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燈光很亮,亮得有些刺眼。
我扶著牆,慢慢地走著。
眼淚,卻不爭氣地順著臉頰滑落。
原來,我還是會痛。
7
我沒有回家。
那個所謂的家,不過是傅司硯用金錢堆砌的牢籠,裡面沒有一絲一毫屬於我的氣息。
我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店住了下來。
從窗戶望出去,是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夜景。
萬家燈火,流光溢彩。
可沒有一盞燈是為我而亮的。
我的視野越來越窄,眼前的世界像一個正在慢慢縮小的取景框。
我知道,留給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手術的日期定在了一周後。
我想在這最後的時間裡,去做一些以前想做,卻沒機會做的事。
比如去海邊看一次日出。
我記得,我和傅司硯唯一一次旅行,就是去了海邊。
那是我們剛結婚時,為了應付家族的長輩,裝出來的蜜月旅行。
那幾天,他雖然依舊冷漠,但至少,沒有江暖的打擾。
我們像一對最普通的夫妻吃飯、散步、看海。
我曾天真地以為,那會是一個好的開始。
沒想到,那卻是我們之間唯一的溫存。
第二天一早,我包了一輛車,去了離市區最近的海邊。
天還沒亮,海灘上空無一人。
海風帶著鹹濕的氣息,吹在臉上,有些冷。
我找了一塊礁石坐下,靜靜地等待著。
等待著,我生命中,或許是最後一次的日出。
天邊的雲層開始泛起魚肚白。
然後,是一抹淡淡的金色,在海平線上暈染開來。
再然後,一輪火紅的太陽掙脫了海與天的束縛,噴薄而出。
萬丈金光瞬間鋪滿了整個海面。
波光粼粼,壯闊又溫柔。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被那片溫暖的金色包裹著。
所有的痛苦和委屈,仿佛都被這片晨光滌盪乾淨了。
我拿出手機,憑著感覺,對準了那輪日出。
我想把它拍下來。
即使以後再也看不見,我也可以憑著記憶,在腦海里反覆描繪它的樣子。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的鏡頭裡。
他站在不遠處,逆著光,像一個沉默的剪影。
是傅司硯。
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找到我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收起了手機。
他朝我走了過來,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
今天的他,沒有穿西裝,只穿了一件簡單的黑色風衣。
頭髮有些凌亂,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整個人看起來憔悴又頹唐。
和我印象中那個永遠一絲不苟的傅司硯,判若兩人。
他在我身邊站定,沒有說話,只是和我一起看著遠方的日出。
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們之間安靜得可怕。
最終,還是他先開了口。
「很美,不是嗎?」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我沒有回答。
「我查了當年的事。」他又說。
「江暖,我已經讓律師處理了。她會為她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那個貨車司機,我也找到了。你給他的那筆錢,我會十倍百倍地補償他。」
他說得那麼快,那麼急,像是在急於向我證明什麼。
證明他已經知錯了,證明他正在彌補。
可這些,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江暖的下場,我不在乎。
那個司機,我幫他,也只是為了求一個心安。
我等的,從來都不是這些。
「說完了嗎?」我站起身,準備離開。
他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冷,還在微微發抖。
「林殊,」他看著我,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哀求,「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我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傅司硯,」我甩開他的手,看著他,目光比海風還要冷。
「你知道,被毀掉的東西,是什麼樣的嗎?」
我指了指我的眼睛。
「就像我的眼睛,它壞了,就再也修不好了。」
「我們之間,也是一樣。」
「早就被你親手毀掉了。」
8
我的話像一把無形的刀,徹底擊碎了傅司硯最後一點希望。
他站在原地,像一座被風化的石像,一動不動。
陽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沒有帶來一絲暖意,反而更顯得他形單影隻。
我沒有再理他,轉身沿著海岸線漫無目的地走著。
沙子很軟,踩上去會留下一個個深深的腳印。
但很快,又會被湧上來的海浪撫平,不留一絲痕跡。
就像我和傅司硯的過去。
無論曾經有多深刻,最終,也都會被時間,沖刷乾淨。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直到雙腿都開始發酸,我才停下來。
我回頭望去,傅司硯還站在那塊礁石旁,像一個執拗的孩子,固執地守在那裡。
我們之間,隔著長長的海岸線,隔著翻湧的潮汐。
也隔著再也回不去的三年。
我收回視線,拿出手機,給我的律師朋友打了個電話。
我拜託她幫我辦一件事。
那就是,將我名下所有的財產,包括傅司硯給我的那一千萬,在我死後,全部捐贈給一家致力於視力障礙研究的慈善基金會。
做完這一切,我感覺自己像是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了無牽掛。
剩下的時間,我想留給自己。
我回了趟老房子。
那是我父母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自從他們在我大學時因為意外去世後,這裡就一直空著。
我打開門,一股塵封已久的氣味撲面而來。
屋子裡的陳設,還維持著他們離開時的樣子。
牆上掛著我們一家三口的照片。
照片上,我笑得燦爛,父母慈愛地看著我。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未來的生活,會有那麼多的苦難和波折。
我伸出手,輕輕地拂去相框上的灰塵。
指尖觸碰到父母的笑臉,冰冰涼涼。
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爸爸,媽媽。
對不起。
我沒有把自己照顧好。
我很快就要來陪你們了。
你們會怪我嗎?
我在老房子裡待了一個下午。
把屋子裡的角角落落都重新打掃了一遍。
傍晚的時候,我坐在院子裡的鞦韆上,看著夕陽一點點落下。
就像在看我的人生緩緩落幕。
手機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電話那頭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哭腔,歇斯底里。
「林殊!你這個賤人!你到底跟司硯說了什麼?」
是江暖。
聽著她在電話那頭氣急敗壞地咒罵,我竟然覺得有些好笑。
「我說什麼,重要嗎?」我淡淡地反問。
「重要的是,傅司硯信了什麼。」
「你……」江暖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林殊,你別得意!司硯他愛的人是我!他只是暫時被你蒙蔽了!等他清醒過來,你什麼都不是!」
「是嗎?」我輕笑一聲。
「那你就慢慢等吧。」
「等你從監獄裡出來,看看他還在不在原地等你。」
說完,我便掛了電話。
我不想再和她多說一句廢話。
和一個活在自己幻想里的人爭論,毫無意義。
天,徹底黑了。
院子裡沒有開燈,四周一片漆黑。
我坐在黑暗裡,卻感覺無比心安。
或許,我就該屬於黑暗。
就在我準備起身回屋的時候。
院子門口傳來了一陣輕微的響動。
緊接著,一個人影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走了進來。
他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但我知道,是他。
是傅司硯。
他身上的冷木香,隔著那麼遠都那麼清晰。
他就像一個幽靈,無論我逃到哪裡,他都能找到我。
9
傅司硯就站在院門口,沒有再往前走一步。
我們之間,隔著半個院子的黑暗。
誰也沒有說話,只有晚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這種對峙,讓我覺得很累。
「你來幹什麼?」最終,還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你的律師聯繫我了。」他的聲音在夜色里,顯得有些飄忽,「關於財產捐贈的事。」
原來是這樣。
我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他大概是覺得,我連死都要算計他一把,用他的錢去做善事,博一個好名聲。
「那是我自己的錢,我想怎麼處理是我的自由。」我冷冷地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急忙解釋道,聲音里透著一絲慌亂。
「林殊,我知道,無論我現在說什麼,你都不會信。」
「但我還是想說。」
「錢,我可以捐。傅氏集團,我也可以捐。」
「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我只要你。」
他說得那麼懇切,那麼卑微。
如果換作是別的女人,聽到一個男人願意為自己放棄整個商業帝國,大概會感動得一塌糊塗吧。
可我,只覺得可悲。
我和他,已經走到了要用「捐贈整個集團」來證明愛的地步了嗎?
這場愛情,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算計和交易。
現在,連挽回,都帶著一股金錢的銅臭味。
「傅司硯,」我從鞦韆上站起來,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過去。
我的視力,在夜晚,變得更差了。
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我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你是不是覺得,你擁有的一切,金錢、地位、權勢,可以買到世界上任何東西?」
「包括我的原諒?」
他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我笑了,笑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淒涼。
「你錯了。」
「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你永遠都買不回來的。」
「比如,時間。」
「比如,信任。」
「比如,一個被你親手傷透了心的人。」
我的話,像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地割在他的心上。
我能感覺到,他呼吸的節奏亂了。
「林殊……」他艱難地開口,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混帳事。」
「是我瞎了眼,是我被豬油蒙了心。」
「你打我,罵我,怎麼樣都行。」
「只求你,別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懲罰?
我從未想過要懲罰誰。
我只是想,在我生命的最後階段,能活得像個人樣。
而不是一個被他囚禁在金絲籠里的,沒有靈魂的娃娃。
「我沒有懲罰你。」我平靜地說,「我只是在,放過我自己。」
「傅司硯,你也放過我吧。」
「算我求你了。」
我說出「求你」兩個字的時候,感覺自己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對這個男人,我真的再也沒有任何期待了。
我的示弱,似乎比任何強硬的拒絕都更能擊潰他。
他高大的身軀,在夜色里,劇烈地顫抖著。
我聽到了一聲壓抑到了極點的、類似於嗚咽的聲音。
我認識傅司硯這麼多年,從未見過他哭。
他永遠都是那麼驕傲,那麼不可一世。
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能讓他低頭。
可現在,他為我哭了。
可惜,我看不見。
也不想看見。
我繞過他,走出了院子。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
我怕我一回頭就會心軟。
我怕我一停下,就再也走不掉了。
身後,傳來了他撕心裂肺的喊聲,一遍又一遍地叫著我的名字。
「林殊!」
「林殊!」
「林殊……」
聲音,最終被我關在了身後那條長長的、黑暗的巷子裡。
我走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身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可我的世界,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寂靜和寒冷。
10
手術的前一天,我搬進了醫院。
一間單人病房,乾淨又安靜。
王醫生來看過我,告訴我手術的準備工作已經全部就緒。
「林小姐,放輕鬆,傅先生請來了世界上最好的眼科專家團隊。」他安慰我。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又是傅司硯。
這個男人,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把我困在其中,讓我無處可逃。
我沒有拒絕他安排的這一切。
因為我知道,拒絕也沒用。
更重要的是,我想活下去。
哪怕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希望,我也想試試。
我想看看,沒有傅司硯的世界,會是什麼樣的。
辦理住院手續的時候,律師朋友來看我。
她給我帶來了一束向日葵,燦爛得像太陽。
「醫生說,你現在對光線很敏感,不能看太刺激的顏色。」她把花放在離我稍遠一點的柜子上,「但這花,寓意好。向陽而生。」
我笑了笑,「謝謝。」
她在我床邊坐下,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溫暖。
「都安排好了?」我問。
她點了點頭,「嗯。離婚手續,財產捐贈協議,都辦妥了。」
「傅司硯那邊,沒有阻攔?」
「他……」律師朋友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三天三夜了。誰也不見。」
「公司的幾個大項目,都停了。」
「我去找他簽字的時候,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鬍子拉碴的,跟個流浪漢一樣。」
「他把所有的文件都簽了,一句話都沒說。」
「只是最後,他問我,『她還願意見我嗎?』」
聽到這些,我的心竟沒有一絲波瀾。
或許是真的死了吧。
「你怎麼說的?」我問。
「我說,『傅先生,您覺得呢?』」律師朋友學著我平時的語氣,惟妙惟肖。
我被她逗笑了。
「乾得漂亮。」
我們倆相視一笑,病房裡的氣氛也輕鬆了不少。
她陪我聊了很久,聊我們大學時的趣事,聊我們對未來的幻想。
那時候,我們都以為,未來會像我們想像中那樣,美好又燦爛。
卻沒想到,生活遠比戲劇更狗血。
送走律師後,病房裡又恢復了安靜。
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感受著生命一點一點地流逝。
不知道過了多久,病房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
我以為是護士,沒有睜眼。
腳步聲,很輕,很慢,一步一步地,朝我的病床走來。
然後,在我的床邊停了下來。
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冷木香。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了。
是他。
傅司硯。
他還是來了。
我沒有動,繼續裝睡。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也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他就在我床邊,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幾乎以為他會一直站到天亮。
然後,我感覺到,一滴溫熱的液體,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
是他的眼淚。
他竟然又哭了。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最終,我還是沒忍住,睜開了眼睛。
月光從窗戶里灑進來,照亮了他那張憔悴的臉。
他的眼睛紅得像兔子。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他看到我醒了,像是被嚇到了一樣,慌忙地伸手去擦眼淚。
那副手足無措的樣子,狼狽又可笑。
「我……我吵醒你了?」他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我……我就是想來看看你。」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我保證,我不會打擾你。我就在外面……看著你。」
我還是沒有說話。
我的沉默讓他更加不安。
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哀求和恐懼。
仿佛我是那個隨時會宣判他死刑的法官。
「林殊,」他終於忍不住,在我床邊蹲了下來,仰起頭看我。
這個曾經那麼高傲的男人,此刻卻卑微到了塵埃里。
「我看了你所有的檢查報告。」
「我諮詢了所有的專家。」
「我知道,那場車禍給你帶來了多大的傷害。」
「我也知道,這三年你是怎麼一個人熬過來的。」
「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停地重複著這三個字,聲音裡帶著無盡的悔恨和痛苦。
他伸出手,想要觸碰我,卻又在半空中膽怯地收了回去。
「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麼?」他問,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的希冀。
「什麼都好。」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曾經愛到骨子裡的男人。
突然覺得,一切都像一場荒誕的夢。
「傅司硯,」我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你現在做的這一切,是出於愧疚,還是愛?」
11
我的問題,像一把鋒利的刀,直直地插進了傅司硯的心臟。
他蹲在那裡,整個人都僵住了。
臉上的悲傷和悔恨,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
是啊。
是愧疚,還是愛?
或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他對我的好,對我的挽留,究竟是因為虧欠,還是因為,他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愛上了我這個,他曾經最不屑一顧的女人?
見他遲遲不回答,我心中最後一點微弱的火苗,也徹底熄滅了。
果然。
他根本不愛我。
他只是無法接受,自己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錯誤。
他只是無法承受這份沉重的、足以壓垮他的愧疚感。
我閉上眼睛,感覺一陣深深的疲憊。
「你走吧。」我說。
「我累了,想休息。」
我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
「林殊……」他似乎還想說什麼。
「走。」我加重了語氣。
我不想再看到他。
不想再聽他說那些毫無意義的廢話。
病房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像烙鐵一樣燙在我的臉上。
過了很久,我聽到了一聲極力壓抑著的、痛苦的抽氣聲。
然後,是腳步聲。
他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我的病房。
門被輕輕地帶上。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我睜開眼睛,看著慘白的天花板。
眼淚,終於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