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蒲團上,眼帘低垂。
門外隱約傳來的哭嚎,此時都和我無關。
約莫一炷香後。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
祠堂的門被用力撞開!
婆母一雙眼睛紅得駭人,直衝我撲來。
她揪住我的髮髻,將我從地上拖拽起來。
「毒婦!是你!一定是你乾的好事!是不是?!」
她的眼神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
我吃痛地蹙緊眉頭,眼中氤氳起一層無助的水霧,整個人嚇得瑟瑟發抖。
「娘……您這是怎麼了?究竟發生了何事?」
「你還敢裝傻!!」
婆母的聲音尖厲。
「除了你還會有誰!害死了我的墨兒還不夠,如今還要來毀了我的硯兒!我們沈家是造了什麼孽娶了你!你不得好死!」
她根本不容我再辯駁半個字。
只是粗暴地將我朝著廂房的方向拖去。
還未到門口。
就已見那裡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
所有人都擠作一團,伸長了脖子往裡看,神色滿是興奮。
見我被婆母拖來。
幾位平日與我相熟的鄰里大嬸面露不忍,急忙出聲勸道:
「老姐姐,快鬆手!有話不能好好說嗎?怎好就動起手來!」
「是啊,小棠是什麼秉性,咱們這條街上誰人不知?最是溫良賢淑,萬萬做不出那等事的!」
「唉,這些年你們家如何待她,我們都知道!不能一出了事,就把髒水往她身上潑啊……」
婆母正在氣頭上,聞言更是暴怒,對著眾人吼道:
「滾!給我滾出去!這是我沈家的私事,輪不到你們這群腌臢玩意來多嘴!」
然而這般難遇的大熱鬧,誰肯輕易離開?
眾人非但不走,反而七嘴八舌地找起藉口:
「哎喲,老姐姐,咱們十幾年的老鄰居了,這不是擔心你家硯哥兒嘛!」
「就是就是,硯哥兒也是我們瞧著長大的,如今遭了這麼大的罪,我們心裡也急啊,看看有啥能搭把手的……」
他們非常默契地向兩側讓開,給我和婆母讓出了一條路。
也就是在這時。
我才終於得以看清房內的情形。
07
沈硯雙目緊閉,面無血色地癱在床榻上。
如果不是他胸口還在微弱地起伏,我真以為他死了。
太可惜了。
我視線緩緩下移。
嘖。
一團血肉模糊。
已經看不到原本的形狀了。
而一旁的柳金蓮哭得撕心裂肺,看著快厥過去了。
她哭的是我的活啊。
我急忙也撲了過去。
嚎得更大聲,硬是把柳金蓮的聲音蓋了下去。
「夫君!我的天爺啊……你昨日還好好的,怎麼會……這讓我可怎麼活啊?」
柳金蓮的哭聲被打斷。
她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我。
「秦小棠!是你!一定是你這毒婦懷恨在心,報復二弟昨日罰你跪祠堂,所以才下此毒手!你怎如此狠毒,要讓他斷子絕孫啊!」
婆母跟著附和。
「沒錯!就是你這喪門星!昨晚我們吃完你做的飯就全都昏死過去不省人事!只有你!只有你沒吃!不是你搞的鬼還能有誰?!」
我如遭雷擊,猛地後退一步,臉上寫滿了冤屈,淚水洶湧而出。
「娘!大嫂!你們……你們怎能紅口白牙如此誣陷我?!我為何沒吃那頓飯,你們難道不知道嗎?」
我伸出雙手,將手上的傷口展示給眾人看,聲音因悲傷而顫抖。
「我昨日辛苦了一日,回來便給你們做飯,可我還沒上桌,你們就已經吃完了,連酒也喝得精光,一滴都沒給我留!
「收拾殘羹冷炙時,瑞兒故意伸腳絆我,害我摔得滿手是血,你們誰問過我一句疼不疼?
「夫君罰我去跪祠堂,我跪了一夜,滴水未進,娘上來就把我拽到這裡,迎面就是扎心的汙衊!
「我盡心盡力伺候你們這麼多年,竟換不來半分信任嗎?既然你們都不信我,我還活著做什麼?!」
說罷,我決絕地朝著身旁那根房柱撞去!
「使不得啊!」
隔壁的朱大嬸眼疾手快,拚命一把抱住我的腰,聲音都嚇變了調。
「小棠!你別犯傻!為了這起子黑心肝的人不值得!」
我癱軟在朱大嬸懷裡,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渾身顫抖。
「朱嬸您別攔我……夫君本是我的命!我恨不能代他受這罪,如今還要被如此汙衊,我只能以死明志了。」
我聲淚俱下的表演贏得了滿堂同情。
朱大嬸瞪向婆母和柳金蓮,厲聲道:
「我昨日在院裡都聽見了,你們如此欺辱小棠,還急著把屎盆子往她頭上扣!良心都被狗吃了嗎?今日就算到了官府大堂上,我也要為小棠作證!」
眾人紛紛附和:
「就是!自己貪杯喝多酒醉死了,反倒賴上沒吃飯的?」
「沈家待小棠娘子如何,我們街坊鄰里誰人不知?說她害人,打死我也不信!」
「……」
在場眾人誰不知我愛夫如命?
平日裡誰若說沈硯一句不是,我能拎著掃帚追罵三條街。
反倒是沈家眾人,對我從未有過好臉色。
要說我害沈硯。
確實無人會信。
正當婆婆和眾人對罵之時。
為沈硯診治的郎中提著藥箱,面色沉重地要離開。
婆母急忙抓住郎中的衣袖,「大夫!我兒子到底怎麼樣了?你怎麼就走了?」
郎中掙脫開她的拉扯,面露不忍,卻也只能沉重嘆息。
「唉,貴公子這傷勢似是遭了猛鼠啃齧,外傷極重,以致……以致子孫根盡毀,回天乏術矣。如今能勉強保住性命,已是萬幸,日後……唉,好生將養著吧。」
「鼠……鼠齧?盡毀……」
婆母眼神渙散,喃喃重複著這幾個字。
臉色逐漸由青轉白。
最終兩眼一翻,徹底暈死過去。
場面瞬間失控。
驚叫、哭喊、議論聲混作一團,亂得不可開交。
08
婆母終究不信那鼠齧之說。
她去官府報了案。
官府派了仵作和差役前來,細細查勘了一番。
果然,在牆角、床榻下發現了不少碩鼠啃咬的痕跡,甚至還在被褥縫隙間尋得幾根灰黑色的鼠毛。
仵作驗看沈硯傷處後,雖覺駭人,但其齒痕雜亂確與鼠類齧咬特徵相符。
昨日的飯菜早已被吃得精光。
摔碎的杯盤碗盞也被清掃乾淨。
未能找到什麼可疑物品。
差役又查訪了城中各大藥鋪、醫館,均未發現我有任何購買毒藥的記錄。
還有朱大嬸替我作證。
所有證據都指向一場意外。
至此,我的嫌疑被徹底洗清。
經此一番鬧騰。
沈硯終於再次甦醒過來。
我守在一旁,拿起絹帕抹著眼淚,哭得肝腸寸斷。
當他從我斷斷續續的哭訴中,得知自己命根盡毀時,整個人如遭雷擊。
「不!這不可能!你這個賤人胡說什麼!」
他掙扎著朝我撲過來。
卻因雙腿使不上力氣,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狼狽不堪。
「夫君!你怎麼樣?有沒有摔到哪裡?」
我故作關切地想要攙扶他。
他一把推開我,掙扎著再次嘗試移動雙腿,甚至用手狠狠去捶打,但那兩條腿卻如同不屬於他一般,軟綿綿地癱在那裡,毫無反應。
巨大的恐懼徹底淹沒了他。
他朝著我嘶吼。
「賤人!你對我做了什麼?我的腿!我的腿為什麼動不了?」
我被他的話嚇得後退半步,用帕子掩住嘴,淚水漣漣。
「夫君你怎麼了?你別嚇我啊?你……你這腿,已經瘸了三年了啊!大家都知道的呀!」
我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喃喃自語,聲音卻足以讓周圍人都聽見。
「聽說被惡鼠啃咬,邪毒入體,重者是會傷了神智,令人產生妄念的……夫君,你……」
一旁仵作點點頭。
「確有此說。鼠齧之傷,污穢不堪,引發癔症也是可能的。」
「胡說八道!我本來就沒有瘸!我裝的!」
沈硯幾乎要瘋了,拚命捶打著毫無知覺的雙腿,試圖證明什麼。
我立刻驚呼出聲,聲音里充滿了擔憂。
「夫君!慎言!你腿瘸之事,三年前就已上報縣衙備案,還領過撫恤銀錢。
「你如今這般說,若是傳了出去,豈不是說我們欺瞞官府,詐領撫恤?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啊!要殺頭的!」
聖上仁厚。
登基後為傷殘兵卒或意外致殘者設定了撫恤銀錢。
雖銀錢不多,但程序嚴謹,記錄在冊。
沈硯聞言,猛地噎住,臉色慘白。
他顯然也想起了這件事。
他現在只是沒有了三條腿。
但若是欺君,他的命都可能沒了。
他終於還是閉上了嘴。
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般癱軟下去,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此事,就此蓋棺定論。
我的好夫君。
終於從假瘸子變成了真殘廢。
09
沈硯自從成了個廢人,便一蹶不振。
他整日躲在房間裡,不願見人。
時而嚎啕痛哭。
時而捶打著毫無知覺的雙腿。
更多的是指天罵地,字字句句都盼著我不得好死。
可他再恨又如何?
如今,我才是沈家唯一能掏出真金白銀的人。
鋪子的帳本、錢箱的鑰匙,全都緊緊攥在我手裡。
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都指望著我。
他們恨我入骨,但更怕斷了唯一的生計,也不敢真對我做什麼。
我借著這次意外為由頭,買了幾個會點拳腳功夫的粗壯婆子,保護我的安全。
沈家人眼睜睜看著,氣得牙癢,卻連我的衣角都難碰到。
我很清楚。
沈家人就像條毒蛇,默默潛伏著,等著給我致命一擊。
可惜。
我比她們有錢,我出手更快。
這天,沈瑞從學堂一路哭喊著跑回來。
他將書囊狠狠摔在地上,「我不去了!這學我再也不上了!」
柳金蓮大驚失色,忙撲上去拉住他。
「我的心肝肉!這是怎麼了?誰給你氣受了?告訴娘!」
沈瑞甩開她的手,指著她大聲控訴。
「他們都說我是野種!說娘你為了跟二叔鬼混,害死了我爹!說我不是爹的親兒子,我是二叔的兒子!」
柳金蓮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放屁!是哪個天殺的在爛嚼舌根!你告訴娘,娘去撕爛他的嘴!」
沈瑞哭得越來越大聲。
「娘!你為什麼要害死父親?害得我被人嘲笑!」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響起。
柳金蓮在驚怒交加之下,竟失控地扇了沈瑞一耳光!
沈瑞被打懵了。
他滿眼怨恨地瞪著柳金蓮。
「我恨死你了,你不是我娘,你是蕩婦!」
隨後便扭頭衝出了大門。
柳金蓮又悔又怕,哪還顧得上其他,急忙追了出去。
10
喧鬧的院子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我和面色變幻不定的婆母。
我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仿佛自言自語般喃喃道。
「唉,說起來,瑞兒這孩子的眉眼,如今真是越長越開,竟和夫君像了七八分呢,也難怪外面那些不知情的人會看錯……」
婆母厲聲呵斥我。
「你胡唚什麼!再亂說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我立刻裝作被嚇到的樣子,瑟縮了一下,蹙起眉頭,帶著幾分委屈。
「娘,您別動怒,我……我只是忽然想起一樁舊事。
「大哥出事那天,原本我是打算雇個馬夫的,是大嫂在說,何必花那冤枉錢,反正大哥近日正好得閒,自家人送更放心。」
我語氣里充滿了痛惜。
「哎,若是那日大哥沒有送我們,或許……」
我的話只說一半。
留下的空白卻足以讓婆母生疑。
果然,婆母臉色一下變得極其難看。
她的眼神驚疑不定地閃爍著,顯然陷入了沉思中。
這段時間。
我將三年前的事翻來覆去想了無數遍。
若沈硯的瘸腿是假的,那沈墨的死呢?
再看沈硯與柳金蓮早已暗通款曲,以及他對沈瑞那遠超叔侄、近乎溺愛的態度……
一個可怕的猜想逐漸成型。
雖然事隔久遠。
那日的山賊也已墜崖身亡,死無對證。
但這世上,活人的嘴,就是最好的刀。
於是,我將幾吊錢交給了街角幾個機靈的小乞丐。
不過半日功夫。
一首朗朗上口的歌謠便傳遍了城中。
孩子們蹦跳著拍手傳唱:
沈家院,古怪多,叔叔嫂嫂一被窩!
親爹叔,假爹伯,懸崖底下埋因果!
俏寡婦,假哭喪,日夜快活不下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