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開麵館的。
爸爸的牛肉麵做得最好吃,但那是給弟弟和客人吃的。我的碗里,永遠只有白麵條和一點點湯。
媽媽說,女孩子家,吃多了會長胖,嫁不出去。
每天,那個胳膊上畫著老虎的叔叔都會來吃飯,他不給錢,媽媽也不敢說話。
今天,他又來了,一屁股坐下,指著我的碗—:
「媽了個巴的。小孩,你碗里怎麼連個蛋都沒有?」
1
我嚇得一哆嗦,手裡的筷子差點掉在地上。
我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只是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鑽進那個空蕩蕩的碗里。
這個胳膊上有老虎的叔叔,我偷偷叫他老虎叔叔。
他每天都來,坐在門口固定的那個位置,翹著二郎腿,把一雙大腳搭在對面的凳子上。
他一來,媽媽就會立刻放下手裡的活,堆著笑臉迎上去,客氣地喊一聲:「虎哥來了。」
爸爸也會從後廚探出頭,跟著喊:「虎哥。」
然後,爸爸會用最大的碗,盛上滿滿一碗面,鋪上厚厚一層牛肉,再臥上一個金黃色的煎蛋。
媽媽說,虎哥是來「收錢」的,這樣我們家的麵館才能安安穩穩地開下去。
我聽不懂。我只知道,虎哥碗里的肉,比我一個星期在飯桌上看到的肉加起來都多。
此刻,虎哥那雙鷹一樣的眼睛正盯著我的碗。
媽媽臉上的笑僵了一下,連忙快步走過來,一把按住我的肩膀。
「哎呀,虎哥,您別跟小孩兒一般見識,她挑食!青菜不吃,肉也不吃,就愛吃這口白麵條。」
她一邊說,一邊用力地掐了一下我的後頸。
我疼得縮了縮脖子,把頭埋得更低了。
我不是挑食。
我只是不敢說我餓。
虎哥沒說話,他只是收回了搭在凳子上的腳,坐直了身體。
店裡瞬間安靜下來,只有後廚煮麵的水「咕嘟咕嘟」地響著。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久到我感覺自己的後背都濕了。
他的眼神我看不懂,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過我在看很遠很遠的地方。
然後,他沖後廚喊了一聲:「老闆!再給我加個蛋,切二兩牛肉,單放一個小碗里。」
爸爸立刻應聲:「好嘞!」
很快,媽媽端著一個裝著煎蛋和牛肉片的小碗出來了,小心翼翼地放在虎哥的桌上。
虎哥看都沒看她,直接用筷子把那個小碗推到我面前,下巴朝著我的碗點了點。
聲音又粗又硬。
「吃。」
我愣住了。
金黃色的煎蛋,邊緣煎得脆脆的,還冒著熱氣。
牛肉片上沾著紅亮的湯汁,散發著我只敢在夢裡聞一聞的香味。
我抬頭,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媽媽。
媽媽的臉,白得像一張紙。她對著我,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牙齒縫裡卻漏出只有我能聽懂的聲音。
「你敢吃……試試……」
我的手,一下子就僵在了半空中。
2
虎哥的眉頭皺了起來,發出「嘖」的一聲,顯得很不耐煩。
「怎麼著?小孩,還要老子喂你?」
他聲音一大,媽媽的身體就抖了一下。
她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彎下腰,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溫柔語氣對我說:
「苗苗乖,叔叔給你吃的,快吃呀。謝謝叔叔。」
她一邊說,一邊把那個小碗又往我面前推了推,手指卻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掐住了我的大腿。
疼。
我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但我不敢哭。
我低下頭,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沒讓眼淚掉進碗里。
我拿起筷子,夾起那片牛肉,飛快地塞進嘴裡。
太香了……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爸爸做的牛肉這麼好吃。
我捨不得咽下去,用舌頭在嘴裡翻來覆去地品嘗著。
虎哥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嘴角好像動了一下,然後就轉過頭去,大口吃起了他自己的面。
那天,我把一整碗牛肉和一個煎蛋都吃完了,連碗底的湯汁都喝得乾乾淨淨。
我的肚子,撐得圓圓的,從來沒有這麼飽過。
虎哥吃完面,站起來,像往常一樣沒給錢就走了。
他一走出店門,媽媽臉上的笑瞬間就消失了。
她「啪」的一聲,把我的碗收走,狠狠地摔在水池裡。
「吃!吃!你就是個餓死鬼投胎!」她指著我的鼻子罵:
「吃裡扒外的東西,誰給你的吃的你都敢要?你是想讓街坊鄰居都看我們家的笑話嗎?說我們虐待你,不給你飯吃?」
弟弟這時候從裡屋跑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大雞腿,那是爸爸專門給他留的。
他跑到媽媽身邊,奶聲奶氣地告狀:「媽媽,姐姐偷吃肉!」
媽媽立刻蹲下身,摟住弟弟,聲音一下子就軟了。
「寶寶乖,那是姐姐不懂事,媽媽已經罵過她了。你吃你的,不夠鍋里還有。」
她看著我的眼神很兇,我有點怕。
「今天晚飯你別吃了,」她說:
「我看你中午吃得那麼飽,撐不死你。省下點糧食,給你弟明天多加個蛋。」
那天晚上,我餓得睡不著,躲在被子裡偷偷地哭。
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弟弟可以吃雞腿,我連吃一片別人給的牛肉,都是一種罪過。
從那天起,虎哥每次來,都會多點一份牛肉和煎蛋,雷打不動地推到我面前。
媽媽不敢再明著阻止,但她會用各種方法把氣撒在我身上。
比如,虎哥前腳剛走,她後腳就會讓我把店裡所有的地都拖一遍,拖不幹凈就不准吃飯。
或者,在沒有客人的時候,罰我站在牆角,一站就是一下午。
我的膝蓋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舊的傷還沒好,新的又添上了。
但我還是盼著虎哥來。
因為只有他來的時候,我才能吃飽。
那碗牛肉麵,成了我一天中唯一的盼頭。
虎哥好像也發現了什麼。
有一次,他吃完面,沒有像往常一樣馬上走。
他點了一根煙,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抽著。
媽媽有些緊張,站在一旁,手在圍裙上搓來搓去。
虎哥吐出一口煙,眯著眼睛—:「老闆娘,你家這丫頭,多大了?」
「六……六歲了。」媽媽結結巴巴地回答。
「六歲了啊……」虎哥拖長了聲音,「該上學了吧?」
媽媽的臉色更白了:「快了快了,正準備給她報名呢。主要是店裡忙,她弟弟又小,離不開人……」
虎哥突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沒到眼睛裡。
「是嗎?我怎麼聽說,你家小子,早就上了一個月三千塊的那個什麼……雙語幼兒園啊?」
媽媽的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我也愣住了。
原來,弟弟每天早上背著小書包,不是去公園玩,是去上學了。
虎哥把煙頭摁滅在桌上,站了起來。
他走到我面前,那高大的身影把我完全罩住了。
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很濃的煙味,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也不害怕。
他伸出那只有老虎紋身的手,在我頭上……輕輕地揉了揉。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還有點暖。
「小孩,想不想上學?」他—我。
我看著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用力地點了點頭。
4
那天之後,一連好幾天,虎哥都沒有再來。
我的碗里,又變回了清湯白面。
媽媽的心情卻好像好了很多,她不再罰我站,也不再罵我了,甚至有一次,還把弟弟吃剩下的一點肉末撥給了我。
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我總是忍不住往門口望,希望那個熟悉的身影能再次出現。
一個星期後的傍晚,店裡快要打烊的時候,虎哥終於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還跟著一個穿著裙子,看起來很溫柔的阿姨。
虎哥今天沒穿那件黑色的背心,而是換上了一件乾淨的白 T 恤,手臂上的老虎好像都變得溫順了。
他拉開椅子,讓那個阿姨坐下,然後才在我對面的位置坐下。
「老闆娘,老樣子。」他喊了一聲,然後從兜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是一個嶄新的,粉紅色的小書包。上面還畫著一個可愛的卡通兔子。
我呆呆地看著那個書包,眼睛都忘了眨。
媽媽和爸爸都從廚房裡出來了,他們看著虎哥,又看看那個書包,臉上的表情很奇怪。
「虎哥,您這是……」
虎哥沒理他們,只是看著我,聲音依舊很硬,但好像又有點不一樣了。
「小孩,拿著。明天早上七點,叔叔來接你,帶你去上學。」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慢慢伸出手,摸了摸那個書包。是我的嗎?我真的可以……去上學嗎?
就在這時,弟弟突然從裡屋沖了出來,一把搶過那個書包,緊緊地抱在懷裡。
「是我的!新書包是我的!」他尖叫著。
媽媽立刻跑過去,想從他手裡把書包拿回來,嘴裡還哄著:
「寶寶乖,這是姐姐的,媽媽明天給你買個新的,買個藍色的,奧特曼的好不好?」
「我不要!我就要這個!粉色的好看!」
弟弟坐在地上,開始撒潑打滾,哭得驚天動地。
爸爸也急著去抱他。
店裡亂成一團。
我看著在地上打滾的弟弟,又看了看虎哥。
虎哥的臉,一點一點地沉了下來。
他身邊那個溫柔的阿姨,也皺起了眉頭。
突然,虎哥站了起來。他沒有去罵我弟弟,也沒有看我爸媽,而是盯著我的眼睛,—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