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跟我講這些的時候,語氣很平靜,
仿佛在講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
可她的眼角,含著淚滴。
我知道,她恨。
我伸手幫她抹去淚水,說笑道:「娘,你當年有點戀愛腦。」
「什麼是戀愛腦?」
「是我家鄉的一個說法,就像你從前對父親那般。」
娘雙目深幽道:「以後不會了,我只想報仇。」
10
三天之限,又少了一天。
娘說,她今天只做一件事,就是做甜糕。
璃珠打她那日,她便是偷偷跑去了弟弟的院子,用各種糕點試探他。
娘說:「鈺兒喜歡甜糕,我要多做點,我們在離開幽都的路上吃。」
她望著窗外,像是在等待什麼人。
可我們有什麼可等之人呢?
到了晚上,父親又來了。
他領著我的衣領,將我趕到隔壁。
我貼著牆壁,聽見娘的聲音。
「夫君,明日一過就是死期,讓我再為你舞一曲吧。」
我能想像,娘穿著輕薄的衣衫,露出雪白的香肩,撩撥父親的心弦。
娘的銷魂舞,就是父親的催命符。
熟悉的聲音又飄進我ŧű̂ₐ耳中,娘成功的留下了他,
大雪下了一整夜。
我踩進院子裡,整隻腳都陷了下去。
父親早就走了。
聽聞城門口,來了一群來路不明的士兵。
母親穿著紅色棉衣,為我披上了白狐狐裘,就是父親當年送她的那件。
她眼神堅定地看著我:「禾兒,記住我的話了麼?」
「記住了。」
大戰一觸即發,我知道,娘等的人,就在城外。
11
須臾,璃珠公主帶人闖進了我們的院子。
娘囑咐我,躲在房間裡,看見什麼都不要吱聲,找到機會逃出去。
璃珠公主扒去了娘身上的棉衣,命人把她掛在樹上。
「那群人是不是你叫來的?風雪漫天,幽都苦寒,譽王怎麼會莫名其妙北上攻打幽都?一定是你通風報信,對麼?」
寒風揚起娘額間的碎發,她整個人破碎又淒涼。
「妾身一直困在院裡,又有什麼機會通風報信呢?不會是王爺等不及了,要殺我吧?言而無信,何以服眾?」
「啪」一鞭抽在我娘的身上,鮮血滴在雪地里,素凈的白色里,綻放出朵朵紅蓮。
「住手。」父親趕來了。
他喝止住璃珠。
璃珠心有不甘,厲聲質問:「你是不是對她還有舊情?」
「她還有用。」
「她寧願死也不願交出鑰匙,這場雪永遠不會停,難道我們就一直耗在這裡麼?三年來,我幫你招兵買馬,你說過要一統江山,說過要我做你的皇后。可你偏偏要來幽都,如今譽王的兵馬就要到了,我們留在這裡只能等死。」
「就是因為譽王要來了,她才更有用,她可以做我們的人質。」
公主頓住了,她收回了鞭子。
有人幫娘解開了繩子。
「站住,誰都不能扶她!」璃珠冷聲道。
她的眼眸看向父親,我猜他在試探,父親會不會出手為娘解圍。
父親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眼看著娘倒在了雪地,她以手做腳,一寸一寸地挪向房門。
娘的臉被凍得通紅。她努力仰起頭,朝著我的方向,做了個口型。
我看清楚了,是叫我快走。
我強忍著怒火,在她淒冷的眼神里轉身。
當我從側門走出院子時,
院裡的雪地里,兩道長長的血痕。
我咬牙轉身,溜到鈺兒所住的院子。
娘說,這是帶走鈺兒最好的時機。
為了避免嬤嬤們叫人,我用小刀抹了她們的脖子。
娘說得對,我們越晚被發現,逃出去的機會便越大。
鈺兒吃著甜糕,不吵不鬧。娘給我的白狐狐裘足夠大,我們姐弟兩裹在一起,和雪融為一體。
來追我們的追兵,陷在雪裡,步履艱難。
雪花很快將我的腳印填平,有狐裘的掩護,他們根本判斷不出來,我們朝哪個方向走了。
我一步一步,朝娘說的那個地方走去
心裡默念著娘的話,別回頭。
我快一些找到救兵,娘活下來的機會便多一分。
她說,她會用命拖住父親和璃珠。
我蹲在牆角,刨開多餘的雪,找到了娘說的那個暗格,取下頭上的步搖。
12
步搖,就是父親要找的那把鑰匙。
當年娘來到幽都,發現這裡田地貧瘠,若是其他親王殺來,封城死守,城裡的人,死路一條。
在娘的建議下,父親命人修了這個暗格,暗格之內,是一個機關,需要鑰匙,才能打開這道隱秘的城門。
萬有不測,這便是他們的唯一生路。
那把鑰匙一直由娘保管。
父親殺到幽都,大雪困住了他們。若是那把鑰匙不在他手裡,他覺得不安。
只是父親沒料到,鑰匙一直都在他眼皮底下。
娘恨極了父親,拋妻棄女,賣子求榮,她怎麼可能給父親一線生機,她就是要父親死。
這些年,父親將那些身材壯碩的寒部士兵們,訓練成精兵,吞併了北境其他部族。
原本,他們應該揮兵南下的。
可他偏偏繞到了幽都,
因為娘的一句話。
娘說,男人最要面子,她故意當著外人的面,說父親在床上,是針線活兒。
這對男人來說,是奇恥大辱。
父親很輕易地上當了。
所以父親破城那日,娘才會如此淡定,她根本不怕見到他。
她更怕再也見不到他。
我扭動鑰匙,打開了那扇門,門後面,我的皇伯伯,早已等候多時。
譽王是先皇的皇長子,理當是大魏最名正言順的帝王。
他從馬上一躍而下,「多年未見,禾兒長高了不少,他便是你娘在心中提到的鈺兒?」
「伯伯,母親何時給你寫過信?」
他斂起笑容,神色嚴肅道:「準確地說,是一張琴譜。」
我恍然大悟,那日娘藉故給我過生日,從城外請來的樂師,是譽王的人。娘光明正大的將信交了出去。
父親毫無察覺。
「伯伯,快救救我娘,她還在城裡,她身上還有傷。」
譽王拖著我和弟弟上了馬車。
「孩子。放心,伯伯一定把你娘活著帶回來。」
譽王留下一部分士兵護送我和鈺兒去安Ťųⁱ全的地方,他率領大軍策馬而去。
這場雪,一點都沒有要停的意思。
我站在城外的山坡上看了許久,
烏雲積壓著大地,像是要摧毀人間。
腦袋裡越過千軍萬馬,血流成河的畫面。
娘一定要平平安安啊。
13
將領帶著我來到營地,
鈺兒有些倦了,他吵著要找嬤嬤,我哄了他好久,他才睡著。
營帳里生著炭火,暖烘烘的。
我等了許久也沒有消息,不知不覺睡著了。
醒來時,聞到一股血腥的味道。
我急匆匆地跑到外面,大叫著娘。
「禾兒。」
我一回頭,娘穿著紅色的棉襖,坐在輪椅上。
我撲進她懷裡,她吃痛地嘶了一聲。
譽王叮囑道:「禾兒,小心點,你娘身上有傷口。」
「娘,你的腿?」
「軍醫說,傷得很嚴重,你娘暫時無法走路」
他攥緊了手心,聲音里全是恨意。
娘溫柔地摸著我的頭髮:「禾兒,別恨,現在我們就去解決那對男女。」
大雪紛飛,一對衣著單薄的男女囚禁在露天的牢籠里。
璃珠看見我們的一瞬,怨毒地大叫著:「你這個賤人,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譽王使了個眼色,旁邊的士兵一鞭揮在璃珠的臉上。
她痛到發抖,血從她臉上的傷口汨汨而下。
我看出來了。
素來高傲的璃珠公主在害怕。
我故意拔高了聲調:「鈺兒是我娘的兒子,你自己不能生,還要搶別人的孩子,你無恥。」
「禾兒你別忘了,你是我的女兒,鈺兒也是我的兒子。你忍心看著你親娘弒夫嗎?」
「禾兒早就被你親手殺死了。她不是禾兒。」娘的眼神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想要一寸寸剜去父親的血肉。
父親有些怔愣,難以置信地問:「你,你胡說什麼?」
「我生下禾兒之後,曾懷過一次身孕,那個孩子流產了,我本不想再生。可是你為了和璃珠的約定,親手將自己的女兒推進湖裡,你明知道她怕水,會被淹死。你想要一個兒子,一個能幫你繁衍子嗣的兒子。」
「禾兒落水得救後,你哄騙我,說一個孩子孤單,我才冒死生了鈺兒。可是好狠的心啊,我拿命換回來的孩子,怎麼會容你讓他認旁人做娘。」
她一字一句,戳進了父親的心窩。
「紅纓,我……」
娘的手用力到凸起青筋,險些把自己的手心掐出血來。
「為了權勢,你什麼都可以犧牲。」
「紅纓,我曾真心愛過你。」
「不重要了。你有沒有真心過,有沒有愛過我都不重要。我除了是妻子以外,我還是一位母親。你知道你最錯在哪裡麼?你低估了一位母親要搶回孩子的決心。」
父親啞口無言。
狂風呼嘯,如刀刮一般割在我們臉上。
譽王問娘,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娘叫人把璃珠公主掛在樹上,她飄蕩在寒風裡,成了一具凍屍。
而我的父親,
他的四肢,被巨釘釘在雪地里,身上的血,像四條蜿蜒的小溪,流淌在雪地里。
他掙扎著,辯解著,懺悔著,
最後血枯而亡。
14
為了養好娘的腿,我們決定跟隨譽王回到京城。
一路上,譽王對娘照顧有加。
我能看出來,他對娘絕不是娘所說的兄妹之情。
在路上,我一遍遍地告訴鈺兒,這是娘親。
回到京城時,鈺兒終於開口叫娘了。
娘很高興,比報仇雪恨那日還要高興。
譽王請來了久負盛名的神醫,幫娘醫治腿疾。
可好幾個月過去,她仍然離不開輪椅。
春天來的時候,娘的腿見好。
她讓我攙著她登上了城樓,我們一起遙望遠方。
娘問我:「禾兒,你想回去麼?」
我很難回答,若是這裡有她,我不想回去。若是她不在了,或許回去是最好的結果。
那年,譽王對其他親王出兵,他說他勢必一統天下,結束戰亂紛飛,生靈塗炭的日子。
他苦心籌謀,只因娘的一句話。
娘說,山河破碎不是她想看到的。
她翻出外祖父行軍打仗的手札,目光灼灼地譽王說:「一統江山,平安歸來。」
後來,真的如她所願,譽王成了大魏真正的主人。
可娘,再也看不見了。
她死在了那個深秋。
彌留之際,她對我說:「禾兒,別哭,我再也不用過冬天了,這是好事。」
我淚水漣漣, 縱使御醫已經提前交代。
在幽都的那些年,娘備受折磨, 身體虧損,根本治不好。
我還是不甘心。
憑什麼。
娘抬手抹去我的淚水, 「禾兒, 我留了一封信給你皇伯伯,你該高興才是, 你很快就會回家。」
冰涼的手從我指尖滑落。
娘斷氣了。
15
縱使娘與皇伯伯沒有成親,但他堅持以皇后之禮,安葬了我娘。
我看得出來, 他是愛我娘的,
愛得深情又克制。
娘的喪儀過後, 他宣布了兩件事。
第一, 他此生,不立後,不納妃, 不選秀。
第二,他封我為皇太女。
朝堂沸騰,可經不住皇伯伯手段雷霆, 群臣再無異議。
他取出娘死前的那封信, 只有一句話。
【若你執意要把江山傳給我的孩子,請傳位於禾兒。】
一股無端的酸意堵在我胸口, 淚如雨下。
我終於明白,娘臨終時說的那句話, 她說我能回家了。
她要幫我回家。
嘟嘟嘟,闊別已久的警報聲響起。
【親愛的宿主, 您已完成任務,點擊同意即可返回現實世界。】
我抬起手, 毫不猶豫地點擊了【拒絕】。
我要留在這裡, 完成娘未完成的心愿。
她是將門虎女,最想看見天下一統, 百姓安寧。
她不愛父親,他辜負了她。
她不愛邕王, 他折辱了她。
她亦不愛皇伯伯,她最愛的是這片國土,
還有我和弟弟。
十年過後, 皇伯伯病逝。
我登基為女帝。
按照伯伯生前的意願, 我把他和娘葬在了一起。
他真的如他所言,一輩子沒有娶妻生子。
他們生未同寢,死後能葬在一起,也算是一種圓滿。
我相信娘不會反對的,
黃泉路上,有位哥哥作伴,她不會孤單。
中元節那天,我在京城的護城河邊,點了數千盞長明燈,
燈火照耀著河水,
宛如一道落入凡間的璀璨星河。
船身上寫著八個字:【國泰民安,請君勿念】
我此生, 不負娘親,
願來世,再做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