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京城開始盛傳我得神女指點,出口便是千古絕句,文采斐然,更是相助於五皇子,成為他背後的幕僚。
柳夫人站在府門外哭得情真意切。
她膝下唯有柳恦亓一個兒子,被莫名扣上貪污的大罪,若不洗脫罪名,等待他的,便是革除功名永不入仕。
她的一生被困頓於後宅,兒子是唯一的指望,分量比柳嫻月再加十個我都重得多。
柳夫人拉著我的手,聲音嘶啞道:
「青禾,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女兒,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你的嫡親兄長有難,萬不能坐視不理。
「我知道你受了許多委屈,待你兄長平安歸來,柳府定風風光光為你舉辦認親宴,讓你成為柳家嫡女。」
17
明明我剛來時,她對著我怒目而視,嘶吼著質問我為什麼要回來。
這才一月,態度徹底轉變。
我不認為是我在死亡線上徘徊了一遭又一遭,讓她改變了態度。
原主最後慘死,柳家何曾有人惋惜過半分?
他們之所以悔恨,只可能發現自己丟失了利益,得不償失。
我冷靜地抽出手。
「柳夫人,您有沒有覺得,現在讓我回去,有些晚了呢?」
哭聲一凝。
柳夫人對我的印象還停留在窩囊受氣的時候,我如同一隻鵪鶉縮在柳家,日日翹首以盼親人的真心。
我是等待的那一方。
所以她覺得只要回頭,我就一定會站在原地等待,並欣喜若狂地接下這些期盼已久的親情。
可我真的不需要。
那位等待的原主,早已不知去處。
柳家人於我而言,與陌生人並無不同。
柳夫人顯然沒有料到我拒絕得如此痛快。
她本以為我會馬不停蹄地為兄長奔走,請五皇子出面向陛下求情。
「青禾,咱們都是一家人,你難道真的忍心恦亓在獄中吃苦嗎?」
「一家人?」
我陰沉著臉:「前些日子我被人擄走,這事兒,您不可能不知道是誰做的吧?」
她心虛地低下頭,眼神躲閃,好半天才小聲一句:
「都已經過去了,何必要提呢……」
呵。
好一句都過去了。
我的生身母親至今還護著自己養了十七年的假女兒,如珠如寶。
既想得到嬌養的假千金,又想把風頭正盛對自己有利的真千金哄回府。
真是貪心。
可貪心的人往往什麼都得不到。
我忍下手腳習慣性的顫抖,深吸一口氣,逼迫自己努力與身體里的抑鬱症做抗爭:
「柳夫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了。」
奇怪的是,在說完這句話後,我身體的顫抖好了許多。
像是久旱逢甘霖。
瘸了一條腿的魏管家將人請了出去,又吩咐小廝們將大門守好,不要放人進來。
我抬頭望向初夏新升的朝陽。
時間還早,今日我還有空去瞧一瞧柳恦亓的慘狀。
18
詔獄裡處處是濃重的血腥味,還未靠近,便能聽到裡面鐵鏈的撞擊聲,以及犯人的哭喊。
柳恦亓因是丞相之子,柳夫人又散盡家財上下打點一番。
此刻他蹲在密不透風的小小牢房裡,並沒有受太多的苦。
在瞧到我的身影后,眼神驟然一亮,雀躍道:
「青禾,你是來救我出去的嗎?
「京城都傳你得神女託夢,如今三皇子被陛下厭棄,你只要在五皇子面前美言幾句,他定可以求陛下徹查此事。」
我盯著他與我七八分相似的眉眼。
我們二人站在一起,像極了孿生兄妹。
本該是極其親密的血親,卻早已分道揚鑣。
我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擺,淺笑嫣嫣:
「柳向元,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呢?」
他愣在了當場。
很快又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卑微討好:
「青禾,你是我的親妹妹——」
「所以當日,你就是讓山匪帶走你的親妹妹隨意糟蹋嗎?」
牆壁桐油燈里晃動著豆粒大的火苗,映得柳恦亓臉上血色全無。
他這才想起當日自己做過什麼。
讓自己的親妹妹,跟隨山匪而去。
下場是什麼,他心裡一清二楚。
而原主,是確確實實經歷過的。
滔天的悔恨將柳恦亓擊得潰不成軍。
他幾乎不能站立。
卻還痴心妄想從我臉上看到一絲懷念親情的模樣:
「青禾,你……你不是最想回到柳府嗎?養傷那段日子,我無數次看到你心痛得手腳發顫。
「過去都是我們的錯,青禾,如果你願意回來,我們一定會好好補償你。」
原來他知道原主一直想回來啊。
剛回來那些時日怎麼沒有補償呢?
可惜了。
我的顫抖,只是因為抑鬱症。
但如今我也學著與它和解,一點點將它從我身體里驅趕。
柳恦亓看到我的顫抖,眼裡的光愈發明亮:
「青禾,你還惦念我們的對不對?你是柳家人,身上流淌著的,永遠是柳家人的血。」
我深吸了一口氣。
遠離他幾步,眼神睥睨道:
「你們的親情,我已經不稀罕了。
「柳向元,既然你認柳嫻月為妹妹,那便等你的好妹妹來救你吧。
「不過可惜啊,你們嬌養了十七年的花朵,這會兒只會窩在家中哭哭啼啼呢!」
在我抬腳轉身時,身後傳來柳恦亓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青禾,我叫柳恦亓,我是你的嫡親兄長……」
「你不能忘了我的名字……」
19
我記他名字作甚?
這個世界的人如此多,他的名字與芸芸大眾沒有區別,不值得我特意記在腦中。
比起他,我更願意記城南巷子口餛飩鋪林老闆的名字。
皮薄餡大的餛飩,再澆上豬骨熬制的湯汁,沒有任何科技與狠活。
吃一碗,香掉舌頭。
還能一邊吃一邊聽食客們八卦京城的新鮮事兒:
「陛下已經病重多時,五皇子怕是快要登基了。」
「五皇子真是有如神助,三皇子黨羽被打得潰不成軍。」
「嘿,聽說五皇子的幕僚里,有一位可是柳相的親女呢,若沒有她,五皇子怎麼可能如此順利。」
「那可是神女託夢,看樣子五皇子是得到了神女的認可呢!」
「嘖嘖,我沒記錯的話,這位應該與三皇子有婚約的吧,可惜可惜,若是當年沒有換女,那神女認可的人豈不就是三……」
話到這裡不敢再說。
唯余嘆息。
瓦肆街巷間的話,很快就刮到了三皇子耳中。
在我第十次窩在小小的鋪子隔間裡吃餛飩時,滿臉憔悴之色的三皇子驟然出現。
猶記得上次見他時,他還是一身的天潢貴胄,令人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這才短短几個月,下巴一片青黑胡茬,雙眼裡的血絲根根分明。
裴頌予的勢力已經被砍去了十之八九,在與五皇子奪嫡的這條路上,他沒有了任何抗衡的實力。
可誰能甘願將皇位拱手讓人呢?
陛下已經病重,撐不了幾日。
輸家,是要被永生圈禁的。
他見到我像是見到了救命稻草,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像是抓住了稀世珍寶。
仿佛只要有了我,他便能扭轉乾坤,反敗為勝。
「青禾,你本該是我的妻,若不是柳嫻月這個賤人的母親當年換女,你我怎麼會生生錯過了十七年?
「青禾,只要你能讓神女再入你的夢,為本王籌謀,待本王登基,你便是當之無愧的皇后,一國之母。」
他說得情真意切。
那日,他摟著柳嫻月厭惡我,是真的。
今日,他對我訴說綿綿情意,也是真的。
誰有用,裴頌予便愛誰。
他的愛,現實又廉價。
我用力抽掉手,後退一步拉開距離:
「我乃是鄉下長大的民女,哪裡配做三皇子的正妻呢?」
他語氣有些不耐:
「青禾,適可而止,本王願意紆尊降貴來找你,已經給了你天大的顏面,只要你能助本王登上皇位,過往一切,你的出身,你這沒有半分溫柔的脾氣秉性,本王都可以既往不咎。
「但你還是要學學嫻月的溫柔嫻靜,她雖是乳娘之女,可總歸被養成了大家閨秀——啊!」
一聲尖叫。
我手邊滾燙的餛飩湯盡數潑到了他的胸前。
氤氳出一片蒸騰霧氣。
都落到這副境地里,還在我面前擺譜。
慘叫聲後,裴頌予的臉色陰沉了不少。
他對我的印象,還停留在昔日唯唯諾諾的背影里,自信滿滿地來尋我,以為只要一句話,我就喜極而泣回到他的身邊。
裴頌予與柳家人沒有半分不同。
都將我放在最後的選項里,用以保底。
隔間門被粗暴地打開,瘸腿的魏伯帶著五皇子養的暗衛橫衝直撞,人還不忘高嚷:
「老夫好不容易混了個吃飯養老的好差事,怎麼這麼多的人來與老夫作對呢!
「主子,有老夫在,絕不允許任何人傷您一根頭髮!」
這話聽著真耳熟。
我的生命像一個接力棒,現在傳入下一個人手中。
被誓死捍衛。
20
皚皚白雪灑滿京城之日,陛下喪事已過,五皇子順利登基,更改國號。
他登基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永生圈禁三皇子。
第二件事,免除三年賦稅,讓百姓休養生息。
大赦天下這日,也是清算三皇子黨的同時。
一大早,魏伯跛著腳興高采烈來喊我:
「主子,柳家因買賣官爵被抄家了,人全被流放到漠北苦寒之地,那位叫什麼柳向元的大公子,也一併流放。
「陸大夫說了,您有心病,得多出門走走,病才好得快。」
柳家單靠俸祿,連日常開銷的十之一二都不夠。
鋌而走險買賣官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在柳家倒台的前一夜,陸大夫已然提前告老還鄉。
他連夜來認認真真地為我把了脈,然後擰眉嘆息:
「心病著實厲害,已然影響到心脈。
「但老夫早些年曾治過這樣的病,多出現在許多度日艱難的後宅夫人身上,這病需得長期用藥,還要多出去見人與事,方可早日祛除病症。」
魏伯將這話記在了心裡,除了日日盯著煎藥以外,還像一個慈愛的長者,非拉著我去城樓上看流放。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眼便瞧見了柳家人。
被罷免官職的柳家,已然沒有了往日富貴。
曾經一身綾羅綢緞,滿頭珠釵的柳夫人與柳嫻月,此時一身粗布麻衣跟在流放隊伍之後。
百姓們議論紛紛:
「嘿,柳家親女現在可是五皇子眼前的紅人啊。」
「什麼五皇子,那是陛下,你不要腦袋了?」
「神女託夢,只會托給真正的鳳女,像那勞什子冒牌貨,哪怕是霸占了位子,神女也不搭理。」
「呵,被圈禁的三皇子,至今還日日夜夜叫喊著,該娶許青禾的是他呢!」
「你們說,若是當初沒有換女……」
這句話,像是一滴冷水掉入沸騰的油鍋。
柳夫人當即被滔天悔恨淹沒,猙獰著撲上前掐住柳嫻月的脖子。
「都是你這個害人精,若不是你娘偷換了我的女兒,柳家現在定是鮮花錦簇,烈火烹油,富貴百年無人撼動。
「我真是悔啊,當初青禾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就應該將你送回鄉下,讓青禾回來。」
柳嫻月被掐得直翻白眼,直到被押解的官兵攔下,才緩緩咳出了聲。
一旁老淚縱橫的柳相像是蒼老了幾十歲。
一輩子心血化為烏有,仰天長嘆道:
「錯了,我們都錯了。
「從十七年前開始,便錯了。」
然後,人直挺挺地倒下。
一片嘈亂之際,柳恦亓抬頭看到了城樓上的我。
我穿著一身暖和的狐皮大氅,手中正拿著一串沾滿糖稀的冰糖葫蘆。
這是魏伯特意給我搜羅來的吃食。
他牢記陸大夫所講吃甜食可令病症好得更快,隔三岔五拿著當管家的月俸,在京城處處找尋甜口又不膩味的小食。
柳恦亓紅了眼眶,掙扎著想向我跑來,卻被誤以為要逃跑,被官兵一腳踢在了膝蓋上,狼狽地拖拽回去。
流放的隊伍繼續出城。
我看到柳恦亓拼了命地沖我呼喊。
離得遠,我聽不到他在喊些什麼。
只能通過唇形來分辨,他在喊:
「青禾,我的名字叫——」
後面的字,唇形我已分辨不出。
我突然明白了。
原來,不需要我死,也能讓所有人悔恨終身。
那便不死了。
流放漠北之路三千里,能活到踏入苦寒之地的人少之又少。
更何況,這隊伍里,有如花似的家眷。
沒有人能護住柳家。
就連柳恦亓這種模樣清秀的年輕男子,下場也可想而知。
風大,魏伯提醒我一句:
「主子,該回府喝藥了。
「老奴瞧著您最近氣色好了不少,手腳發抖的情況越來越少了呢!」
21
回府之後,總愛捏著嗓子講話的內監早已等候多時。
在見到我後,忙打了個千兒,一張臉笑成了菊花:
「恭喜許姑娘,陛下特封您為縣主之位,日後,您便可食皇家俸祿了。」
我的身份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但我也明白。
神女之夢,既能將我推上高台,又可讓我跌落山底粉身碎骨。
好在,我賭對了。
五皇子那日信誓旦旦地告訴我:
「你是神女派來助我的,我對你有何不信任?若是想害我,只需坐視不管便可以了。我定會成為一代明君,造福百姓。」
我提筆寫了一封信,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陛下,神女最後的託夢,便是希望看到海晏河清,四海昇平。】
寫完後,遞給公公。
內監抖著手接過未乾透的宣紙,臉上肌肉抽搐:
「縣主,這副辣眼睛的蛆……墨寶,奴才定交到陛下手中。」
我紅著臉點點頭。
毛筆字不是一日兩日便能練成的。
寫成這樣。
我盡力了。
臨行前,內監又湊到我耳邊小聲嘀咕句:
「陛下說了,還要送您一份禮物。」
我皺眉。
但第二日便得知答案。
滿臉頹廢的沈之昂出現在我的府前。
他已經被除了名,永不入仕,這些年努力讀書的辛苦全部化為了烏有。
朝堂之上,有言官參了他一本,精神矍鑠道:
「老臣聽聞翰林院的沈侍書這些年的束修,乃是靠一女子漿洗換來的銀錢。
「誰知考中進士入了翰林後,便翻臉無情,與供養自己讀書的女子劃清界限,連借的銀兩都不還。
「此舉簡直丟盡天下讀書人的臉面,老臣出門都會聽到百姓們議論紛紛。所以,懇求陛下革除其功名,永不入仕,以正天下文人之品行!」
陛下當即同意,在朝堂之上剝了沈之昂的官服官帽。
百無一用是書生。
沈之昂自打出生以來,便只會讀書。
驟然被革除功名,他連自己的溫飽都無法解決。
走投無路之下,他出現在了許府門前。
在瞧見我後,滿臉悔恨。
「青禾,過去都是我的錯,是我識人不清,也是我這麼多年沒有認清自己的心。
「論才學,你並不在我之下,與那些鄉間農女完全不同。
「所以,我們能重新開始嗎?」
我記得原主死了後,沈之昂連片刻的回憶都沒有留給她。
反而慶幸原主死了,再無人可動搖柳嫻月的地位,長長鬆了口氣。
這次我沒死,他倒是眼巴巴地上門來表明心意。
我冷笑一聲:
「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書生,入贅許家都嫌無用,還恬不知恥地想來再續前緣?
「沈之昂,你已經無法入朝為官,與那些鄉間男子,又有何不同呢?
「如今,是我嫌棄你無用了!」
他的臉上血色全無。
魏伯拿著掃帚將人趕出去,忍不住罵道:
「我呸,什麼人也上門與我主子攀親。
「主子如今可是有俸祿在身的縣主,你一介布衣,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不趕緊滾。」
府門關閉,將沈之昂悔恨的吶喊聲關在門外。
他身無分文,又做不了挑砍的活兒,只能靠著替旁人抄寫書信掙幾個銅板。
仿佛是回到了秀水村那捉襟見肘的日子。
食不果腹,囊中羞澀。
可那時還有考取功名的前景在支撐。
如今,什麼都沒有了。
今年這樣寒冷的冬日,沈之昂與被流放的柳家一樣。
很難捱過去。
我站在冬菊盛開的小院裡,無數忙忙碌碌的小廝丫鬟正忙著手中活計。
天穹萬里無雲。
是個晴朗而又寒冷的好日子。
我喝下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拿出一顆蜜餞壓下嘴裡的苦澀,對著無盡的湛藍小聲道:
「我要代替你在這個世界活下去了。
「如果你在死後能前往我的世界,那麼也請你好好活下去。」
番外
無數冰冷的水鑽入我的鼻腔之際,我猛地睜開雙目,本能支撐著身體起身。
手腕處流了許多鮮血,周圍的水已然染紅一片。
隨著大幅度動作,已經泡得發白的手腕又湧出濃稠。
我身在一個奇怪的地方。
雪白的,像是一口無法舒展開的無蓋棺材。
一位中年婦人開鎖入門,驚叫出聲,忙對著一個小小的黑塊說了句:
「是 120 嗎?我的租客受傷了,對對,就是 XX 小區,快點來。」
說完,忙拿來紗布為我處理傷口,絮絮叨叨地說:
「小許啊,不是我說你,年紀輕輕的有什麼想不開的?
「人生還長,咱們不能讓一時的痛苦給壓彎了腰對不對?」
我只覺得眩暈。
明明前一刻,滿身鮮血的我被人拖曳著丟到冰冷的池水中,可再睜眼,來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
很快,一群身著白色衣衫的女子將我抬到極其簡陋的載輿上,呼嘯著去了新的地方。
那裡有好多位郎中。
個個忙碌不堪,年紀雖輕,可比柳府的陸大夫醫術還要高明。
有下身被重物碾得碎裂的男子被抬進來,幾位大夫瞧了眼,然後司空見慣冷靜道:
「雙腿被貨車碾過去,粉碎性骨折,問題不大,安排手術吧。運氣真好,腦袋內臟沒傷到。」
有各種各樣的柔軟管子在我身上盤根錯節地纏繞,我抓住時機,驚恐地小聲問了其中一位:
「大夫,我爹娘不會再將我賣了換聘禮吧。」
這次他們將我賣給了皇商王家,換取了大量的金銀,可解相府燃眉之急。
也是這個年長我三十多歲的男子,將我活活打死拋入池塘毀屍滅跡。
那大夫吃了一驚, 忍不住提高了嗓門:
「什麼年月了?還有敢賣女兒換彩禮的?
「怎麼著,家裡有弟弟等著繼承皇位嗎, 我最鄙視這些重男輕女的家庭。」
我趕緊捂住嘴搖了搖頭。
我沒有弟弟,只有一個有血親關係的兄長柳恦亓。
他雖不喜我,可也沒囂張到謀權篡位,龍袍加身。
這樣滅九族的大罪, 柳家連想都不敢想。
大夫俯身安慰我:
「沒事啊,現在是法治社會,誰敢賣你,那就打電話報警, 讓警察來抓他們。
「就算是你親爹媽, 也照抓不誤!」
他的話似一束陽光, 劈進了我貧瘠的人生。
刺得皮膚有些痛。
我這才發現,這裡與我生活的時代不同。
男子們都是短髮, 甚至有女子也是極短的頭髮。
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分工有序, 忙碌不停。
這好像……是個全新的世界。
就如同,我全新的身份一般。
傷口不算深,包紮休養了半日後,大夫便讓我簽字出院。
小小一支筆, 我猶豫地拿了幾次,又放回原處, 不好意思道:
「我……我不會……」
大夫很奇怪:「你不會寫字?不應該啊, 你這個年紀一看就讀了很多年的書, 至少九年義務教育該讀完了吧。」
我的頭低得愈發深:
「我只會用毛筆寫……」
雖然在秀水村待了十幾年, 但因為與沈之昂一直形影不離的緣故,他在學林所讀的書,閒暇之餘我也看了很多遍。
也拿著木棍在地上寫寫畫畫了許多年。
我是村裡為數不多能識字,且能寫得一手好字的農女。
大夫詫異地拿來一支不常用的劈叉毛筆遞給我,我端端正正簽下自己的大名。
——許青禾。
簪花小楷,引得周圍一片讚嘆。
「這字真好看呀, 還是繁體字呢!」
「都是手, 我就只會給病人打針,還經常找不著血管在哪。」
「哪個輔導班學的?給介紹下吧……」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頭。
過去, 柳家人處處都是看不起我, 每日都會訓斥我這副唯唯諾諾的模樣, 給府里丟人。
原來,我也可以被別人誇讚的嗎?
我突然喜歡上了這個新的世界。
帶我來看病的東家領我回去, 喜笑顏開:
「小許啊, 你這麼一手漂亮的字,等我給你介紹個培訓班, 你去教毛筆字, 肯定能一鳴驚人!
「走了走了,阿姨帶你回家,給你包餃子吃。
「年紀輕輕的,可別再尋死覓活了。」
我好喜歡這個時代。
沒有看不起我的柳家。
沒有私自將我賣出去的親人。
女子甚至還能拋頭露面去掙銀子。
我的新生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
走出醫館,我揚起頭, 看向湛藍的天。
萬里無雲。
我將那支贈予我的劈叉毛筆緊緊攥在手中,虔誠道:
「謝謝你,我很喜歡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