍不住笑了:
「原來,你知道啊?」
宋明遙瞬間僵在,臉上血色全失。
原來她知道媽媽的偏心。
作為既得利益者,她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媽媽的偏心。
我忍不住地想,過去無數個日夜,當看到可憐的我委屈巴巴地奢求來自爸媽那份愛時。
她都在想什麼?
她一定覺得我好可憐吧。
她唾手可得的東西。
我花了整整十一年,都沒能得到。
以至於我現在,已經不打算要了。
我看向爸媽。
他們倆低著頭,身體僵硬著,竟然沒任何一個人抬頭看我的表情。
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對我說哪怕一句「對不起」。
我等了整整三分鐘。
終於,我意識到,我可能再也等不到了。
於是我轉過頭,看向工作人員:「那我先走了。」
「我還要趕著去報到。」
「你敢!」我媽張牙舞爪的聲音,瞬間在耳後炸開了。
回過頭,她布滿紅血絲的雙眼極度憤怒地瞪著我,像條瘋狗一般朝我撲上來。
「宋大妹,我知道,你就是在報復我和你爸讓你躺了後備箱。」
「但你怎麼能因為這麼件小事就耽誤你妹的前途!」
「你知不知道你妹為了這個學校付出了多少辛苦和努力,你這是要徹底毀了她嗎!」
她像是豎起尖刺的母獸,將她的珍寶牢牢護在身後,張牙舞爪、咬牙切齒地朝我怒吼著。
「你要是不說出真相,要是敢走出這個門。」
「從此以後,就再也別喊我媽!」
那扇門為我打開。
門外烈日正灼,暖洋洋的陽光照在我的皮膚上,滾燙而炙熱。
我知道,這束陽光終於照入十八歲我的心縫。
我更知道,我必須緊緊地攥住它,才能不讓它消失。
於是我頭也不回,卻一字一頓、無比篤定地低聲開口:
「我本來就不是你的女兒。」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