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那個口口聲聲「行善盡孝」的好媽媽。
回到家裡,婆婆迫不及待地迎上來:「怎麼樣?獻了嗎?」
沈振東黑著臉,一言不發,直接衝進了臥室。
婆婆愣住了,看向我。
我嘆了口氣,搖搖頭道:「唉,媽,別提了。振東昨晚不是去應酬喝酒了嗎?結果血站說喝了酒不能獻,怕血不好。振東覺得特別丟臉,白跑一趟,還差點跟人吵起來,正窩火呢。」
「你可千萬別再去問他了,讓他靜靜吧。」
婆婆張了張嘴,臉色變得精彩紛呈。
獻血風波過去沒多久,婆婆的慢性支氣管炎果然如期而至。
換季時發作得比平時厲害些,但也遠不到時日無多的地步。
然而,這足以成為她新一輪作的藉口。
她開始整天唉聲嘆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飯量銳減。
對著來看望她的老姐妹哭訴自己恐怕熬不過這個冬天了,說得有模有樣,眼淚汪汪。
沈振東這個孝子果然心急如焚,又是買進口藥,又是聯繫專家號,圍在媽媽床前端茶送水,對我和女兒更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仿佛媽媽的病都是我們氣的。
我心裡清楚,重頭戲快要來了。
9
果然,在一個周末的傍晚,婆婆把我、沈振東叫到床邊,女兒則在客廳看電視。
她拉著沈振東的手,未語淚先流:「振東啊,媽這心裡慌得很,總覺得怕是沒多少日子了。」
沈振東立刻紅了眼眶:「媽,你胡說什麼,小毛病,養養就好了。」
婆婆搖頭,氣息奄奄的樣子:「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唉,就是放心不下你們啊。」
她話鋒一轉,目光殷切地看向我,又看向沈振東:「前幾天,隔壁樓的陳奶奶介紹了個大師,幫我算了算,大師說,我這是命里有個坎,需要需要一樁喜事來沖一衝才能邁過去。」
來了。
我心臟猛地一縮。
前世那荒誕至極、逼死我女兒的沖喜提案,終於來了。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臉上甚至配合地露出了關切的神情。
沈振東顯然信了七八分,急忙問:「沖喜?怎麼沖?媽你說。」
婆婆眼中閃過一絲得色,繼續用虛弱的語氣說:「大師說了,需要至親的孫輩,找個八字相合的人家結親,喜氣一衝,我的病就能好,還能添壽。」
沈振東愣了一下:「至親的孫輩?你是說藝嘉?」
他總算還沒完全昏頭,皺了眉,「藝嘉才 12 歲,開什麼玩笑。」
婆婆立刻哭嚎起來,捶著床板:「我就知道你們捨不得,怪我老婆子命苦啊,眼看著能活命的機會都沒人願意幫我,我還不如現在就死了乾淨。」
她開始劇烈咳嗽,喘不上氣,演得極其逼真。
沈振東頓時慌了神,連忙給她拍背順氣:「媽,媽你別激動,我沒說不幫,你慢慢說,具體要怎麼做?」
婆婆順了氣,抽噎著說:「大師給了個八字,正好老趙家那個侄子,對,就是那個叫劉偉的,年紀是比藝嘉大些,但人家八字硬,能旺我,大師說了,只要先定下名分,辦個訂婚儀式,把喜氣衝過來就行,等藝嘉長大了再圓房。」
老趙家的侄子劉偉。
那人快四十了,因為酗酒賭博打跑了前妻,還有點殘疾,性格猥瑣不堪。
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
沈振東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劉偉?我好像聽說過那人風評是不是不太好?而且這訂婚也太荒唐了。」
婆婆立刻又激動起來:「大師說的能有錯?你是想我死嗎?只是定個名分,又不會少塊肉。等媽病好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不行嗎?我的命重要還是那些虛名重要?振東,你是不是要逼死媽才甘心?」
10
她一邊哭一邊咳嗽,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
沈振東被媽媽哭得心煩意亂,六神無主,那點疑慮在媽媽的性命攸關面前顯得微不足道了。
他天性里的愚孝和沒主見占了上風。
他煩躁地抓抓頭髮,語氣軟了下來:「媽,我不是那個意思,可是藝嘉那邊……」
「藝嘉還是個孩子,她懂什麼。你們做大人的還不能替她做主嗎?等她以後就知道是為她奶奶好,是積大德。」
婆婆立刻打斷他,然後充滿期待地看著我,「素雯啊,你最明事理了,你說對不對?這沖喜也是為了媽好,為了這個家好,對吧?」
她把矛頭對準了我。
前世,我就是在這裡強烈反對,然後被沈振東痛罵「讀書讀傻了」、「冷血」、「想他媽死」。
這一次,我迎上婆婆「期盼」的目光,和沈振東看過來的、帶著施壓意味的眼神,緩緩露出了一個無比理解和贊同的笑容。
「媽,你說得對。」
「沖喜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智慧,大師算的肯定沒錯,為了媽的健康,別說只是訂婚,就是立刻結婚也應該。」
婆婆臉上瞬間綻放出驚喜和得逞的光芒,連連點頭:「對對對,還是素雯你懂事。」
沈振東也鬆了口氣,似乎很滿意我的深明大義。
我話鋒一轉,眉頭微蹙,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可是媽,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婆婆立刻緊張起來。
我看向沈振東,眼神充滿了憂慮:「大師說的是至親的孫輩沒錯。但是,藝嘉是女孩啊,女孩子終究是要外嫁的,是別人家的人。這喜氣衝過來,會不會中途漏掉一些?效果打折扣怎麼辦?」
婆婆愣住了,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這……大師沒說啊……」
「大師不說,我們不能不考慮啊。」
我語氣嚴肅道:「媽的性命攸關,我們必須做到萬無一失,一點風險都不能冒。」
沈振東也被我帶入了情境,下意識地問:「那你說怎麼辦?」
我看向他,一字一句道:「至親的孫輩,論血脈,論親疏,論傳承,誰能比得上振東你呢?你才是媽最親的骨肉,沈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如果咱倆離婚,你來結婚沖喜,這喜氣必定百分之百、毫無損耗地衝到媽身上。效果絕對比藝嘉去要好十倍百倍,媽肯定能長命百歲。」
11
我話音剛落,臥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婆婆張大了嘴,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謬絕倫的話。
沈振東更是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臉上血色褪盡,用一種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我。
「讓我跟你離了去結婚沖喜?余素雯,你腦子被驢踢了?」
他氣得額頭青筋暴起,手指幾乎戳到我臉上。
我後退一步,臉上寫滿了委屈:「振東,你怎麼這麼大反應?我這不都是為了媽好嗎?難道你不想媽的病快點好?不想為媽添壽?」
「你放屁。」
沈振東口不擇言,「哪有兒子結婚給媽沖喜的?這算哪門子道理?」
「怎麼不算?」我據理力爭道:「古時候還有沖喜新娘呢。沖的是誰?不就是家裡的長輩病人?說明喜氣是可以轉移的。」
「你是媽最親的人,由你來承接喜氣,再完美不過地轉移到媽身上,這邏輯不通嗎?難道大師只說了孫輩,沒解釋原理?萬一就是因為孫輩隔了一層,效果不穩,媽用了才不好呢?」
我一口一個「為媽好」,一口一個「效果更佳」,堵得沈振東面紅耳赤。
他想反駁,卻發現我那套歪理邪說竟然一時找不到漏洞去擊破,畢竟他自己也是迷信的幫凶。
他只能徒勞地低吼:「荒謬,強詞奪理。」
「我怎麼強詞奪理了?」
我轉向已經傻掉的婆婆,語氣急切,「媽,你說,是你的性命重要?還是那些虛頭巴腦的規矩重要?是效果重要?還是形式重要?」
「難道你寧願冒著效果打折的風險用藝嘉,也不願意用效果保證百分之百的振東嗎?」
「振東,難道你對自己的孝心沒有信心?不願意為媽冒一點點名聲上的風險?」
我把風險和效果這兩個詞重重砸向他們。
婆婆徹底懵了,嘴巴開合了幾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本能地想反對,可我字字句句都扣著「為她好」、「效果更佳」的大帽子,她怎麼反對?
反對豈不是承認自己怕兒子吃虧,而不是真心想沖喜治病?
她心裡當然一千一萬個不願意讓兒子娶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那劉偉的堂妹聽說也是個不好相與的。
可她找不到話來反駁我。
沈振東更是憋悶得要爆炸。
他同意?荒謬。
他怎麼可能同意。
他不同意?那就是不顧媽媽死活,之前所有的「孝心」表現都是假的。
他進退兩難,只能兇狠地瞪著我,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
12
我無視他的目光,繼續添柴加火,語氣甚至帶上了煽動性:「振東,這可是證明你是真正大孝子的最好機會。超越常人,犧牲小我,完成大孝,這傳出去,誰不得誇你一句沈振東是千里挑一的大孝子。媽臉上該多有光,病肯定好得更快。」
「你他媽給我閉嘴。」
沈振東終於崩潰了:「余素雯,我看你就是存心攪局,你就是不想媽好!」
終於等到他這句話了。
我臉色瞬間一變,收起所有表情,冷冷地看著他:「沈振東,你這話什麼意思?提出沖喜的是媽,找大師的是媽,說八字合的是媽,怎麼現在我想方設法讓沖喜效果最大化,反而成了攪局?成了不想媽好?」
我目光銳利地轉向婆婆:「媽,你來評評理,難道在振東心裡,你的命,還比不上他二婚的名聲重要?還是說,這沖喜本身……」
我故意停頓了一下,留下令人不安的猜測空間。
婆婆臉色唰地白了,急忙道:「素雯,你別瞎想。振東不是那個意思。」
她趕緊拉扯兒子的衣袖,急得直跺腳,「振東,你快說話啊,媽沒那個意思。媽只是……只是……」
她也只是不下去了,難道說只是捨不得兒子,寧願犧牲孫女?
沈振東看著媽媽慌亂的神情,再看看我冰冷嘲諷的眼神,巨大的荒謬感和憋屈感幾乎將他淹沒。
他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而這個陷阱,竟然是他最親的媽媽和他一直看不起的妻子一起挖的。
「好,好,好。」
他連說三個好字,氣得渾身發抖:「你們……你們真是我的好媽,好老婆。」
他猛地一腳踹在旁邊的椅子上,留下婆婆目瞪口呆地坐在床上,臉色慘白。
我走到床邊,替她掖了掖被角,語氣平靜無波:「媽,你別擔心,振東可能只是一時沒想通。等他冷靜下來,一定會明白孰輕孰重,會願意為你盡這份大孝的,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他。」
說完,我不再看她慘澹的臉色,轉身走了出去。
客廳里,女兒被剛才的動靜嚇得縮在沙發角落,小臉蒼白。
我走過去,緊緊抱住女兒。
「別怕。」我低聲安慰,語氣堅定,「媽媽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任何人都不行。」
沈振東一夜未歸。
婆婆也一夜沒睡好,第二天頂著兩個黑眼圈,唉聲嘆氣的頻率更高了。
但我知道,她不會就這麼放棄。
她還有最後一招,絕食。
13
果然,到了傍晚,她開始不吃飯了。
坐在房間裡抹眼淚,說反正兒子不孝,不想她活,她活著也沒意思,不如餓死算了。
沈振東大概是躲在外面冷靜了一天,又被哪個朋友勸了勸,晚上還是回來了,只是臉色依舊難看。
聽到媽媽絕食,他立刻又慌了,衝進房間去勸。
我端著熬好的粥,跟在後面。
「媽,你這是幹什麼?快吃點東西。」
沈振東焦急地勸著。
婆婆扭過頭,哭得傷心欲絕:「我不吃,我吃不下,振東,媽就這一個心愿了,你就不能成全媽嗎?你就眼睜睜看著媽死?我白養你這麼大了。」
沈振東又急又氣:「媽,那不是一般的事,你讓我怎麼同意。」
「我就知道,你心裡根本沒媽。」婆婆開始捶打自己胸口,「我的命好苦啊。」
眼看沈振東的態度又要被哭軟。
我走上前,把粥碗放在床頭柜上,嘆了口氣。
「媽,你別這樣。你要是真絕食出了好歹,不是更坐實了振東不孝,逼死親媽的罪名嗎?你讓他以後怎麼做人?」
婆婆的哭聲頓了一下。
沈振東也愣了一下,看向我。
我繼續語氣沉重地說:「振東昨天出去想了一天,他已經想通了。」
沈振東猛地瞪向我,我用眼神制止了他,繼續往下道:「他跟我說,沖喜是大事,尤其是為了你,更不能隨便找個人。」
「那個劉偉的堂妹,雖說八字好,可他托朋友去打聽了,聽說風評很不好,之前就是因為……唉,有些亂七八糟的事才離的婚。振東是怕娶這麼個人進門,不是沖喜,是招災啊。」
「萬一到時候不僅沒把你的病沖好,反而把家裡的運氣弄得更糟,甚至影響到他的事業,那豈不是更對不起你?」
我這話半真半假,既點出了對方可能存在的問題,又把沈振東的抗拒包裝成了「深思熟慮」和「為家庭大局考慮」。
婆婆愣住了,顯然沒想到這一層,下意識反駁:「大師說八字合……」
「八字合,也得人靠譜啊。」
我語重心長,「媽,振東是家裡頂樑柱,他要是出了什麼事,這個家怎麼辦?你怎麼辦?到時候就算你病好了,又有什麼意義?振東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才遲遲下不了決心。他不是不孝,他是太孝了,考慮得太長遠了。」
我這頂高帽子戴上去,沈振東張了張嘴,一時無法否認。
婆婆也被我這套「為家運考慮」的理論唬住了,一時語塞。
我趁熱打鐵,拿出殺手鐧:「所以,振東昨天跟我商量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14
兩人都看向我。
我看著婆婆,一字一句道:「沖喜一定要衝,等我倆離婚後就辦,你的身體最重要。但是,人選不能草率。振東的意思是,讓大師再多算幾個八字相合的人選,最好是家世清白、人品端正、知根知底的姑娘。這樣沖喜效果又好,又不會後患無窮。畢竟,這是為了給你添壽,是長久的事,必須慎重。」
我看著婆婆逐漸變化的臉色,補充道:「當然,這需要時間。所以振東說,在找到合適人選之前,請你務必保重身體,好好吃飯。要是你因為著急把身體搞垮了,那他就算立刻結婚,也怕來不及了。這才是真正的不孝啊。」
婆婆徹底傻眼了。
她絕食是為了逼兒子就範,立刻馬上娶她指定的人。
可現在,我卻把這件事變成了一項需要從長計議的「長期任務」,而且還把「保重身體」的責任反扣回了她頭上。
她要是餓死了,就是她自己的錯,是因為她沒等到兒子找到合適人選。
她還能怎麼逼?
再逼,就是她不懂事,不顧全大局,不惜福了。
沈振東也聽呆了,他沒想到我居然能說出這麼一番通情達理又把他摘得乾乾淨淨的話來。
雖然找八字相合的女人這事依然讓他膈應,但比起立刻娶那個聽說不好的劉偉堂妹,顯然是緩兵之計,而且面子上好看多了。
他下意識地就順著我的話說了下去:「對,媽,素雯說得對,這事不能急,得找個好的。你先吃飯。我明天就去找大師再算。」
婆婆看著一唱一和的我們,胸口劇烈起伏。
她指著我,手指顫抖,想罵什麼,卻最終什麼也罵不出來,猛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