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想起了逃離大山的那天晚上。
和我共眠的那隻黑貓。
會是你嗎?
我搖搖頭把這個荒唐的想法拋之腦後。
那麼遠,不可能的。
我試探著摸了摸它的尾巴。
黑貓打了個顫,跳進我懷裡了。
「學校里養了挺多流浪貓的,小錦,給我也摸摸唄。」
「好啊。」
我剛把黑貓抱起來,他就一溜煙跑了。
等下個休息空隙它又回來,繼續窩在我懷裡。
「這貓還真奇怪,只親小錦,肯定身上塗貓薄荷了。」
「會不會是跟後天的中元節有關,聽說黑貓有鬼氣,難不成你比較招這些東西?」
我竟然覺得她說得有點道理。
我小時候那隻玩伴,也是黑貓。
後來不知怎麼招了陸凌,他就是鬼。
但是,他們好像都不壞。
「是不是呀,咪咪。」
一到時間,黑貓就會自動跳到我懷裡。
有好幾次,我都忘了和旁邊的班長說話。
15
我以為我和黑貓的相處會一直這麼和諧。
直到在軍訓中我暈倒了。
不是真暈,而是裝暈。
因為我旁邊的室友給我吐槽。
「每天最討厭的就是站軍姿,誰能暈一下,我們全班都能休息了。」
我一聽,這我在行啊。
我輕輕咳嗽了兩聲。
「看我。」
當即,我就兩眼一翻白。
腿一軟,就往地上躺。
但就在我閉上眼的那刻。
我看到不遠處在樹蔭下的黑貓,一瞬間化成了人形。
快步向我這邊走過來。
我驚訝得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不是陸凌還能是誰。
大山里哪有什么小貓會跳我懷裡。
不過是他跟了我一路。
在那個巨大期盼與緊張雙重刺激的深夜。
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孤獨,也被柔軟的貓咪趕走了。
我以為萬里孤寂的崎嶇長路,其實有人陪了我整整一路。
其實何止一路。
人生遙遙數十載,每一個被人銘記的不是時間片段的長短,而是那一瞬間的意義。
等我再提起時,那瞬間的意義便被延續到了此刻。
直至永遠……
腦子裡忽然一陣刺痛。
何止是這隻小貓,小時候那隻玩伴小貓,好像也是他……
16
「你誰啊?放開她。」
被熟悉的溫度抱住,班長在旁邊連忙質問。
「我是她男朋友。」
陸凌冷聲說。
男朋友……
「我去,江錦有對象,怎麼沒聽人說過。」
「不公開肯定是有顧慮,要麼就是不夠喜歡。」
「不能吧,這帥哥挺帥的,怎麼能不喜歡呢?」
陸凌一路將我抱到醫務室。
我也不敢睜眼。
醫務室的醫生看了我一下。
「有點中暑,在這裡降一下溫,休息一下就好了,你是她男朋友吧?等她醒了這杯水給她喂一下。」
醫生走後,陸凌就把我抱起來靠近懷裡。
他的身上冰冰涼涼的,很舒服。
舒服到我不想睜開眼。
過了不知多久。
耳邊是陸凌低沉的聲音。
「裝夠了就醒過來吧,我胳膊麻了。」
!!!
又被他看出來了。
我悠悠然睜開眼。
陸凌將水遞到我唇邊。
「替教官請假了,晚上的軍訓你不用去了。」
「哦。」
我捧著水杯喝了一口。
「那今天晚上我們去操場散步吧,我給你渡點陽氣。」
陸凌肉眼可見地僵了一下。
片刻,耳尖裹了一層淡淡的粉紅。
17
中元節,百鬼夜行。
學校的操場沒什麼人。
許是身邊站了個大鬼。
招得周圍有嘰嘰喳喳的小鬼。
「鬼主還沒把人拿下,他不行啊。」
「我千里迢迢從山上跑到這,結果倆人在壓馬路。」
「誰每天夜裡抱著人家的照片睡覺,結果人剛娶回來就跑了。」
「鬼主,拿出你當時和西鬼主打架的氣勢呀!」
「不會是鬼主他不行吧,哈哈哈哈哈哈。」
陸凌甩了一下手,輕聲呵斥:「閉嘴。」
耳邊頓時清凈了。
我有些尷尬地說:
「其實我剛剛都聽到了。」
「他們胡說的。」
「是麼?」
我眨了眨眼睛:「陸凌,你就是那隻黑貓吧?」
陸凌一頓:「你看到了?」
「我不僅看到了,我也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小時候那隻黑貓也是他。
陸凌這次有了更深的沉默。
他不開口,我就替他說。
「小時候,我爸總是打我,讓我幹活。後來,我學會了投機取巧,那時候我總是半夜也不敢回家,孤零零地在夜裡一個人。
「後來,我就捧著一本書,在月光下讀,睏了,就披著月光睡覺。有好幾次醒來,身邊都有一隻小黑貓。
「長得很漂亮,眼睛綠綠的。我和它玩了很久,直到某一天,小貓變成了一個小孩。我第一反應不是害怕,而是開心。原來我也有玩伴,在我孤單時有陪著我的人。
「可後來,我爸發現了小貓的存在,打死了它。那天在我心裡,死的不是一隻貓,而是一個人。
「是玩伴,是牽掛,是心心相系之人。」
「最後的最後,我忘記了那人,只記得了一隻貓。」
我抬眸看天,月光明明那麼溫和,卻刺得眼睛那麼疼。
我想問他為什麼要消除我的記憶?
為什麼沒死卻不肯來找我?
但又想到他是鬼,他肯定有自己的事要做。
所以我還是問了最想問的一句。
「後來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會感到孤單嗎?」
「不會了,因為有了那些記憶,便再也不會了。」
陸凌嘆了口氣,聲音散在寂寥的夜裡。
「對不起。那時我其實已經死了很久,但那時候年齡小有執念,始終不願意離開,在人間飄了很久。
「後來就變得鬼里鬼氣,還學會了幻化成一些動物,之後就遇到了你。」
「你爸爸那一鐵鍬過來的時候,我確實沒死,但也受傷了,只來得及消除你的記憶,讓你不那麼傷心。
「離開後,我就被閻王殿那邊給收了,孟婆湯我喝不下,渾身鬼氣蔓延,閻王爺就把我留下來,修行,修到一定程度,就管理眾鬼了。
「我本不想打擾你,可你太苦了,那天聽到你爸要將你嫁人,情急之下,就託了鬼婆,上門求親。
「你喜歡我也好,不喜歡我也罷,只要我能護著你,你想去哪裡都可以。」
可我還是有些不理解,也很是心疼。
「你那么小,怎麼會死呢?」
陸凌望著天邊的一輪月亮。
「今天是中元節,我和我媽媽分別的日子。
「她是被拐進大山的女子,十月懷胎生下了我,她本該恨我,討厭我,可她教我讀書寫字。我五歲那年,我爸終於肯帶我出門了。
「當時小小的我,活動範圍比媽媽大,我就一點點畫下地形圖,圖對整個大山來說,是九牛一毛,但也聊勝於無。
「我媽媽逃的那天,她說她會回來救我,我信,可她離開那天,我被盛怒的爸爸失手推下了山坡,我的靈魂一路跟著媽媽,她受傷流血,把字條親手交給警察,然後一病不起。
「她其實病了很久了,也不想活很久了,一天夜裡,她拔了自己的管子。」
「那天是中元節,鬼門大開,我在魑魅魍魎中看到了她,可我怎麼喊她都不回頭。
「然後我就想,算了,她選擇把我的信息交給警察後再走,已經是了無牽掛了,為什麼不讓她輕輕鬆鬆地走。」
「至於她理不理我,沒那麼重要,因為有的人性子倔,如果回頭看一眼,就真的走不掉了。」
我心裡泛上來一陣道不清的酸楚與心疼。
五歲經歷生死與離別。
痛在剛剛有記憶,又剛剛只有一人就占據整個全世界的年齡,我怎麼能不心疼。
倒是陸凌颳了一下我的眼淚。
「別哭了,四五十年都過去了,我早就不痛了。」
「四五十年?你現在不過二十多歲,也就是說,你以小孩的形態在人間漂泊了近二十年?」
我哭得更凶了。
「得,說錯話了,又掉小珍珠了。」
陸凌捏著我的下巴低下頭。
「讓我親親小珍珠是不是鹹的。」
18
知道了前因後果,我對於被配了冥婚這件事就不是那麼排斥。
但偏偏有鬼明里暗裡地吃飛醋。
開學一學期,班裡舉行聚餐。
陸凌明里暗裡地想跟過去。
「班級聚餐人那麼多,陽氣太重,對你不好。」
「我雖然是鬼,但是鬼王,區區陽氣,根本傷不到我。」
但我惦記著起初他騙吻的事,就是不帶他去。
聚餐中途,班長給我發了消息。
約了我八點走廊見面。
巧就巧在,陸凌隱身坐在我身邊,看了個正著。
他當即臉色就變了。
我匆匆給班長回了消息,拒絕了他。
陸凌這才安生下來。
聚餐結束。
我沒怎麼醉,就張羅著把醉鬼們都送上了計程車。
大部分人都走後。
我回了包廂。
陸凌已經不隱身了。
他喝得也有點醉。
至於怎么喝的?
我瞥了眼我杯子裡被咬扁的吸管。
「你是小孩子嗎?還要磨牙。」
「我要咬死你班長。」
陸凌倚在椅子上。
原本極白的皮膚有了抹淡淡的粉色。
「他今天看了你二十多眼。」
「我已經拒絕過他了,小氣鬼。」
我的包掛在門口的架子上。
我剛拿起來要折回去把椅子上的某小氣鬼拽起來。
一回頭,人已經瞬移到我面前了。
陸凌垂著眸,包廂的燈光在他的臉上蒙了一層亮。
他抬起手,握住我的後腦勺,壓向他。
極具侵略性的吻就落了下來。
窗外好像颳起了風,呼呼啦啦的。
外面有人吐槽。
「這天氣真是邪門得很,突然颳起了風,趕緊回家吧。」
我倒是不怎麼害怕。
畢竟面前的小氣鬼王掌管萬物,有什麼可怕的。
我溺斃在這個吻里。
又有些哄勸的意味。
但吻了一會兒,風雨未停。
我睜開眼。
卻見一向接吻閉眼的陸凌,眼眸眯張,眼神從眼尾瞥出去,輕輕淺淺冷冷地不知道在看什麼。
「你在看什麼?」
陸凌的視線又在遠處頓了一下,才收回來。
聲音溫柔低啞:「沒什麼。我們回家吧,一會兒雨下大了癩蛤蟆要出來了。」
19
20 歲生日那天。
陸凌給我買了很多東西。
和陸凌在一起很久,我才知道。
他在冥界, 也算半個資本家。
小鬼開店要交稅,小鬼買房他拿提成。
有事沒事再收個保護費。
簡直就是冥界的黑白灰三道。
但我依舊不習慣花他的錢。
「你給我的太多了,我不習慣。你給我的是最好的,可是我卻給不了你最好的。家教費只能維持在一個穩定數值,你有錢,我沒錢。雖然外人不知道我們的情況, 但終歸還是不好。」
「那又怎麼了。」
陸凌毫不在意。
「雖然我有錢, 你沒錢。但你怎麼不說你是活人, 我是死人呢。」
陸凌擺弄著手裡的生日禮物, 卻絲毫沒注意到我已經不說話了。
「陸凌。」
我很鄭重地叫了他的名字。
「離開這個世界不是你所願的, 這不是你的劣勢, 而是你的無奈。不要再這樣比較了。」
陸凌看過來,眼眸顫了一下。
我其實知道, 他一直介意自己是個鬼, 耽誤了我。
既有些愧疚,又放不了手。
儘管我和他在一起沒有任何影響。
陸凌聲音沉了下來,眸子裡的情緒更濃了些。
他貼近我, 低下頭親了過來。
「好,不說了, 以後都不說。」
我被親得有些癢, 一邊回應一邊說。
「有空我們把結婚證領了吧, 好不好?」
陸凌吻得很兇也很重, 意亂情迷之時, 回了我一個好。
兩年前的疑問我一一解惑。
原來鬼也不是一直都是涼的。
他們也能是熱的, 很熱。
由於陸凌誤打誤撞學了邪法, 敏感到一動情就會變出黑貓尾巴。
我越過寬闊的胸膛, 看到天花板上漂亮的黑貓影子一晃一晃的。
「陸凌……你別搖尾巴了……」
陸凌的手擱在我的腦袋上。
「寶寶,我沒搖。」
他騙人。
那天晚上,他尾巴搖得凶到能催眠。
番外一:
山裡的江家老院塌了。
一家三口全死了。
後來的人常說。
那對夫妻發了一筆橫財。
那錢蓋過房子後, 還有餘錢, 就放在他們床底的箱子裡。
村裡的人替他們收屍。
翻出箱子。
打開一看,哪有什麼余錢,全是冥幣。
番外二:
幾十年前,有女人從大山中逃出來。
女人家有錢有勢。
當即就派了人進了山。
全村近九成人被捕獲。
其他女人都被放了出來。
有個女人年齡不大, 但看起來很滄桑。
她對救她們的人說:
「阿淼心軟, 但性子剛, 她幫過我,也教過我讀書寫字, 阿凌也被她教得很好, 可惜, 阿凌走得太突然。我找到那孩子的時候,他渾身冰涼得很, 我的手不中用了,只能做了一件小襖給他捎過去湊合,也不知道那孩子穿上了沒。」
彼時陸凌剛被傷到重傷,忽然就想走了。
他走到閻王殿。
閻王爺看著面前的小孩, 本來想兇巴巴地罵他兩句為什麼不早來投胎。
鬼差恰好拿上來一個包裹。
閻王爺瞥了眼:「唔, 好像是你的東西。」
小孩拆開包裹。
衣服上工工整整寫著兩個字:「陸凌。」
不是他媽媽的字跡,卻是他媽媽的寫法。
空落落的心, 忽然就被填滿了。
世間因緣兜兜轉轉,有些遺憾,終不會被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