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她是真的得病了。
可那又如何?
這一切不過是她應得的報應,只是遲來了三年而已。
就在此時,病房門被猛地推開。
周沉僵在門口,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混亂的場面。
下一秒,他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從包中抽出離婚協議:
「來找你簽字。」
病床上的林薇眼睛一亮,一把搶過文件,急切地遞向周沉:
「老公!快簽!現在就簽!」
周沉翻開協議,臉色逐漸陰沉——
第一條,將我們共有的房子贈予女兒;
第二條,半年內交出三十篇獨家作品的版權。
我口頭補充一句:
「還有林薇的房子必須儘快過戶到女兒名下,否則離婚證我是不會領的。」
林薇迫不及待地從包里掏出筆塞進他手裡:
「簽啊!還猶豫什麼!」
周沉揉了揉眉心,語氣疲憊:
「薇薇,你先別急。半年寫出三十篇獨家,這根本不現實……」
林薇瞬間暴怒,一把扯住他的衣領嘶吼道:
「周沉!你是不是後悔了?你是不是根本不想離?半年三十篇你都寫不出來?當初追我的時候,你不是信誓旦旦說隨手就能寫三十篇嗎?」
周沉下意識抬起頭,與我的目光撞個正著。
我勾起唇角,回以一個嘲諷的眼神。
是的。
永遠,不要相信男人那張嘴。
周沉試圖壓低聲音:
「林薇,你冷靜一點!這是在醫院,別讓外人看笑話!」
「看笑話?誰敢笑話我?我告訴你,不管我變成什麼樣,我都是你的女人!你這輩子都得對我負責!」
我站在一旁,無聲地翻了個白眼。
——還在做夢。
他若真能做到,你又怎麼會躺在這裡?
我作勢要收回離婚協議:
「既然做不到,那就算了。」
林薇猛地拔掉針頭,死死拽住周沉就往外沖:
「現在就去民政局!立刻!馬上!別給她反悔的機會!」
我站在原地,看她那癲狂的模樣。
反悔?
怎麼可能。
這一天,我已等了太久太久。
民政局裡,周沉頻頻看向我,眼神複雜。
但我始終面無表情。
不論工作人員如何詢問,我的回答只有斬釘截鐵的一個字:「離。」
14
而林薇始終在門外來回踱步,焦躁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生怕我們中任何一人逃跑。
從這一刻起,我和周沉正式進入了離婚冷靜期。
他們倒也守信,很快便搬出了那套房子。
事後,我特意讓女兒請了假,讓她回來辦理兩套房產的過戶手續。
一切塵埃落定後,公司年會如期而至。
我帶著正在放寒假的女兒一同飛往三亞。
在這裡,我仿佛來到一個全新的世界。
到處都是蓬勃的、自由的、年輕人的氣息。
我忽然有些理解周沉為什麼會不安於現狀。
誰敢相信,只是讓女兒隨意幫我化了個妝,靜靜坐在吧檯前,就接連有好幾位氣質出眾的年輕男士主動上前搭話、索要聯繫方式。
我整個過程都是懵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不少『第二春』的羞恥劇情……
不少人誤以為我和女兒是姐妹。
其中一個陽光俊朗的男孩在得知我的筆名後,眼睛一下子亮了:
「你是『時光悠長』?我看過您的文章!寫得太好了,劇情反轉得相當精彩,我得記筆記才能看懂!」
我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抬手掩面。
這熱情……可真叫人慚愧。
他甚至還興奮地招呼來幾個朋友:
「我之前推薦你們的那本書,就是這位老師寫的!快來拜見大神!」
我一時有些無措,仿佛被捧上了雲端,下不來了。
女兒在一旁悄悄示意我放輕鬆,自己也落落大方地和大家聊了起來。
正當我和這群年輕人聊得不知天地為何物時,有人突然從身後拍了一下我的肩。
我回頭一看,頓時愣住——
是周沉。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們二人同時驚訝地問出口。
女兒望著她父親,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喊出那句爸爸。
此時此地,裝作不認識或許對誰都好。
旁邊的男孩卻一眼認出了周沉,激動地伸出手:
「您是塵州老師吧?我特別喜歡您早年的《奶香陷阱》和《斷子絕孫》!但是這四年您怎麼一直也不更新作品了呀?」
周沉沒看他,只冷冷地回復道:
「離我妻子和女兒遠一點。」
「什麼?」
四周頓時一片譁然。
而就在這時,林薇猛地從後面沖了上來,一把扯住周沉的胳膊:
「周沉你發什麼瘋!趕緊給我走!」
她用力拉了他兩下,周沉卻像釘在原地一般,一動不動。
糟了!
馬甲掉了。
周沉強壓著怒意,指向一旁:
「薇薇,別鬧,你先去那邊等我。」
「你做夢!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和你前妻拉拉扯扯?周沉,你們已經離婚了!你現在應該跟她保持距離!」
我注意到林薇的右手又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連頭也在微微晃動。
顯然她的情緒已逼近極限。
幾天不見,林薇的面容竟憔悴得幾乎脫了形。
即便撲了厚厚的粉,也蓋不住她眼底濃重的青黑和蠟黃的皮膚。
那是一種從內里透出的枯槁。
我立刻拉起女兒的手,轉身就往後門快步走去。
周沉卻很快追了上來,一把攔住我們的去路。
我和女兒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錯愕與不解。
「周沉,你發什麼瘋?」
我壓低聲音,警惕地瞥向他來的方向:
「等你那個小情人找過來發癲,我們可打不過。」
他勾起一抹複雜的笑,生硬地岔開話題:
「拿著別人的作品在這裡出盡風頭,你就一點不心虛?」
「當然不會。」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這些,都是我應得的。」
他剛要反駁,刺耳的手機鈴聲驟然響起。
是林薇。
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剛接起電話,那頭立刻傳來歇斯底里的尖叫:
「周沉!你給我立刻回來!三秒鐘!不然我死給你看!」
我倒吸一口冷氣,不再有絲毫猶豫,拉起女兒轉身就跑。
這個女人已經徹底瘋了。
絕不能讓女兒捲入這種危險的鬧劇。
我可不希望影響她未來的擇偶觀。
儘管可悲的是,這世上像她父親這種爛黃瓜、死渣男的確比比皆是。
可沒過多久,周沉竟又一次跟了上來。
他仿佛徹底屏蔽了剛才那通索命電話,小聲問向女兒:
「悠悠,餓了嗎?爸爸帶你去這邊最好的餐廳。」
女兒淡淡地別開臉,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不用了,我自己有錢。」
她頓了頓,輕聲補充道:
「你……還是去處理你該處理的事吧。」
周沉張了張嘴,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是啊,他恍然驚覺,女兒早已在風雨中長大,不再需要他這把漏雨的傘了。
如今女兒名下有兩套房產,還有穩定的現金流。
畢竟周沉贈予的那些文章,全都以女兒的名義簽約,稿費每個月都會源源不斷匯入她的帳戶。
但周沉卻像聽不懂似的,仍跟在後面,遲遲不肯離開。
他一會兒問女兒想不想吃冰淇淋,一會兒又問我需不需要拍照,語氣裡帶著刻意又生硬的討好。
按理說,我們之間早已結束,唯一該做的,只是安安靜靜走完離婚流程。
但我卻沒有推開他。
我默許了他跟在女兒身邊笨拙地試圖彌補,也接受了他若有似無的獻殷勤。
他會替我拎包、遞飲料,甚至在我和年輕男生聊天時,刻意站近兩步。
不是因為我心軟,更不是因為我對他還有期待。
僅僅是因為,他還有價值。
他的愧疚,正是最可利用的武器。
我要借他的手,把女兒托得更高、更穩。
我要讓他心甘情願,為我們鋪完最後一段路。
15
從三亞回來後,我和女兒搬進了那套曾屬於林薇的房子。
開門的瞬間,我便看到了他們刺目的過往。
牆上掛著周沉與林薇相擁的巨幅海報。
茶几上擺著她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衣帽間裡甚至還有幾件她沒來得及帶走的連衣裙。
窗簾、擺件、香氛,處處都瀰漫著他們曾經相愛的證據。
我原以為心臟早已麻木,可當真正站在這個他們曾共同生活的空間裡,心口仍像是被鈍器重擊,悶得發疼。
女兒一句話也沒有說,徑直去樓下買回一桶白色油漆,拿起刷子就往牆上那幅合影潑去。
「媽,跟我一起刷!」
我點點頭,拿起刷子一遍一遍地塗抹,將那些刺眼的畫面、所有關於背叛的痕跡,全部覆蓋成一片決絕的白。
就在我們清理衣櫃時,我發現了藏在最深處的一個紙箱。
裡面整整齊齊放著那二十八隻我熟悉的包。
可每一隻,都被人用刀片從上至下狠狠劃開,皮革翻卷,面目全非。
我忽然想起,離婚前林薇曾主動提出把包還給我。
原來竟是這個意思。
這一刻,『愛』與『不愛』在此刻有了具象化。
我曾心甘情願地花費一百多萬為周沉購買各類保險,只求他身體健康、無後顧之憂,能安心寫作。
而他卻嗤之以鼻,並不斷指責我『揮霍無度』、『毫無理財頭腦』。
而林薇揮霍同樣數額,買包又毀包,卻仍被他捧在手心、百般縱容。
思及此處,心裡難免還會有些傷感。
女兒輕輕走過來,握住我冰涼的手:
「媽,振作起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猛地回神。
是的,我們搬進這房子,本就不是為了緬懷,而是為了收集證據。
這才是我必須要拿到這套房子的主要原因。
我換上最人畜無害的淺笑,拎著一盒精心烤制的曲奇,敲響了隔壁的門。
我時間不多,因此每一步都經過計算,不容有失。
證據收集完畢後,我讓女兒將周沉約到小區門口的咖啡店。
他進門時臉上還帶著一絲掩不住的興奮,手裡甚至捧了一束玫瑰。
他大概天真地認為我後悔了,不想離婚了。
可我連一杯水都沒給他點,直接將整理好的證據推到他面前:
「周沉,你重婚了。」
他眼中的笑意瞬間碎裂,只剩下震驚與恐慌。
我不給他反應的時間,繼續說道:
「你現在只有兩條路。」
「一,按市場價全額買下女兒名下那套房子,一周內更名。」
「二,簽一份聲明,自願與女兒斷絕關係,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當然,以後你的遺囑跟她也沒有半點關係。」
是的,這是他最後一點價值。
因為那套房子已經在我的操作下變成了凶宅,再也無法出手。
只能她爹來兜底了。
周沉僵在原地,臉色一寸寸變得慘白。
隨後,他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麼,雙手捂住臉發出一陣嘶啞而破碎的笑:
「呵……呵呵……原來是這樣……是我輸了,從三年前就徹底輸了。」
他笑聲戛然而止,眼神空洞地望向我:
「我居然還可笑地以為……你那句『三年』,是在給我機會回頭……等我悔過。
「卻從沒想過,這三年里,你冷靜地收集了我每一篇文章的記錄和草稿。
「我以為你遲遲不捨得退掉那些保險……是還顧及舊情。」
「原來,你早算準了有一天,會讓我用保險親手為你償還巨額債務。」
「我以為你執意要林薇那套房子……是賭氣,是在乎我。」
他搖了搖頭,仿佛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干:
「卻沒想到,你只是為了坐實我重婚的證據。」
「就連今天……」
「我還以為你約我來這裡,是終於心軟,是想再給我最後一次回頭的機會……」
「卻沒想到,你是要我把父親的名分也親手斷送。」
他緩緩抬起眼,淚水無聲地淌了下來:
「遙遙……整整二十一年……我每一步都猜中了開始,卻每一步……都算錯了結局。」
「我就只問你一句……這些年,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呵……
這問題竟讓我一時怔住。
我示意女兒先出去,她卻堅定地搖頭:
「媽,我說過,我們是一體的。無論你說什麼、做什麼,你永遠都是我最信任的人。」
我心中暖澀交加,最終看向周沉,語氣平靜:
「若你三年前這樣問,我會毫不猶豫告訴你:愛過。但這三年的撕扯、算計,早已將最後一點情分都消磨殆盡了。」
我將協議推到他面前:
「周沉,簽字吧。回去好好照顧你的新家、你的兒子,以後你就當從沒有過這個女兒。」
「為什麼?」
他眼中儘是不解與不甘:
「為什麼非要斷得這麼乾淨?我還有價值!我還能寫,還能賺錢……不簽行不行?我以後所有的稿費都給你們……」
我搖了搖頭。
後面的話沒有讓他說出口。
周沉的才華早已枯竭,頂峰過後,只剩各種雞毛蒜皮。
更何況,他們一家將所有的期待與偏愛都給了那個兒子。
今後若有什麼負擔、債務,第一個被推出來承擔的,只會是我的女兒。
我絕不允許這個渣爹再拖累女兒的人生。
周沉眼角猝然滑下一滴淚,聲音哽咽:
「遙遙……我們真的非要走到這一步嗎?你……就一點都不念及舊情?」
我注視著他,目光沒有半分動搖:
「如果我真的不講情面,你現在該待的地方——是監獄。」
他像是被徹底抽空了靈魂,頹唐地跌進椅背。
最終,那隻顫抖不止的手,還是拾起了筆。
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凝滯了許久後,終是沉重地划下那個代表終結的名字。
筆被扔開的剎那,仿佛一併斬斷的,是那二十一年積攢下的所有溫存、欺騙與糾纏不清的時光。
16
一個月冷靜期已至,我們如願拿到了離婚證。
過戶那天,我帶著女兒站在門口,最後看了一眼生活了多年的屋子。
玄關處還掛著一幅巨大的婚紗照。
照片上的我依偎在他肩頭。
而他眼中也曾有過真切的愛意。
窗台上那盆一起精心養護的茉莉花仍在靜靜開著,白色的小瓣散發著熟悉的清香。
沙發旁的玻璃缸里,那隻我們共同養了十年的烏龜緩緩划動著四肢,似乎還在等待有人再次投喂。
這些,我一樣都沒有帶走。
我要他每天醒來,第一眼就看到照片里我早已冷卻的笑;
我要他每次回到家,都不得不面對那隻仍在缸中緩慢爬行的龜。
我要他活在這座充滿回憶的牢籠里,提醒著他這十數年是如何一點一點背叛、又如何一寸一寸失去。
我要他清楚地知道,有些東西,碎了就再也拼湊不起來;
有些人,丟了就永遠不再回頭。
而這,就是他該付的代價。
16
當林薇得知周沉竟貸款買下女兒名下那套房子後,徹底瘋了。
她直接衝進作者群,用最惡毒的語言瘋狂刷屏:
「江遙!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婊子!都離婚了還陰魂不散地纏著周沉!你們真以為她那些文章是她自己寫的?全是她從我男人電腦里偷的!周沉親口告訴我,她連一個標點符號都寫不出來!她就是個只會偷竊、只會裝可憐的騙子!」
字字誅心,句句帶毒。
群里一時寂靜,無人回應。
林薇徹底陷入癲狂,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周沉這個前妻。
而周沉,始終保持沉默,未曾為任何人辯解半個字。
就在局面即將失控時,製作人突然甩出兩張圖片。
第一張,是我女兒周悠悠的實名作者後台認證信息。
第二張,是我們曾經那份泛黃的全家戶口本複印件。戶主:周沉。妻:江遙。女:周悠悠。
群里瞬間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了,原來簽約的,是周沉的女兒。
原來,『時光悠長』就是周悠悠。
林薇那些歇斯底里的控訴,突然變成了一場荒唐可笑的獨角戲。
她的歇斯底里,徹底坐實了小三的罪名。
我靜靜看她發瘋嘶吼,但從頭到尾,直到最後,我才緩緩打出一行字:
「你這種女人,永遠想像不到一個母親可以為孩子做到哪一步。從你盯上我這個家的第一天起,就註定了你會輸得一敗塗地,因為你爭奪的,不過是一個男人;而我守護的,是我女兒的整個人生。」
點擊發送。
然後,我毫不猶豫地退出了群聊。
從那一刻起,我真正與過去做了告別。
帶上行李一起跟著女兒遷往她所在的城市。
因為她曾說過:「媽媽,我們才是一個整體。」
後來,一位仍在圈內的寫作搭子告訴我,林薇和周沉也在同一天悄然退出了群聊。
他們徹底消失在了小說界,仿佛從未存在過。
而我,卻正式踏入了這片領域。
之前的製作人再次找到我,讓我將自己的親身經歷寫成小說。
以真實故事為藍本,教會那些陷入困境的主婦如何理智謀劃、守住財產、保護自己與孩子。
我沒有寫虛幻的浪漫,也沒有血腥的撕扯,只寫冷靜的計算、法律的武器和步步為營的翻身。
這種寫實而清醒的風格,在充斥著『挖心掏肝』『虐戀糾纏』的網絡小說中宛如一股清流。
迅速引發了廣泛關注。
許多讀者留言說,從未想過面對婚姻背叛,除了哭泣妥協,原來還可以如此理智而漂亮地反擊。
『原來嫁錯了人,不代表滿盤皆輸。』
我不是在寫故事,我是在為那些沉默的大多數家庭主婦,遞出了一把鑰匙。
新書上市三個月,加印五次,登上暢銷榜榜首。
我收到無數女性的來信。
她們中有被丈夫轉移財產的全職主婦,有被第三者逼至絕境的妻子,也有在婚姻中迷失自我的女性。
她們說:「謝謝你,讓我看到了婚姻的另一種可能。」
此時的我不再是『周沉的妻子』,也不是『那個瘋癲的前妻』。
我是江遙,是一個用文字為刀、劈開過往黑暗的寫作者。
女兒順利保研,離開家的前一天晚上,她抱著我輕聲說:
「媽,謝謝你……沒讓我失去對愛的信心。」
我撫著她的頭髮,淚流滿面,卻第一次覺得。
所有苦難,終究值得。
周沉每個月都會給我發來郵件,他堅持履行著曾經的約定。
三十篇獨家作品,當時寫在了離婚協議里。
可現在的我,已不再需要了。
因為他早已不是當年的塵州,筆力枯槁,靈氣盡失。
離婚後他寄來的稿子,字裡行間儘是掙扎與疲態。
有時甚至文句不通,需要大幅修改才能勉強成文。
我一篇都沒有使用。
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因為它們已配不上我如今平台的格調與讀者的期待。
他的作品,和他的人一樣,早已被時代無情地拋在後面。
我終於掙脫了所有枷鎖,學會了徹徹底底地為自己而活。
我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愛人。
一個會欣賞我的內在,而非計較我過去的男人。
17
自我搬離後,從前相熟的鄰居偶爾還會發來消息。
字裡行間總帶著幾分看戲的腔調:
「遙遙啊,你是不知道,你這一走,周沉沒多久就又領了個女人回來。那女的瞧著……嘖,眼神不太對勁,有點瘋瘋癲癲的,沒幾天就把你家原來那房子砸得稀巴爛。」
「周沉也像徹底廢了,整天渾渾噩噩的,常見他在樓下花壇邊一坐就是一整天,盯著地面發獃,叫他也不應。」
「那兩人啊,三天兩頭吵得天翻地覆!為錢吵、為孩子吵,就連誰該去幼兒園接孩子這種小事,都能罵到整棟樓都聽見!」
我聽著手機那端傳來的話音,只平靜地回了一句:
「這些事,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
說完,便輕輕將手機放到一旁。
窗外陽光正好,落在我新養的綠植上,一片生機盎然。
我心裡比誰都清楚。
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早已寫定結局的戲,正按我預想的劇本,一幕幕上演。
周沉或許是出於對上一段婚姻的恐懼,或許是對責任二字產生了永久性的過敏,始終拒絕與林薇領證。
林薇鬧過、哭過、甚至以死相逼過,他卻異常堅持:
「一張紙而已,有什麼要緊?我們現在這樣不也一樣過?」
林薇怎能甘心?
她處心積慮搶來的,不是一個名分未定的情婦身份!
可她曾經賴以炫耀的資本,正迅速見底。
周沉靈感枯竭,江郎才盡,寫出的東西被編輯屢屢退回,評價味同嚼蠟。
他只能不斷翻炒林薇名下那些舊稿,修修改改,苟延殘喘。
那點微薄的收入,對於過慣了揮霍日子的林薇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
矛盾終於徹底爆發。
林薇開始夜不歸宿,對孩子不聞不問。
最後,她竟將不到三歲的兒子直接扔給了前婆婆,美其名曰『讓奶奶享受天倫之樂』,自己則消失得無影無蹤。
婆婆起初還新鮮了幾天,但帶孩子的瑣碎和開銷很快讓她叫苦不迭。
她自己的養老金尚且捉襟見肘,怎肯全部貼給孫子?
於是,不到一周的時間,又將孩子送去了林薇母親那邊。
可那個女人更不是個省油的燈,在門口就開始破口大罵:
「我女兒當初跟你是圖你能讓她過好日子!現在你連孩子都養不起,還有臉往我這兒送?我自己還有一大家子要顧,沒閒錢幫你養兒子!趕緊給我滾!」
說罷,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周沉抱著哭鬧不止的兒子,僵立在門口,望著那絕情遠去的背影,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什麼叫『燙手山芋』。
他這才遲鈍地醒悟——
原來不是每個女人,都會像前妻那樣,拼盡所有也要護孩子周全。
也不是每個口口聲聲說愛你的女人,都能在風雨來臨時,與你並肩而立。
無奈下,他只得硬著頭皮把兒子抱回了家。
一個大男人,帶著一個咿呀學語、正是淘氣年紀的幼童,生活瞬間陷入一片狼藉。
寫作徹底停滯,奶粉、尿布、保姆的費用壓得他喘不過氣。
就在他人生最焦頭爛額之際,卻在一個燈紅酒綠的會所門口,撞見了那個讓他血液凝固的畫面——
林薇穿著一身他從未見過的昂貴套裝,妝容精緻,正嬌笑著偎在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懷裡。
那男人的手,毫不避諱地在她身上撫摸遊走。
他們正要坐進一輛黑色的奔馳車裡。
「林薇!」
周沉嘶吼一聲,抱著孩子沖了過去。
林薇聞聲回頭,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被厭惡取代。
「你怎麼找到這來了?」她蹙緊眉頭,滿臉嫌棄。
那矮胖男人上下打量著不修邊幅、懷抱哭鬧孩子的周沉,嗤笑一聲:
「薇薇,這誰啊?你老家窮親戚?」
周沉渾身顫抖,指著林薇:「你……你就這麼作踐自己?為了錢,這種男人你也跟?」
林薇瞬間尖利起來:
「周沉!你還好意思說我?你看看你現在這副鬼樣子!連自己兒子都養不活,還能給我什麼?難道要我跟著你喝西北風嗎?」
她越說越激動:
「我跟你這麼多年,得到了什麼?一個沒名沒分的情婦頭銜?一個拖油瓶兒子?還是一屁股外債?我告訴你,我受夠了!我愛跟誰就跟誰,你管不著!」
那矮胖男人不耐煩地按了按喇叭,攬緊林薇:「跟個窮鬼廢什麼話?走了!」
林薇最後瞥了一眼周沉和他懷裡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眼神里沒有一絲留戀,毫不猶豫地鑽進了車裡。
而周沉,積壓的絕望和背叛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他再也無法忍受,將哭鬧的孩子往地上一放,猛地衝上前一把拉開車門,將林薇從車裡拽了出來。
接下來的場面失控而慘烈。
她還來不及驚呼,拳頭和皮鞋就已落在她身上。
此時的周沉徹底失控,將所有的情緒都發泄在她身上,直到林薇癱軟在地,血肉模糊,不省人事。
等救護車和警車呼嘯而至時,林薇的腹腔已遭受不可逆的重創,餘生都需依靠懸掛的尿袋生活。
而周沉,也因故意傷害致人重傷,被當場逮捕,很快判決入獄。
他們的兒子軒軒,後期只能被送往前婆婆家。
老人深知自己根本沒有能力照顧軒軒,乾脆報了警,最終在社區民警的陪同下,抱著孩子敲響了我的門。
看到這張曾經面目猙獰的臉出現在門口時,我整個人都怔住了。
當民警委婉說明來意,暗示我已成年的女兒或許有道義上的責任協助撫養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時——
我笑著搖了搖頭。
全中了。
我所預見過的一切,正分毫不差地重演。
片刻後,我轉身走進書房,從保險柜深處取出那份早已公證生效的文件。
周沉親手簽下的《斷絕父女關係及財產分割聲明》。
「阿姨,」
我將文件推至她面前,「這件事,無論是法律上,還是人情上,早在簽字那一刻就與我們再無瓜葛了。」
周沉的母親看著那份冰冷的協議,又看看懷裡的孩子,徹底癱軟在地,發出一聲絕望的哀泣。
那一刻,命運的齒輪嚴絲合縫地轉動。
我曾承受的背叛、孤戰與心碎,如今正以另一種方式,驚人地報應在了他們每一個人身上。
18
番外:周悠悠。
其實,我知道的,比媽媽以為的早得多得多。
那年我十五歲,用爸爸的平板查資料,一條微信通知彈了出來,頭像是個很年輕的女孩。
鬼使神差地,我點了進去。
沒有露骨的言語,只有一句:「師傅,我好想你。」
後面跟著一個可愛的表情包。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一種冰冷的、粘稠的預感,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
我顫抖著手,點開了爸爸的朋友圈。
在那條我看不見的線下面,是另一個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那個叫我媽媽『師母』的女孩,曬出了爸爸帶她去吃的日料。
可那家店媽媽念叨了很久,爸爸總說下次下次。
她曬了一張副駕駛的照片,鏡頭的角落裡,分明是爸爸那件媽媽送他的灰色羊絨衫。
她甚至發了一張牽手的照片,配文是『和能照亮我的人永遠在一起』。
那隻手的虎口處有一顆我從小摸到大的小痣。
那是爸爸的手。
那一刻,世界寂靜無聲,卻又在我耳邊轟然倒塌。
我飛快地退出介面,鎖上螢幕,仿佛那平板燙得能灼傷我的手。
我看著鏡子裡臉色慘白、渾身發抖的自己。
爸爸永遠不會知道,他第一次出軌時,第一個發現的,是他十五歲的女兒。
後來。
我為爸爸精心準備生日宴會,烤焦了蛋糕,模仿著記憶中爺爺做的那碗長壽麵。
我想讓他知道,這個家還需要他。
可就在我轉身拿飲料時,看見了媽媽那微微顫抖的肩。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媽媽什麼都知道了。
再後來,歲月推著我長大。
我終於讀懂,媽媽的世界。
她用一種自毀的方式,將我托舉出這個深深的泥潭。
她咽下委屈,算盡細節,把自己變成別人口中『斤斤計較的瘋女人』。
她不是在爭一口氣,她是在為我爭一個不必仰人鼻息的明天。
但我還是給了爸爸最後一次機會。
我帶他們來到多年前吃過的麵館。
我講述著那些他早已遺忘的細節。
我多麼希望,那些泛黃的、溫暖的回憶能像繩索,將那個我的爸爸從深淵裡拉回來。
然而,他的眼神里早就沒有了昔日的溫度,只餘下一種讓我感到陌生的空洞。
那一刻,我才知道,與我一體的,始終只有媽媽。
爸爸的愛,是有條件的,是流動的,是會隨著他的慾望轉移的。
而媽媽的愛,是沉默的,是無私的,是能替我擋住明槍暗箭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下輩子,還做她的女兒。
19
番外:周沉·鐵窗內的懺悔。
高牆內的冬天,比外面更冷。
沒有梅雨,只有呼嘯的北風刮過鐵窗,帶來一種乾冷的寒意。
我蜷在窄硬的板鋪上,胃又開始熟悉的、鑽心地疼。
這裡沒有藥,只能硬扛。
疼痛讓人清醒,尤其適合懺悔。
五年刑期,我才熬過一年半。
原來失去自由, 是這種感覺。
時間被拉得無限長,每一分每一秒, 都足夠我把過去的蠢事翻來覆去咀嚼千百遍。
白天在車間勞作時,機器的轟鳴聲像極了過去鍵盤的敲擊聲。
恍惚間,我以為自己還在書房,下一秒, 女兒就會推開門, 探頭問:「爸爸, 今天的故事寫完了嗎?」
然後管教的聲音會把我拉回現實:「0357, 發什麼呆!」
0357。
這是我的新名字。
塵州?早就死了。
偶爾在放風時, 能從別人丟棄的舊報紙縫隙里,看到一些關於她的消息。
不是『江遙』, 而是『扶遙直上』這個筆名。
報道說她成了暢銷的作家,說她開創了『現實派女性復仇小說』的先河。
照片上的她, 站在聚光燈下,臉上掛著的是我從未見過的自信從容。
那一刻,胸口湧上的不是嫉妒, 而是一種近乎窒息的悔恨。
那本該是她的樣子, 是我用欺騙和背叛,把她逼成了曾經需要亮出獠牙才能生存的模樣。
隔壁監舍的老犯人常說,進來這裡的人,都是在還前世的債。
那我一定罪孽深重。
我欠下的,是整整二十一年的真情。
夜裡失眠,盯著天花板上昏黃的光影,往事就像默片一樣循環播放。
我想起她熬夜為我校對稿子時專注的側臉;
想起她把我冰涼的手捂在懷裡入睡;
想起母親病重時, 她守在 ICU 門外三天沒合眼,卻還記得給我帶來換洗衣服……
我怎麼就忘了呢?
林薇?
這個名字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她像一場華麗卻有毒的霧,讓我親手弄丟了屬於我的那顆珍珠。
去年, 母親拖著病體來探視。
隔著厚厚的玻璃,她老淚縱橫, 破碎又絕望:
「兒啊!你糊塗啊!你怎麼就能簽了那張斷親協議?現在好了……江遙和悠悠對我們就像對陌生人, 看都不看一眼!軒軒她們不管, 我這個老太婆她們更不管!悠悠上次見到我, 連聲『奶奶』都不肯叫了……我以後可怎麼活啊……」
我拿著聽筒,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一刻我才痛徹地明白。
怪不得江遙當年寧願放棄唯一能把我徹底送進監獄的機會, 來換我簽下那紙《斷絕父女關係聲明》。
原來她早就透過重重迷霧, 精準地預見了今天這個結局。
我終於深刻地意識到,我毀掉的不僅僅是我自己的人生, 還有我母親的晚年。
我女兒的信仰, 以及那個曾經把我視為全世界的女人對愛情最後的期待。
在這裡,寫作是奢望。
但我有時會在發給我的記錄本上寫點東西。
不是小說,是懺悔錄。
一字一句,都是我遲來的、廉價的醒悟。
我曾擁有過這世上最珍貴的一篇稿子——
它的名字叫『家』。
作者是我和江遙,讀者是我們的女兒。
那故事裡有溫暖,有陪伴,有細水長流的愛。
而我, 親手撕碎了它。
一滴滾燙的東西終於砸在手背, 燙得驚人。
不是雨,是鐵窗內遲來的、於事無補的眼淚。
可惜, 太晚了。
這世上什麼都能贖,唯獨虧欠真情的人,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