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了幾天,她准回來。」
「她沒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回來。」
她念叨著。
念叨到最後,自己就相信了。
時間一天天過。
開春了。
溫度在逐漸上升。
第五天。
蔣由找理由出門了。
我爸坐在客廳沙發上看新聞。
蔣年年在餐廳的椅子上繡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
我媽在廚房忙著做飯,一邊叮囑蔣年年:沒事多歇歇,縫那東西傷眼睛。
她話音剛落,客廳突然傳來一陣聲響。
我爸的玻璃杯掉在了地上。
熱水灑在他身上,冒著熱氣,應該挺疼,可他連叫都沒叫。
「你幹什麼呢?」
我媽衝出來對著我爸就是一頓數落。
可下一秒,她也愣住了。
電視上,主持人正在緊急插播一則新聞。
有乞丐在距離 X 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兩公里外的爛尾樓下發現一具腐爛女屍,身份不明,穿白色羽絨服,黑色馬丁靴。
主持人建議,家中最近如有失蹤女性,可速去警察局報案。
「不...不會...吧?」
我爸愣了半晌,才冒出了幾個字。
看到蔣年年臉色蒼白的樣子,他連忙安慰:「年年你不用太擔心,那一定不是小余。我要是記得沒錯,小余離開醫院那天沒有穿什麼白色羽絨服...」
他在客廳又踱了兩步,還是不放心道:「你在家待著,我和你媽去警察局先看看。」
說著拽上愣在那裡的我媽就往外走。
肢體破破爛爛的我跟著飄了過去。
坐上計程車的那瞬間,我媽突然念叨出聲。
「那死丫頭,失蹤那麼多天,是不是就想這麼嚇唬我們一下。等她回來,看我不打斷她的腿。」
「你別說了!」
我爸突然沖她吼了一句。
我媽囁嚅半晌,到底還是咽下了原本要說出口的責罵。
一路沉默下,兩人抵達了警察局。
不一會兒,蔣由也來了。
在警察的帶領下,他們來到了停屍房。
一塊白布下,屍體已經不堪入目。
即便經過處理,但散發出來的異味還是讓人忍不住皺起眉頭。
可幾乎一瞬間,蔣由就認出來了。
「是她。」
「衣服是她。」
聞言,我爸直接癱在地上。
我媽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口中喃喃:「不會的,怎麼會呢?」
法醫這個時候走過來。
「根據屍檢結果顯示,這是一具女屍,22 歲,系自殺。死時約懷有兩個月的身孕。」
我媽一下子就驚到了。
她張著嘴,但卻說不出一句話,只靠著喉嚨嗬哧嗬哧地發出聲音。
可看她這個樣子,我只想笑。
哈,歷時八天。
你們終於發現了啊!
11
DNA 檢測結果出來了。
那的確是我。
我媽沒哭,她只是看著警察張張合合的嘴,一直念叨著:「怎麼會呢,怎麼會呢?她怎麼會自殺呢?」
我爸突然怒了。
「還不是你那天抓著小余罵她。」
我媽似乎想到那天她是怎麼對我的。
她蹲在地上,眼淚決堤。
我爸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這麼多年你的心結在哪裡。你怨小余,覺得當初生她時難產,導致你被切除了子宮,你恨她。可我們都忘了,當初她的到來,也是身不由己的啊!」
「我們都有錯,那天我不該打她,更不該隨著你的意思...」
他蹲了下去。
我哥看著爸媽蹲在地上哭,一動不動,三個人中似乎只有他最冷靜。
可只有那雙顫抖的手昭示著他此刻內心的不平靜。
他慢慢走向我的屍體,伸出手,似乎想再看一看我,但最後卻還是沒有掀開那塊白布。
「小余...你一直很懂事,不懂事的人,是哥哥才對。」
我被火化了。
殘破不堪的靈魂變得逐漸透明,我知道,距離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期限越來越近了。
我媽抱著我的骨灰回的家。
我爸我哥想從她手中接過,被她躲了過去。
回家後,她一下子就變得沉默了。
終日待在我那個小房間裡,盯著我的骨灰盒發獃。
按理說死者應該是要入土為安的,但誰從她手裡搶骨灰盒,她都警惕地躲了過去。
蔣年年來都沒用。
夜深人靜時,她在我曾經睡過的那張小床上陷入沉睡。
好像做了什麼美夢,嘴角勾了勾。
「小余,你幫媽媽捶背,媽媽最舒服了。」
突然,她說了這麼一句夢話。
她的話將我也帶到了過去。
小的時候每次媽媽從醫院回來,累得腰酸背痛時,我都會主動去給她捏肩捶背。
聽到她的一句誇讚,心裡比吃了蜜還甜。
真諷刺。
我生前她想不起來我半點好。
如今我死了。
她卻在夢中反覆回憶我的好。
我最後再看了一眼這間由倉庫改裝的小房間。
身軀變得愈發透明。
腦海里莫名出現了一道聲音。
她在熱切地呼喚著我。
我感覺自己被召喚著。
「小余!」
在我徹底消散前,我媽像是突然看見了我,驚呼出聲。
爸爸哥哥聽見動靜闖了進來。
下一瞬,在他們向我撲過來前,我徹底消失不見。
番外媽媽篇
1
我有三個孩子。
但我唯一不記得剛出生時模樣的孩子,只有小余。
因為生她的時候我難產,子宮被一整個切除。
往後的每一天,看到她我就會忍不住想。
為什麼她出生的時候不能像小由那樣懂事。
為什麼她的降生要讓我付出那樣慘痛的代價。
可我忘了,她的出生也是身不由己的。
誰願意背負著使命來到這個世界呢?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將所有負面情緒都發泄在小余身上。
我當然能看到小余在這個家有多么小心翼翼。
年年是大姐,身體虛弱,又有病,已經占據我們大部分心神。
蔣由是男孩子,調皮搗蛋,又占據我們另外小部分心神。
小余就只能扒著我們指甲縫漏出去的那點零碎的時間,感受父母對她的關愛。
像個乞丐。
可那時的我半點沒有對這個孩子的愧疚。
當年醫生就告訴過我和蔣海,白血病即便移植後也有一定復發機率。
我未雨綢繆,一直在監控著小余的各種生活習慣。
我不允許她吃垃圾食品,不允許她熬夜,更不允許她挑食。
胡蘿蔔這種她吃了就想吐的食物,在我的逼迫下,她也吃了不少。
她的身體維持得十分健康。
所以年年白血病復發時,我毫不猶豫地將五歲的小余送上了手術台。
抽骨髓的時候她哭得直抽搐,小臉通紅。
可回家時,看到我難得展露心疼的樣子,當即伸出小手幫我擦了擦眼淚。
「小余不疼,媽媽別哭。」
我第一次將這個孩子抱入懷中,嚎啕大哭。
可哭完之後,我像是一個機器人般,又收回了自己對她的所有情緒。
我當然看得出來孫霄那小子性格上存在的缺陷。
既要又要。
我也知道小余以後一定會因為他受到傷害。
可看到年年笑容歡快的樣子時,我昧了良心般,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小余鬧事,孫霄斷了和年年往來,年年鬱鬱寡歡。
為了讓年年重新開心起來,我將自己的號碼留給她,讓她私下裡和孫霄聯繫。
必要時,我甚至還會給孫霄和年年打掩護。
我總覺得,年年只是太寂寞了。
在我的掌控下,不會發生什麼控制不了的事情的。
可意外還是來臨了。
02
年年不幸。
我不明白上天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這個女兒。
她來一趟人間,似乎就是歷劫的。
治療,骨髓移植。
我們又走上了同一條路。
習慣性忽視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
醫生說可以在中華骨髓庫尋找合適配型時,我半點不帶猶豫地拒絕了。
有小余呢!
我一廂情願地覺得,她們是姐妹,妹妹救姐姐,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可我理所當然的態度徹底傷害到了小余。
她懷孕了。
她不想放棄她的孩子,就像我不想放棄我的孩子一樣。
所以她找到年年,拒絕了我的要求。
年年自殺了。
我以為是因為小余的拒絕。
我狠狠地揪住她的頭髮,狠狠地將她摔了出去。
就像我這麼多年做的那樣。
我對她說:「躺在裡面的人應該是你才對。」
她爸也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你媽說得對,死的應該是你才對。」
後來我想,小余眼中的光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滅掉的吧!
她自殺了。
在那棟爛尾樓的樓頂,警方找到了她的手機。
打開手機後,我淚如泉湧。
備忘錄里,寫的全是我們一家人的生日,我們喜歡吃的食物,我們曾經暢想過,等年年病好後想要去旅遊的地方。
她說:以後那些,她會一步步帶我們一起完成。
她在備忘錄里寫:真的不想再經歷小時候的那種痛了。
抽完骨髓後好幾天不能下地走路。
腰酸,腰痛。
可這些捐獻骨髓的後遺症,我當時卻半點都沒有注意到。
因為我的眼裡只有年年。
她說:「這 22 年的人生,我大概註定就是不被愛的。如有來生,我再也不要當爸爸媽媽的女兒了。」
2018 年,我永遠失去了我的女兒。
03
小余走後一個月,年年在中華骨髓庫里配到了半相合的骨髓。
不久,她又進倉了。
進倉前,她哭著說:
「對不起,媽媽,一直以來,讓你操心了。如果沒有我,你和爸爸,小由小余本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
很奇怪,過去只要她一流眼淚,我恨不得為她摘星星摘月亮。
可小余走後,我對年年身體的緊張感似乎在幾個月里漸漸消弭了。
我什麼都沒做,只是行屍走肉般用手帕幫她擦乾淨眼淚。
小余做出那樣的選擇,我和她爸難辭其咎。
但我很清楚,一直被我們捧在手心的年年也並不無辜。
年年治療期間,小由成為了骨髓庫的一名志願者。
我知道他在自責,沒有阻攔。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他願意挽救一個危亡的家庭,我也很開心。
可第一次捐獻骨髓,回來後腰整整酸痛一個月,幾乎沒辦法工作時,他抱著我,哭了。
「媽媽,原來妹妹捐骨髓時,要吃這麼多苦啊!」
我的心仿佛被扎了一刀。
密密的疼痛襲來。
那之後,向來喜歡粘著年年的小由,竟然搬去了外面住。
像是一夜之間明白了過去自己的理所當然,究竟錯的有多離譜。
至於孫霄。
徹底失去小余後的半個月,他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真正愛的人是誰。
他每日去小余的墓地買醉。
喝得醉醺醺的。
口中一直念叨:「我怎麼就把你們弄丟了呢?」
偶爾會買點粉色藍色的小衣服帶過去,燒了。
我有半年沒有見過他。
後來新聞播報我們才知道,他跑去山區支教了。
可去那邊的第三天,就遭遇了地震。
為了救學生,他被埋在了廢墟之下。
他死在了一場地震里。
04
又是一年過去。
年年移植完成,進入漫長了排異闖關期。
小余忌日這一天,我們一家四口終於鼓起勇氣,去墓園看她。
「小余啊,媽做了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多少吃點吧!」
過去我嫌棄這東西重糖,吃多了身體不好,很少做給她吃。
如果她還活著,看到這樣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糖醋排骨,大概會笑眯眯地抱住我,甜甜地喊上一句「媽媽對我最好了」吧?
我點燃了香。
可一陣風吹來,香滅了。
蔣海變了臉色。
半晌,他嘆了一口氣。
這兩年來,他嘆氣的次數都要趕上前大半輩子了。
「小余不會原諒我們了。」
我愣愣地看著熄滅的煙。
不原諒就不原諒吧!
想必屬於我的報應,我們的報應,也快來了。
小余,你就好好看著吧!
12.終章
我再睜開眼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身旁的婦人見狀,聲音驚喜:「醒了!她爸,醒了!」
我茫然,但直覺讓我喊出了那個字。
「媽?」
女人先是不敢相信,接著竟然哭了。
「她爸!你看咱家囡囡,是不是恢復正常了?」
後來,「媽媽」牽著我的手說,我從小就與別的小孩不同。
日常偶爾痴傻不說,經常還會無緣無故陷入昏迷,醫院也查不出什麼問題。
那時他們害怕,只能另闢蹊徑救我。
遊方道士說,我這是魂體不全引起的。
待到彼方消亡,我就能恢復正常。
至於我是誰?
我叫劉妍妍,生於 2002 年, 今年 21 歲。
是家中老么,父母的老來女。
哥哥劉峰是警察, 大姐劉麗麗是教師, 二姐劉珍珍是律師。
我出院那天, 他們忙裡偷閒, 全都趕來醫院接我出院。
看著圍繞在病床前的每一位家人,沒來由的, 我紅了眼眶。
我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
大姐看到我哭, 笑著道:「小妹這次甦醒,人好像都變得感性了不少。」
「誰說不是呢?昨天夜裡還聽見她在夢裡喊媽媽呢!」
我忍住羞赧任由她們打趣。
出院回家後, 我成了大熊貓,被珍貴保護起來。
媽媽想盡一切辦法, 做我想吃的, 我能吃的食物。
她對我的喜好非常了解。
在確保營養均衡的情況下, 我沒吃到任何一道不喜歡吃的菜。
這種感覺讓我非常陌生。
因為那一瞬間,我腦海里莫名閃現了一個畫面:飯桌上, 飯菜里放了不少胡蘿蔔絲,一個女人一邊往我碗里夾菜, 一邊讓我吃。
而我忍著想要嘔吐的慾望,吃的十分勉強。
那是誰?
我很想再回憶回憶, 卻發現那段記憶又消失了。
我搖了搖頭,看看眼前的家人,內心像喝了蜜一樣甜。
幾天之後, 恰逢小侄子將過周歲宴, 我去商場給他買禮物。
途徑服裝店時,遇到兩個人。
很奇怪,明明不認識,但就是感覺莫名熟悉。
身材瘦削, 一臉老相的女人摸著一條紅裙子道:「要是小余還在, 我買這條裙子送給她, 她一定很高興,她那麼喜歡紅裙。」
站在她身邊的年輕女孩見狀,臉上閃過一絲落寞。
「媽, 小余走了五年了,她要是還活著的話, 一定不希望你這樣的...」
誰知那女人聽到這話後,原本還算祥和的面容卻陡然一變。
她將穿著白裙的女孩一把推開:「你走!你不是小余!我的小余呢, 你把她還給我好不好?」
一看精神就不正常。
女孩崩潰了。
「媽你別這樣好不好,爸爸肝癌去世後, 蔣由不理我,我現在只有你了...」
「你忘了嗎?你好不容易才將我從死神手裡搶回來, 現在怎麼能這麼對我啊!」
她大哭的聲音引來了許多人的注意,也包括我。
這個家庭, 母親瘋了,父親走了。
女孩的臉上沒有一絲氣血的樣子,顯得有點滲白。
我內心泛起一絲憐憫。
但和她目光交匯的瞬間,我卻感到一陣噁心!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不知為何,這個想法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憐憫的情緒也一掃而空。
「我這是怎麼了?」
我沒再繼續聽下去,而是往樓上的兒童區走去,還好我的家庭幸福美滿。
該給姐姐家的小孩買什麼玩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