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那個喜歡劫富濟貧的俠女縣主嗎?怎麼死得這麼狼狽啊!」
「罪有應得唄!全京城都盼著康王府倒台,這種偽善之人,人人得而殺之!」
官兵譏諷著,給華成翻了個面,正要給她草草收屍。
華成的身體忽然抽搐了一下,被勒得煞白的臉上猛地露出兩顆黑洞洞的眼珠子。
官兵嚇了一跳。
華成猛地彈坐而起,她歪頭看向皇宮的方向。
腦海里是昨晚的慘烈遭遇和前世的風光榮耀,她忽然大笑:
「老天都在幫我,我竟然——死而重生了!」
14
華成縣主死而復生的事,很快在京城傳開。
有人說她瘋了,有人說她變了一個人。
她的確變了個人,她用康王狡兔三窟的最後一處藏身之地換來了盛元帝的單獨約見。
她出賣了父親,換得了帝王的饒恕,保住了她的性命。
皇帝贊她能棄暗投明,大義滅親。
華成還想要地位,於是她告訴皇帝未來半年各地會發生的所有事。
她說南城在三日後將迎來一場地震,三日後地龍翻身時,南城無人傷亡。
她說北夷人的王將會在半個月後的酉時暴斃,半個月後,北夷王果然死在寵妃的床榻上,盛元帝乘虛而入,收回了被北夷占領的北邊三城。
諸如此類的預言,她說一個中一個。
曾經她想靠劫富濟貧當俠女,現在她要靠預言當神女。
蕭玄祈凱旋時,手上提著康王的人頭。
華成看到,並不悲慟,反而急著邀功:「殿下,逆賊康王的藏身老巢是我告訴皇上的!你的戰功有我一份!」
蕭玄祈看著她:「聽說你預言了災禍,間接幫我皇室救了無數百姓,收回北邊國土,父皇有意封你為神女。」
華成高傲一笑:「陛下說我的預言精準,確實有意封我為神女。如今康王伏誅,我將功補過,已不是罪臣之女。」
她忽然看向我:「我還預見到一個事關殿下的預言。」
蕭玄祈從戰馬上下來,表現得很感興趣。
周遭迎接將士凱旋的百姓們也豎起耳朵,等華成說出她精準的預言。
華成在眾目睽睽之下,指著我:「太子妃沈氏會在不久的將來,連同沈氏全族謀反篡位!」
眾人大驚。
「殿下,立刻殺了沈氏,才能避免未來動亂!」
蕭玄祈拔出手中的佩劍,華成興奮地鼓吹:「沈長歌是妖女,她當日毒死了十五個奴隸還栽贓給我,足可見她是個妖邪,太子殿下,快殺了她,永絕後患!」
蕭玄祈拔出了閃著寒光的利劍,這把劍沾了無數入侵者的血,即使隔著二十里開外,都能感覺到這把劍上凌人的寒氣。
他把劍對準了我。
15
華成貪婪又激動地說:「對!殺了她,殺了她這個妖女!殺了她啊!!」
利劍在蕭玄祈手中化出一道劍氣,猛地凌空劈出,我閉緊雙眼。
耳邊是利刃破風的聲音,和華成那激烈的尖聲:
「殺了沈長歌,殺了她——」
忽然,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睜開眼,只見蕭玄祈的劍正正抵在華成的喉結處。
她的聲音一下就弱了下來:「殿下,你把劍對準我做什麼?」
蕭玄祈一手控劍,一手把我霸道地摟入懷中,挑眉,冷聲道:
「你才是妖言惑眾的妖女。」
「孤的太子妃,是天下第一好的妙人,豈容你汙衊?」
16
華成極力狡辯:「我告訴陛下的預言全部印證,你應該相信我!」
蕭玄祈說:「你所說的預言指的是南城地震、北夷王暴斃嗎?」
「是!是啊!這些都是我預言的!除了神女,誰能如此精準地預言天災人禍!別忘了,是我的預言救了整個南城!是我的預言讓陛下趁機收回了北邊三城!我是大功臣!」
蕭玄祈冷嗤一聲:「可這些預言,太子妃在洞房之夜就全部告訴孤了。」
「什、什麼?」
蕭玄祈看蠢人一樣俯視著華成:「南城數十萬人口,三日之內怎麼可能撤完?北邊三層的兵力如果不提早三個月部署,怎麼可能在北夷王暴斃的當晚,我軍就能順利收復失地?」
華成一臉震驚茫然。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俯身告訴她:「你以為,就你一個人重生了嗎?」
「你以為,就你一個在上一世看到了往後一年會發生的所有事嗎?」
「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會下預言嗎?」
華成瞳孔大振,看惡鬼一般看著我:「你、你是、你也——」
她驚恐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笑眯眯地掐住她的下巴:「看到什麼了?看到我身上被乞丐凌辱的傷痕了嗎?」
我笑得慘澹,華成看著我的臉孔,卻尖叫起來,因為她看見了我前世的死狀——渾身浮腫,臉頰被燭火燒毀大半,喜服斜掛在遍體鱗傷的身體之上。
「華成,你這樣的惡種,也配重生?」
我抓著她的下巴,笑眯眯地告訴她:
「老天讓你重生的唯一目的,就是讓你清醒地被我送進十八層地獄!!」
17
華成的所有預言,都是我在重生後立刻就告訴過皇帝和太子的。
南城的百姓早在華成預言的前一個月就開始疏散,北邊的軍隊早在兩個月前就在準備閃擊北夷。
這就是我獻完血參後能長久不衰地得到帝王的喜愛和認可,並輕易攻破太子心防成為太子妃 的原因。
因為我不僅是個忠孝兩全的女人,我還是個對江山社稷有價值的女人。
前世我也看淡過名利,最後落得被上位者踐踏滅族的下場。
所以重生後,我極力放大自己的所有價值,一步步接近權力頂峰。
終於,曾經不可一世的華成縣主,也成為了我腳下隨時可以碾死的螻蟻。
她在重生的那一刻,以為能就地翻身,因此直接出賣了康王,想破釜沉舟。
沒想到,從一開始,皇帝就在演她。
華成無路可退了,她唯一能作為儀仗的父親和兩個兄長,拜她的出賣所賜,早就死在蕭玄祈劍下。
她依舊是罪臣之女。
前世她讓人滅我滿門,我遠比她慈悲。
整個康王府,死於「屠殺之夜」的,只有那幾個為虎作倀的影衛。
其他無辜之人,我一概放任他們逃竄。
但就是這樣,華成還是成了孤女——那些曾經對康王府趨炎附勢的人,早就跟她撇開關係。
沒有人會幫華成,京城那些體面人家,能忍住不踩她一腳要她的命,已是極大的善良了。
那日之後,我不僅是最名正言順的太子妃,皇帝還正式封我為神女。
神女做了太子的正妻,這是天作之合——皇家需要神權來穩固皇權。
蕭玄祈也樂見此事。
既是神女,就該憐憫蒼生。
所以我來可憐華成。
「華成一個孤女,又剛死了一任丈夫,不如就給她繡球招親吧!」
重生而來的華成,當然知道我安的什麼心。
但她不能拒絕,她還得跪下來,謝太子妃的恩典。
我看著她低下的頭顱,想起前世,我也曾這樣跪在縣主面前,求她高抬貴手,放我家中一馬。
她卻抬起腳,踩在我的發旋上,把我的頭,踩在腳底,踩到塵埃里。
所以這一次,我的腳,也放在了華成的頭頂。
華成整個人都因為憤怒屈辱而顫抖。
我笑得很開心:「華成,當貴人腳下的螻蟻,你連憤怒的資格都沒有,還不快謝恩!」
「謝……謝太子妃……恩典!!」
她說完這句話,幾乎咬斷了一口牙。
可這一切,不過是我以其人之道還之彼身。
她沒有資格憤怒,更沒有資格委屈!
18
繡球招親很快就在落魄的康王府舉行。
來繡球招親的,沒有一個世家公子,連小門小戶的正經人家,街邊商戶都不屑來搶繡球。
最後入場的,全是——江湖懶漢,乞丐,還有青樓里的小倌。
華成抓著繡球,質問在外場看戲的我:「你敢這麼羞辱我!!」
「羞辱?」
我笑著道:
「你不是一向自詡俠女嗎?我如今成全你啊!」
「你想當俠,我就給找了江湖俠客。」
「你喜歡劫富濟貧,我就給你找了乞丐。」
「你喜歡救風塵,我就給你找了小倌,這些都是苦命人、可憐人。」
「華成,你享了二十年榮華富貴,是不是也該補償補償這些可憐人?!你不是俠女嗎?你不是喜歡俠義之舉嗎?來,現在就給你行俠仗義的機會!」
「太子妃娘娘說得對!!」
「太子妃娘娘深明大義!」
外場的觀眾和內場搶繡球的人一起附和我。
華成臉色煞白,抓著繡球,死活不肯扔。
我用她上一世羞辱我的話還她:
「華成,你一個失了清白還是戴罪之身的孤女,沒有挑的資格,只能配這些人!」
華成被我步步緊逼,退無可退時,人群里忽然擠進來一個清俊的公子。
那公子身姿挺拔,長相英俊,一看就是世家培養出來的君子。
華成雙眼一亮:「是你?你是段……段霄?」
段霄朝華成一笑:「小生,傾慕縣主已久。」
華成並不了解段霄,只在詩會上見過一面。
那場詩會,段霄為她說過話。
現在段霄又說他傾慕她已久。
華成馬上自信起來——看來是她的愛慕者。
她得意地朝我這邊看來:
「沈長歌,你還是輸了,同樣是繡球招親,你呢就是被乞丐搶走的命,我呢,至少還有真心愛慕者,能不顧強權來搶我的繡球!!」
她說著,將手中的繡球徑直朝段霄扔去,段霄也的確接住了這隻繡球。
華成疾奔下樓,投入段霄的懷抱,段霄好歹也是個從四品的知府,華成很高興——想不到她落魄至此,卻還能靠著親事,做回貴婦人!
只是這段霄的眉眼,看著有些眼熟——不知在哪裡見過。
「小生是真心愛慕縣主的,只是小生曾有過一任妻子,洞房花燭時,還需要問問我亡妻的意思,縣主不會介意吧?」
若是以前,華成早就鬧起來了,但現在,她做低姿態,極盡賢惠地說:
「公子有情有義,妾身怎麼會介意呢?」
段霄死死盯著她的臉,嘴角咧開一個笑:「那就好。」
他看向我:「請太子妃,允准這樁婚事。」
華成已經依偎進段霄懷裡,她挑釁我:
「太子妃可別棒打鴛鴦,見不得落難時的真情,不過你要是落難了,恐怕沒有我這樣的福氣,能得一個真心愛護的男人相救吧?」
上一世我被繡球招親羞辱時,確實沒有段霄這樣的世家公子現身解圍。
華成就以為,她至少在這件事上,勝過我。
她得意極了。
19
段府大婚時,禮數都做得很周到,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華成感動不已,她患得患失,生怕我會刻意毀了她的大婚。
但還好,除了沒有三拜天地,段霄說他亡妻剛過世一年,不能行三拜大禮。
華成沒有挑剔的資格。
直到送入洞房時,一切都很順利。
華成終於鬆一口氣。
但她一進洞房,丫鬟就把她的紅蓋頭直接掀走了。
華成還未來得及生氣,一方蓋著紅布的牌位赫然擺在了喜燭中間,映入她的視線正中。
華成嚇了一跳,下意識後退時,發現洞房的門已經從外面關上了。
外面的喜樂忽然轉了個調,變成了——哀樂。
一陣風吹來,紅布被掀開,牌位上的字清晰地映入華成視線中——愛妻上官月瑩。
上官月瑩是誰?
她隱隱記得是有這麼一個人。
她想起來了,一年前,她劫了一戶千金的嫁妝,把嫁妝分給了城外的乞丐。
那群乞丐贊她仁義,人人都誇她樂善好施。
人們並不知道這些金銀珠寶是一個姑娘的嫁妝,只以為那是從富人手裡劫富濟貧的好東西。
華成聽說那個新娘很受家人疼愛,更有一個未婚夫袒護。
她怕那個新娘回城鬧,於是就讓那群影衛把新娘困在山上一天一夜,為了避免麻煩,還買通了乞丐,四處造謠說那新娘上官氏被山匪劫去山上一天一夜才放人。
不清不楚的一個晚上,足以毀掉一個女人所有的前途與名節。
上官家因此備受責備,那新娘最後好像自己退了婚,自己在樹林裡弔死了。
聽說那新娘的未婚夫險些跟著殉情,還被傳是痴情種。
那未婚夫叫什麼來著?
似乎——是姓段。
華成的後背猛地寒毛倒立,她陡然意識到什麼,轉身想奪門而出時,正撞上了男人的胸膛。
段霄抓著華成的髮髻,她頭上的金釵掉了一地。
「娘子,你跑什麼?」
段霄的聲音沙啞又淒涼:「那裡面是我的亡妻,你還不去——拜見你的姐姐?」
20
段霄的眼神非常森冷,華成終於想起她在什麼時候見過這雙眉眼。
除夕夜,康王府,那個從背後勒住他的男人——是段霄!
段霄深深嘆氣:「那一晚沒勒死你,真叫我遺憾。」
華成怕了,紅色的戲服裙擺濕了一大片。
「段、段郎!這裡面、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誤會,你聽我解釋,好不好?」
段霄像是沒聽見一般,他抓著華成的頭髮,拖牲口一樣把華成拖到上官月瑩的牌位前。
「磕頭。」
「段郎,我不是有意害死她的!」
「磕頭。」
「我不是有心的,我沒想到她會自己尋死,我搶她的嫁妝也是為了救那些窮人,我——啊!!」
段霄失去了耐心,在華成狡辯時,一腳踹斷了她本就跛的雙腿。
「磕頭!」
他抓著華成的髮髻,逼她仰頭看著上官月瑩的牌位,又用力按下,讓華成的額頭在地上砸出一聲悶響。
外面依舊奏著哀樂。
段府的人正忙著把紅綢全部換成白布。
在場的賓客個個知曉內情,他們神情凝重,上官家的人就站在洞房外,目睹這場遲來的審判。
寒風搖曳中,他們透過燭火,看到那新娘一下一下地,跪在上官月瑩的牌位前磕頭、賠罪。
我站在城樓上, 看到了滿是白綢的段府。
夜風中,上官月瑩仿佛魂歸。
她歸來, 不為原諒惡人, 只是想抱一抱, 她那可憐的丈夫。
21
再見到華成,是在三年後。
她被段霄囚禁於地牢,額頭已經凹陷進去。
聽說這三年, 只要她醒著, 就得去上官月瑩的牌位前磕頭。
最開始, 她只跪上官月瑩一人, 後來, 賀家也將賀小姐的牌位送了過來。
華成被折磨得生不如死,那些冤魂沒有放過她。
我見到她時,她已經不成人樣。
她跪行到我面前,哭著求我救救她。
「上官小姐求過你,賀小姐求過你,我也曾這樣求過你,華成,可你憐憫過誰?」
我看著她:「未曾慈悲的人,自然也不配得到慈悲眷顧。」
「我今日來, 是告訴你, 蕭玄祈繼位稱帝, 我已是名正言順的皇后。」
「你費盡心機算計的一切,最終都成了我的囊中之物。」
華成臉上的可憐終於崩裂成嫉妒的本相, 我冷笑著俯視著她:
「我要你帶著無間的不甘與妒恨,下你的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華成大哭大叫, 像瘋了一樣, 她想殺了我, 但她忘了, 這一世——刀, 一直握在我的手上。
當晚,「俠女」華成死在了無人在意的陰溝角落裡。
22
段霄被提拔入京, 他終身縞素,未再娶妻。
蕭玄祈最終還是知道了許多事。
他問我人是不是真的有前世今生, 那麼他的前世是如何對我的。
前世,他是華成貪婪惡毒的根源。
我的不幸, 皆源於東宮太子妃這個位置。
但我撒了謊,我告訴他, 上一世我便愛慕太子, 所以這一世,費盡心思, 想成為太子的枕邊人。
蕭玄祈說他最討厭諂媚之人,可每次我諂媚他,他都信了。
他不曾再疑過我。
他以為我對他是生生世世不曾斷絕的真情。
他大概也真的愛上了我。
實則, 他只是我為了復仇順勢而為的逢場作戲。
我想嫁的是太子這個權力的符號, 而非具體的某個男人。
我明白, 只有站在高位,才能俯視、踐踏、碾碎那群仗勢欺人的惡人。
我更明白,權勢在手, 才能真正善其身,兼濟天下。
俠之一字,不外乎此。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