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在的。」
他唇角勾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下一秒,出現在我的身側,我默默退到他的身後。
「區區鬼魂,逗留人間,所謂何事?」
他淡淡地開口,例行公事一般詢問道。
那鬼咬了咬牙道:「報殺子之仇。」
相梧嘆了口氣,淡然道:「動手吧。」
下一刻,天空烏雲密布,太陽和月亮莫名其妙地一起當空,像是兩顆明珠,顯得尤其亮眼。
那一場大戰我早忘了持續了多久,天一直是烏壓壓的一片,十分駭人的模樣。
「等等。」
正當相梧要將那散發男的頭顱斬下時,他突然抬手阻止道。
相梧冷著臉看他。
「這天,怎麼那麼黑。」
他突然仰頭問道。
「前輩,這不是你的手筆嗎?」
在一旁看戲良久的師父問道。
散發男搖搖頭道:「打到這份上,按理來說,五彩祥雲該出場了。」
「哈?」
還有劇情嗎?我蹲在一旁心想。
此時天突然轟鳴了一聲,降下大雨。我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相梧打著一把傘,氣定神閒地站在我的身旁,而場上的其餘人,無一不被淋了個落湯雞。
「相大人,你好狡猾。」
師父氣憤地喊道。
「確實狡猾。」
大師兄默默抹了把額頭上的碎發,感慨道。
沒一會兒,一個白頭髮的男人從天而降,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相公,這哪位啊?」
我貼著邊上的人,緊緊地抓著他的袖子問道。
相梧定定地看著面前的人,輕笑道:「我要是死了,你就改嫁,不要等我,知道嗎?」
我忍不住多看了面前的人兩眼,喃道:「這麼嚴重啊。」
我察覺他偏頭,對上他並不怎麼友善的目光,我摸了摸鼻子朝他笑笑,心想,難道要我說,你放心,我這輩子非你不嫁?這也太肉麻了。
我掰著手指頭算了一下,心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啊,這麼多人。」
突然察覺到一股熱烈的視線,我看向師父,他微笑著說道:「不用算了,今天是你十八歲生辰。」
我愣了一下,猛地一拍額頭,師父說過,我十八歲必有一劫,沒熬過去就是一死,只要熬過去,必將飛黃騰達!
「相梧,你還沒死?」
那人聲音無比空虛,像是落入大海的水滴,貧瘠得沒有盡頭。
相梧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凝聚了一把長劍道:「夫人不要亂走。」
說罷,他從我的身邊消失,那把傘卻依舊懸在我的頭頂,下一秒,相梧出現在半空,與那人齊平相望。
我原本抓著袖子的手一空,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心底油然而生。
那散發男突然嘆了口氣,搖搖頭道:「天道輪迴……」
我忍不住問道:「什麼意思?」
他在我邊上的台階坐下,目光凝重道:
「命若璇璣,終歸啟處。」
他說得不明不白,我還想問,他卻不再多言。
我仔細品味著這麼一句話,總覺得像是一句詛咒。
還沒等我想明白,我感覺肩膀上突然一陣劇痛,散發男眼疾手快就要抓住我,但還是慢了一步。
我的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漩渦,一雙手探出,將我硬生生地拉入。
奶奶的,沖我來的,我在心裡暗罵了一聲,摔入了一個烏漆嘛黑的地方。
接著,是長久的寂靜。
一如宇宙初始般的寂靜。
我剛疑惑,眼前亮起一道刺眼的白光,我看見面前相梧手持長劍,面色陰冷,就要朝我襲來。
四目相對,皆是一驚。
他強行收力,打在自己身上,頓時一口鮮血吐出。
我的心口也跟著一痛,是不忍美男蹙眉的痛。
我掙扎了一下,肩膀上搭著的那雙手越收越緊:「你真卑鄙啊,抓人擋劍算什麼!」
我扭過頭罵道。
「浣黎,我勸你少說兩句,否則,我不介意讓你看看,你上輩子是怎麼死在我手上的……」
他在我耳邊說道。
「看啊,你讓我看啊,讓我看看我上輩子是一個如何大的人物!」
我用力把自己的腦袋往他的腦袋上結結實實地撞了一下,下一秒,我感覺身體突然變重了,耳邊的風不斷呼嘯,我正在急劇地下降。
一步,兩步,三步……
我仿佛可以行走於空中,就見一把鮮血淋漓的長劍貫穿「我」的胸膛,接著是第二把,第三把……
若是早知道要被戳成篩子,不如不轉世的好。
我在心中想道。
不過,這戳的不是我的胸膛,而是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浣黎,偷取仙丹,竊取神官法器,你可知錯?」
空靈的聲音響起,浣黎定定地看著上空,語氣鏗鏘道:「我所為蒼生大義,何錯之有?」
「人,自有命,眾生皆有定數。」
「呵,邪祟橫行亂世,妖魔啖盡生魂,可是你所言之命?地獄現於人間,哀嚎不絕於耳,可是你所言之定數?」
長久的沉默,一聲突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說話的正是那白頭男。
「浣黎,天賦異稟如何呢,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又如何呢,你逃得過天道嗎……」
下一秒,數萬道雷擊凌空而下,空地中間的女子表情冷然,除了恨意,沒有一絲痛苦的模樣。
她懷裡蜷縮著一隻滿身是血的白色狐狸,雷聲落下的片刻,爆發出巨大的金光。
一人一狐,憑空消失。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死了,但我確實真真切切地看到,那隻狐狸突然起死回生一般展開了九尾,將那人於千鈞一髮之際護住,而後徹底消散。
我就知道,我從小身邊都是一些修仙之人,不是上天,就是入地,我豈是籍籍無名之輩。
一眨眼間,我眼前場景驟變,身體突然變重,就要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突然落入一個有些僵硬的懷抱。
我怔怔地看著相梧與白頭男激烈交手。
三師兄有些彆扭的神情出現在面前。
不過頃刻間,一把帶血的長劍在我的面前穿出。
「三師兄......」
「卑鄙小人!」
三師兄一聲怒吼,法寶出手,結結實實地打在了身後偷襲的白頭男身上,我一看,兩個白頭男,一模一樣,應當是分身。
白頭男後退兩步,吐出一口鮮血,半空中的白頭男也明顯分神了片刻。
我二話不說,一見攻擊他有用,趁他還沒反應過來,拿出了別在腰間防身的菜刀,衝著白頭男砍了兩刀,他踉蹌了兩步,倒地不起。
同時,三師兄也腳步一頓,顫顫巍巍地倒下。
我趕緊回來扶住他,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
我就知道,我師兄還是在乎我的,哪怕嘴上討厭我……
他雙唇微張,似是有什麼遺願要囑託,我湊近了去聽,就聽到他氣息微弱道:
「你替我照顧好小師妹……」
他拉著我的手,我扯了扯嘴角,忍住了罵他的衝動,連忙一邊在身上找應急的藥丸,一邊點頭答應。
他停頓了許久,拿出了一個繡著平安二字的精美香囊輕聲道:
「生辰快樂。」
生辰快樂……
生辰......
我呆愣在原地,只覺得心裡突然間難受得緊,顫抖著手接過,三師兄卻像是力竭了一般將手垂下。
「等等......」
我捏緊了香囊,將人一把背起道:「師父呢……師父……」
我才轉頭,就見師父渾身是血,倒在地上,大師兄和二師兄也和那個白頭男的分身打得精疲力盡,小師妹歪歪斜斜地靠在牆壁上,不知生死。
我放下三師兄,緊緊地抓著手裡的菜刀。
我對上半空中白頭男的視線,他朝我微微勾唇,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漩渦。
我遲疑了一下,抬腳進去,四周剎那間只剩下我們三個人。
眼看一把長劍朝我飛來,我舉起菜刀就要擋。
相梧出現在我的面前。
「錚——」一聲巨響,四周泛起白光,我不敢相信要是我接了那一招會怎麼樣。
「哈哈哈哈,浣黎,你如今不過區區凡人,還當自己是天之驕子,妄圖接下我的一擊嗎!」
白頭男大笑著說道。
相梧慢慢地落在我的身旁,輕聲道:「夫人,我就打到這裡,剩下的靠你了。」
啊?靠我?我怎麼靠得住,我就一廚子。
我震驚間,他卻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明顯感覺身體突然變得無比沉重。
我腿一軟,就要跪下,他拉住我的胳膊,下一刻,四肢一股劇痛,我突然又感覺無比的輕盈,仿佛一步千里都不是問題。
「你是浣黎,百年難得一遇的仙道奇才……」
相梧認真地說道。
我是浣黎,仙道奇才?
我十八歲以前,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兩個字能夠聯繫在一起,但此刻,我的腦中突然閃過無數招式的片段。
我定定地看著天上的人,他對上我的目光,愣了一下,有些氣急敗壞地抬手,就是一道劍光。
我側頭閃過,只覺得自己此刻一定無比帥氣。
那白頭男好像沒有料到我能躲開,表情嚴肅了一下問道:「相梧,你對她做了什麼?」
相梧擺手笑道:「借屍還魂罷了,如何呢,像你這種天道正義應當是不屑於學習的吧。」
我腳下一踉蹌,回頭不解地看向他,他朝我溫柔一笑:「夫人剛剛接那刀光,是真的耗盡了壽元,現下我是特來等夫人回家的。」
好一個回家。
我收回視線,遵循著潛意識的想法,手中凝聚了一把又細又長的冰雕寶劍。
「白頭男,你可有遺願?」
我大聲喝道。
「白頭男?」
那人明顯一頓,隨後開口說道:「你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你配我記住嗎?」
我開口反問。
他氣急,臉憋得泛起了紅暈,拿起長劍飛速衝來,我舉劍抵擋,一道巨大的衝擊力向四周蔓延開。
幾個回合下來,他卻突然退開,笑道:「浣黎,你真回來了。」
我沒回話,揮劍相迎,那一擊,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也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兩人都是咬住了牙根。
下一刻,一聲巨大的轟鳴聲響起,我被彈出漆黑的漩渦,他也硬生生地撞了八個山頭,飛了出去。
我咽下了口裡的血,強忍著疼痛飛出去看他死沒死。
就見地表一個巨大的坑洞,那個渾身是血的人正大口喘著粗氣。
我化出長劍,直指他的眉心,就要收了這個人頭。
他突然大笑起來,我莫名其妙地看向那人。
白頭男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你和相梧成親了?」
「如何呢?」
我側目看向他。
「他是鬼!你是人!天道最恨的便是……」
「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笑著反問,他啞然,錯愕地看著我,靈氣灌入,我手腕微動,直向眉心刺去。
死不瞑目。
我看著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面龐,一點記憶泛上心頭,這本是與我一同修煉的同僚,為人八面玲瓏,諂媚至極,在天庭任職三年連升三級,可惜小肚雞腸,註定難成大器,我也並不記得自己當初是如何惹上他,被記了這麼久。
他是天將,不是凡人,生死不歸這方天地,我結了法陣,將他鎮壓在楚鏡山下,直等他所崇尚的天道來此問罪。
我回到山頂,就見大師兄蹲在台階上,師父幾人被整整齊齊地擺放成一排,心中頓時一驚,喃喃道:「師父他們……」
大師兄見了我,扯了扯嘴角道:「師妹剛剛那一招很是帥氣,可有名字?」
我回憶了一下,剛剛只顧著使用蠻力,把那白頭男當成了案板上的白蘿蔔頭,如果真要說名字的話,那大抵上應該叫「直刀切蘿蔔」。
大師兄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不予評價。
我趕緊問道:「師父他們怎麼樣了?」
大師兄拍了一下二師兄的臉道:「就是被打暈了,沒什麼大礙。」
我抿了抿唇,不解道:「那為什麼要擺這麼整齊?」
「哈,習慣了。」
也對,大師兄是最愛整潔的,平常誰不想理房間,只要讓大師兄不經意的看到,他就會情不自禁的幫忙把房間理好。
「你有看到相……相大人嗎?」
我問道。
大師兄搖搖頭。
我向四周看去,並沒有看到人。
「他把他的靈力都給你了,連維持身形都做不到了。」
師父突然開口說道。
我回過頭,就見他生無可戀地望著天空。
我心中突然一痛,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聲音有些顫抖:「為什麼?」
師父突然笑了起來:「為什麼?他在幫你渡劫,你的劫,只有你自己過了,才算數。」
「他為什麼幫我……」
「命若璇璣,終歸啟處……」
散發男重複道。
「什麼意思?」
我有些煩躁的問道,一個兩個的,就是不願意把話說清楚這麼回事。
我突然想起這個散發男最初應當是來找我報什麼仇的,我手中寒霜劍再現身,橫在他脖子上,問道:「你什麼目的?」
他臉上沒有絲毫驚慌,依舊氣定神閒道:「相大人說你防他防得緊,你師父收了錢,出主意說可以演一場戲,於是找上我,要我陪他演一場英雄救美來著,沒想到恰好遇上你的仇人。」
我看向師父,他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是知道多少。
我放下劍無奈道:「我該怎麼找到他。」
良久,散發男嘆了口氣說道。
「等吧......」
等?
等是多久,等是哪裡。
等到我成了師門最強。
等到小師妹一臉崇拜地說要拜我為師。
等三師兄傷好了以後繼續找我不痛快。
等師父再一次閉關出來。
我破除了迷陣,找到了後山的洞穴,裡面沒有什麼金銀財寶,只有一塊歪歪斜斜、長滿青苔的石碑,上面寫著:「吾生前未娶妻,死後帶聘禮入葬,靜待有緣人。」
那是一個衣冠冢。
我用樹枝在濕潤的泥土上寫了一份一模一樣的,與石碑上的字跡不能說是相差無幾,只能說是一模一樣,就是我的字跡。
我靜靜地靠在石碑上,食指輕輕摩挲著手上的素戒,輕聲道:「你什麼時候帶我回家呢。」
說實話, 我對那套高級的廚房還真有點念念不忘。
等。
等。
等,我真的等了很久很久,直到一天夜晚,暴雨傾盆,我正在廚房鑽研吃食。
火光在我面前雀躍,朦朦朧朧間, 我看到火焰深處似有什麼紅皮金底的紙, 上面寫著今日的日期。
「……宜嫁娶, 忌見血。」我看著上面的字喃喃道。
撓了撓腦袋, 正疑惑, 案板上的魚蹦躂了兩下,我這才想起來魚還沒處理。
隨即起身, 拿起了那把我早就想換掉的缺口菜刀。
師門貧寒,小師妹到現在都沒鑄武器,我怎麼好意思開口說自己要換刀。
我嘆了口氣,拿刀比劃了兩下,想著該切個什麼花形好。
一陣陰風突然環繞,帶著熟悉的淺香,我心中一緊。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夫人。」
相梧從身後環住我, 指上的黑色素戒與我的那枚恰恰擦過,發出幽藍色的淡光。他輕握住我持刀的手,聲音微微沙啞地開口道:
「夫人可還記得,千年前你說, 若能同歸煙火人間……」
他引著我切向案板上的鱖魚, 刀刃入肉的悶響中,我的心臟狂跳不止。
他沒再說下去, 反而貼著我耳垂輕笑, 廣袖翻飛間,萬千鬼火如璀璨煙花般綻開。
我心漏了半拍。
大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
我幾乎是失魂落魄地往外跑去, 卻見大師兄似乎也察覺到了異樣, 先一步上前開門。
門剛打開一個小縫隙,陰風卷著七十二抬聘禮直撞仙門, 抬轎的鬼怪突然爆出驚呼,著急忙慌地穩住腳跟。
一群小鬼魚貫而入,邊吹打樂器邊說道:
「鬼王娶親,生人迴避——」
「鬼王娶親, 生人迴避——」
「鬼王娶親,生人迴避——」
大師兄踉蹌了兩下被推到一邊,抬著箱子的精怪一蹦一跳地往裡走。
門被完全打開,入目一道纖長的身影高高地坐在馬上, 一身紅衣, 神情矜傲, 微微低頭與我相望, 面若桃花輕笑, 令人心神蕩漾。
師父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出現,僵硬著身子喊道:「吉時到——」
三師兄揉了揉眼睛不解:「師父是給什麼東西纏住了嗎……」
話落,他也突然僵硬在原地。
我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 天不恨有情人終成眷屬。
狐狸丫鬟打了把傘來接我,我笑著朝白馬上的男人開口問道:「相公,你們酆都城當真有自動揉面機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