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開學,爸媽計劃開車送我和妹妹去學校報到。
妹妹卻拉來好幾個同學蹭⻋。
看著不夠數的座位,我媽直接將我推進後備箱:
「大妹,反正就一個⼩時的路程,就先委屈你一下。」
我難以置信地望向我爸,他卻撇開頭:
「我開快點,不會讓你在後備箱待太久。」
我被硬塞進後備箱時,妹妹還在朝我撒嬌:
「謝謝姐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就像是篤定我絕不會反抗。
畢竟我讓了她十八年。
可這一次,我不想再讓了。
我蜷縮在逼仄的後備箱⾥,發去報警簡訊:
【您好,我被⼈販子綁架了。】
1
我暈車⾮常嚴重。
所以當我媽提出後備箱的想法時,我下意識搖頭拒絕:
「媽,小妹的同學們可以打車……」
沒等我把話說完,我媽的巴掌已經狠狠落下來。
「啪」的⼀聲,重重打在我的右肩上,毫不收斂。
似乎完全已經忘了,一周前,我給我媽熬排⻣湯時。
嘴饞的⼩妹不小心打翻滾燙的熱鍋,湯⽔全都澆在我的右肩上。
我媽捧著⼩妹那紅了⼀塊的⼿背,滿眼⼼疼:「哎喲,天老爺,這要是破了相可怎麼是好。」
「⼩妹,怎麼這麼不⼩⼼?」
我臉⾊慘白地跌坐在地上,疼得冷汗涔涔,卻只換來我媽後知後覺的一句:
「看你,把你姐都澆成什麼樣了。」
「趕緊去把燙傷藥取過來。」
如今,沉疴未愈,又添新傷。
我忍著如螞蟻蝕⻣般微弱⼜綿延的疼痛。
聽到我媽語氣中滿滿的不耐:
「⼤妹,你什麼時候能懂事點?」
「這都是小妹以後要相處四年的大學同學,現在不搞好關係,開學後他們要是對小妹不好怎麼辦?」
我近乎茫然地盯著我媽的嘴唇。
它不停地上下翕動著。
可我突然有些聽不進去她接下來說的話。
直到我轉頭看向我爸時,突然清晰地聽到他說:
「行了,別浪費時間了。」
「大妹,我開快點,不會讓你在後備箱待太久。」
爸媽分別架著我的兩條胳膊,強迫性地將我推進後備箱時。
我突然瘋狂地掙紮起來:
「不行!媽,我真的坐不了後備箱,我暈車會很難受。」
我沙啞著嗓音,死死盯著她:「我去打車。」
「砰」的一聲!我媽直接合上了後備箱。
她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從車外傳進來:
「打什麼車,真以為自己是什麼富家千金了,家裡有幾個錢讓你這麼揮霍?」
「不就是讓你在後備箱待一個小時嗎,你至於不?」
「讓你小妹同學搭個便車,幫她提前打好同學關係,開學以後你小妹就不會受欺負。」
「小妹一向是被咱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哪受得了丁點委屈?」
「你不一樣,去湖城反正就一個小時的路程,委屈你一小時又怎麼了?」
她那渾不在意的語氣和態度,化作一塊巨石般狠狠砸向我,砸得我頭破血流、鮮血淋漓,痛得我連耳膜都在顫抖。
是啊,委屈一小時又怎麼了呢?
可是媽媽,從小到大,我受到的委屈,
又何止這一個小時?
2
我叫宋大妹。
我妹卻叫宋明遙。
去登記註冊時,我是順便的那個。
我妹的名字,我爸卻在新華字典上翻了整整一天一夜。
願她人生路遙且長。
而我,賤名好養活。
剛出生時,我爸我媽從鄉下去城裡打工,隨手將我扔給奶奶帶。
跟奶奶生活的七年,我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媽媽什麼時候來接我」。
奶奶總說:「快啦!你爸媽在賺錢咧,沒時間帶你。」
「賺多多的錢,以後好供你讀書呀。」
我一直盼著他們回來,帶我去讀書。
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他們從來沒回過。
一直到奶奶去世那年。
沒人再養我了。
爸媽趕回來辦喪事,兩人手裡牽著小我兩歲的宋明遙。
她穿著粉色的公主裙,戴著我從未見過款式的髮夾和頭箍,扎著兩個小辮兒,笑起來時牙白白的。
有人把我推到爸媽面前:「愣著幹啥,快叫爸媽呀,大妹從此以後就要跟著一起去城裡享福啦!」
我仰頭看著盼了很久的爸媽。
用小手侷促地搓著自己的衣角。
他們穿得光鮮亮麗,我卻穿著大了不止兩個號的灰色棉衣、棉褲。
因為奶奶說,衣服買大點,能穿好幾季。
灰色不顯髒,能少洗幾次,避免洗多了把衣服洗壞。
我沒敢說話。
宋明遙卻捂著自己的鼻子,滿臉嫌棄:「媽媽,好臭!」
她被媽媽抱起來,輕聲哄著,看向我時卻緊緊皺起眉頭:
「你們鄉下孩子身上怎麼這麼酸?老太太不給你洗澡嗎?」
我垂著頭,第一ṱṻ₎次覺得……
他們回來,好像也沒什麼好的。
因為他們不喜歡我。
他們更喜歡從小就跟在自己身邊、被帶得嬌氣可愛,更像個城裡人的宋明遙。
所以我很用力地搖頭,說:「我不跟他們走,我要留下來!」
那一瞬間,媽媽僵硬的臉竟然罕見地鬆弛了一瞬。
我還那么小。
卻清晰地明白,我不想跟她走。
她也不想帶走我。
可最終,我們兩人都沒能如願。
辦完喪事,他們倆買車票離開這個小村莊的那天,村主任找上門,砸吧著旱煙只說了一句:「親女兒你們都不要,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我成了我媽的不得已而為之,到底還是被他們帶回了城裡。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種東西叫做「小區」。
他們領著我,走在小區里。
碰上鄰居時,打量著我,大咧咧地問道:「李姐,這是你家大女兒啊?」
我媽卻僵笑著:「不是,是我侄女!這不是沒人要嗎?我就給帶回來了。」
她甚至不敢承認我是她的親生女兒。
唯恐我丟了她的臉。
我低著頭,被她拽著,加快步伐,生怕又遇到熟人。
終於,住進了那個簡陋又狹窄的兩室一廳。
他們倆一間房,宋明遙一間房。
我便睡在客廳那個狹窄的沙發上。
聽著人聲鼎沸的街道聲,聞著滿是油煙的煙燻味,毫無隱私地蜷縮在沙發的一角。
一睡,就是整整十一年。
3
前排車門被打開。
宋明遙領著兩個同學擠進后座。
我蜷縮在後備箱的角落裡,身邊是兩個巨大的行李箱。
全都屬於宋明遙。
我的行李被我抱在懷裡,卻僅僅只是一個 20L 的背包。
宋明遙從前排探出個腦袋,笑嘻嘻地朝我開口:
「謝謝姐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那張我從小看到大的,肆無忌憚的笑靨,化為食人的血盆大口,撲面而來。
她的身邊,有同學似乎才剛發現我的存在,神情難掩詫異:
「遙遙,你讓你姐坐後備箱嗎?」
「這樣不好吧?」
宋明遙親昵地抱著她的胳膊,大大咧咧:「有什麼不好的?放心吧!我姐很能吃苦的。」
「小學畢業那年,我們全家去北京旅遊,只買得起三張硬臥票,我姐愣是站了二十多個小時呢。」
她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
「還有,初中藝考那年,我睡過頭差點遲到,爸媽急著送我去學校,把我姐落下了。」
「結果你們猜怎麼著?我聽說她後來走了倆小時,好不容易趕到學校,結果藝考早就不讓進場了!哈哈哈!你們說她搞笑不?」
所有人都配合著大笑著。
只有我窩在角落裡,聽著越來越慢的呼吸聲,作嘔的胃部泛起如潮的浪花。
我似乎不痛了,心口只覺麻麻的,有點難受。
我媽甚至感慨地搖了搖頭:「大妹這孩子心眼實,但有時候是蠢了點,一點都不知道靈活變通,那種情況下,你不知道打個車嗎?」
可我哪裡是不知道打車。
我是不敢打車。
八歲那年,我迷路了。
站在擁擠如潮的人群中,找不到爸媽的我絕望大哭。
可我記得小區的名字。
所以抹乾眼淚的我打了個車,在小區門口看到了剛買菜回家的我媽。
我像是見到了救命稻草,激動萬分地朝她撲過去,喊她「媽媽」。
可過了很多年,我始終記得她那時的表情——
震驚、憎惡、討厭、嫌棄……
就好像,她根本不想讓我回去。
可我還是回去了。
聽說我打車花了五十塊。
我媽直接扭頭就走:「宋大妹,你奶就是這麼教你的?」
「你挺享受啊,這麼小就知道打車了。」
「五十塊,你媽我半個月的工資!你拿我當冤大頭?」
「這錢我給不起,要給你自己給!」
那五十塊錢,計程車師傅沒要我的。
我卻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撿了無數的礦泉水瓶和紙箱。
還上了這筆錢。
我媽全程看著。
我還完的那天,她還不無嘲諷地笑了:「成天就知道擺弄你那些破瓶子。」
「看看小妹,上個月畫的畫都得全市一等獎了,連跳兩級,都跟你進同一個班了。」
「你呢?難不成你以後就靠撿垃圾為生?」
我不想靠撿垃圾為生。
所以我很努力地學習,很努力地畫畫。
初三那年模考,宋明遙考了全年級前三。
我媽為她大擺慶祝宴。
慶祝宴上,有人問及我的成績。
我媽擺手:「她能考什麼好成績。」
我一板一眼地打斷我媽:「我全市第一。」
所有人都愣了,然後話ṭű¹題中心悄然變成了我。
那天晚上,宋明遙哭得很大聲,說我搶了她的風頭。
一直到初中藝考結束,我媽都對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直到宋明遙順利考上高中,我媽才開始跟我說話。
那時的我不明白為什麼。
可多年後的今天,我媽坐在副駕駛上,扭頭往後看來,臉上滿是調侃之色地提及:「說起來,大妹還得感謝我。」
「要不是藝考那天故意把她落下。」
「她哪能憑文化分考進現在這個學校啊?」
4
「老宋,你說是吧!」
我媽得意地朝我爸抬了抬下巴。
我爸卻僵著身體,倉促地咳嗽了兩聲:「胡說什麼呢,嘴上沒個把門兒的。」
車內瞬間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沒人再說話。
就像是不說話,事情就可以當做從沒發生過。
可怎麼可能沒有發生過呢?
這輛老舊的本田,爸媽已經開了近十年。
車身「嘎吱」地響著,後備箱的空氣逼仄又潮濕,隱隱還有汽油的味道湧入鼻腔。
我躺在擁擠狹窄的角落裡,將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什麼都沒說。
手機螢幕卻亮起微弱的燈光。
照亮我因暈車而蒼白的臉龐。
我平靜地打開簡訊介面,點擊發送:
【您好,我被人販子綁架了。】
【車牌號是銀 ABCXXX,此刻正行駛在京 X 高速上。】
5
沉默蔓延數秒後,宋明遙率先開口:
「別那麼緊張嘛!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姐姐肯定不會計較的,對吧?」
宋明遙說這話時,並沒有回頭看我的表情。
而是伸出手,撒嬌般地拉著我媽的手,笑得一臉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