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簌簌素擅騎射,她自是不可能錯過。
馬場中駿馬如雲,我卻一眼就鎖定了場邊一匹通體漆黑、四蹄踏雪的馬駒。
它毛色油亮如緞,身姿挺拔流暢,見我靠近,竟有靈性般湊過來,輕輕蹭我的手。
正在給馬喂草料的馬夫見狀,堆著笑臉問道:「您可是揚州姜家大小姐,姜莞?」
揚州姜家大小姐,這個稱呼我許久不曾聽過了。
我有點恍惚,點頭應是。
馬夫臉上的笑容更甚:「姜小姐要選這匹馬,這實在是太好了,這匹馬就是給您……」
「呀,這馬兒真好看!」一道嬌柔的聲音打斷了馬夫的話。
葉簌簌這次沒有穿男裝,她薄施粉黛,面若桃花,頭上挽的髮髻,恰好遮住了左耳的位置。
她嘴角抿出一個清淺的笑意,黑潤潤的眼睛濕漉漉的。
「簌簌好喜歡這匹馬呀,姐姐一向賢惠知禮,一定會讓給簌簌的,對吧?」
她壓低嗓音,附在我耳邊輕語:「畢竟,我現在已經嫁給了奕哥哥,你不讓的話,那可就是妒忌。」
說著,她輕輕笑起來:「妒忌,那可是七出之罪啊。」
馬夫有些著急地解釋:「夫人有所不知,這匹馬是有人買下送給姜小姐的,您不能……」
「放肆!」蕭奕看馬夫有心反駁,立刻呵斥道:「這哪兒有你說話的地方?」
馬夫縮縮脖子,不敢再言語。
葉簌簌笑容無辜,仿佛林間未見過風雨的小鹿,怯生生地朝蕭奕撒嬌:「奕哥哥,簌簌只是太喜歡這匹馬了,姐姐不會生我的氣吧……」
蕭奕立刻皺眉看向我,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偏袒:「姜莞,簌簌身子剛好,難得有興致,你讓著她些也是應當。一匹馬而已,別顯得小家子氣。」
我們在此處的拉扯吸引了其他貴女的視線,蕭奕覺得面上無光,便不再和我商量,直接做主,讓葉簌簌上馬。
葉簌簌得意地揚起下巴,利落地翻身上馬。她一身火紅的騎裝,坐在通體漆黑的駿馬上,果真就是草原上最耀眼的小公主。
彈幕說,這春日馬場的戲份,是為她量身定製的高光戲份。
她紅衣獵獵,縱馬馳騁的英姿,與她嬌俏可人、溫柔嬌羞的模樣形成了反差感,讓許多在旁觀摩的貴族子弟心生愛慕,紛紛成為了葉簌簌後宮團的預備成員。
葉簌簌在大宋朝混得風生水起,也離不開這些人的暗中支持。
畢竟,這本書叫做「小公主駕到·全世界都是我前男友」,一本以葉簌簌為中心的蘇爽文。
就在葉簌簌志得意滿,準備策馬揚鞭,在眾人面前大展身手、博得滿堂彩的剎那——
這匹馬突然發出悽厲長嘶,瞬間狂暴!
它猛地人立而起,發瘋般甩開韁繩,四蹄如飛,帶著驚恐萬分的葉簌簌,朝著人群稀少的方向瘋狂衝去!
「啊——!!!」
葉簌簌的尖叫比馬嘶更悽厲,她像一片破布,被狂暴的馬匹狠狠甩飛出去!
「砰!」沉重的落地聲。
緊接著,是????令人牙酸的、清晰的骨頭斷裂聲——
「咔嚓!」
狂奔的馬蹄,不偏不倚地從她的一條腿上踏了過去!
「簌簌!」蕭奕目眥欲裂,瘋了一樣拔足狂奔。
葉簌簌的慘嚎和蕭奕的怒吼響徹馬場,貴女們花容失色,公子哥們目瞪口呆。
我悄悄在衣裙上擦乾淨金簪上的血跡,又把簪子插回了發間。
在一片混亂中,只有馬夫看到了我的小動作,他望向我的眼神里有些敬畏。
我朝他走近兩步,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袖中滑出一錠金元寶,穩穩塞進馬夫汗濕的手心。
「請快去找大夫,治我的馬。」
6
蕭奕抱著他的美人兒去醫館找太醫治腿。
而我在馬場,???等著獸醫來治馬屁股。
駿馬此刻已經被安撫了下來,但它不肯再像之前那般親近我,沖我打了個響鼻,就把頭扭到另一邊去了。
我有點心虛,畢竟我剛剛拿金簪捅了它的屁股。
不一會兒,一個背著藥箱、鬍子花白的老大夫,被馬夫連拖帶拽地扯了過來。
老大夫跑得氣喘吁吁,帽子都歪了。
兩廂一照面,我和老大夫都有些尷尬。
他就是前幾個月給葉簌簌割耳朵的大夫。
老大夫撓撓頭:「那個……技多不壓身嘛。」
為了體現專業性,他咽了口唾沫,語速飛快:「夫人,這馬傷在臀股厚肉,利器深入,雖未傷及筋骨要害,但疼痛劇烈,驚懼過度,易致內損驚厥,氣血虧空。老夫有三種治療方案……」
我堅定道:「我選第一種,請您按最貴的治。」
老大夫:……???
「人參雪蓮金創藥,靈芝鹿茸玉容膏。不用跟我客氣。有必要的話,草料里也能拌蜂蜜。」
我拍拍老大夫的肩膀,言簡意賅:「我有錢。」
7
馬兒的臀傷在老大夫的「最貴方案」下得到了妥善處理。
傷口用玉容膏仔細敷好,裹上了雪白柔軟的白疊子,馬廄也臨時鋪了層新曬的乾草,熏著清心安神的蘇合香。
它雖還彆扭地不拿正眼看我,但至少不再暴躁,安靜地嚼著拌了蜂蜜的精細草料。
老大夫揣著豐厚診金,滿意地走了。
馬場的人漸漸散去,只剩下我和馬夫,還有幾個遠遠收拾殘局的僕役。
我正輕輕撫摸著馬兒,試圖修復關係,一道令人厭煩的聲音傳來:
「姜!莞!」
蕭奕安置好了葉簌簌,去而復返。
他臉色鐵青,眼珠子布滿血絲,看上去是找我興師問罪的。
他幾步就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帶著強烈的壓迫感,幾乎將我籠罩在陰影里。
濃重的血腥味和暴戾的氣息撲面而來。
「是你!對不對?!」他低吼,聲音因為憤怒而嘶啞變形:「馬怎麼會突然發狂?是不是你動了手腳?簌簌的腿是不是你害的?說!」
彈幕也瞬間復活,群情激憤:
【將軍終於反應過來了!就是她!】
【毒婦好狠的心!害簌簌毀容又斷腿!】
【休了她,不,打死她!將軍快打死她給簌簌報仇!】
蕭奕猛地揚起手,帶著凌厲的掌風,作勢朝我臉上扇來!
我心跳加速,思維卻愈發清晰。
在金簪刺馬的時候我就想清楚了,我必須破壞葉簌簌的高光劇情,以免她的勢力進一步壯大。為此,我不得不冒風險。
眼下,蕭奕的怒火我雖難避,但他沒有證據。他動手後,我示之以弱,這件事情則能揭過。
不過是些皮肉之苦。
我閉上眼睛,想像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只有一聲沉悶的鈍響。
「呃!」
蕭奕臉朝下,結結實實地趴在了我腳邊的草地上,一動不動,昏死過去。
彈幕只剩下滿屏的【??????】和【!!!!!!】。
遠處收拾殘局的僕役被這邊的動靜驚動,探頭探腦地張望。
我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推搡間揉亂的衣襟。
然後,我微微側過身,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蕭奕,揚聲關切道:
「將軍暈倒了!想是憂心簌簌傷勢,急火攻心。」
「來人啊,抬回去,好生照看著!」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馬場中傳開,僕役們慌忙跑過來,手忙腳亂地抬起蕭奕,送去醫館。
我站在原地,輕輕摸了摸馬兒溫熱的脖頸。
它似乎感受到了什麼,不再抗拒,用鼻子輕輕蹭了蹭我的手心。
那個打昏了蕭奕的人身量很高,身負長劍,足踏黑靴,他足尖輕點,打算再次消失。
「姜珩,」我叫住他:「藏了這麼多天,你終於捨得出來了。」
姜珩是我的弟弟。
他是被扔在我家門口的。
那時大雪漫天,姜珩像一隻瘦弱的奶貓,只剩最後一口氣了。
若是當做沒看見,第二天就能給他收屍。
父母養大了他,給他改姓姜。他們常說,百年後把生意交給我,姜珩就入贅姜家。
所以說,姜珩是我的童養婿。
及笄那年,姜珩接手了一支商隊,剛剛跑商歸來。
他那時才十四歲,笑起來時像是枝頭新綻的柳枝嫩芽,腦後的大馬尾一揚,整個人像是行走在春光中的富貴俊秀少年郎。
「阿姐,」他的聲音還帶著少年人的清亮,卻異常認真:「我這次去南邊,聽說那邊有種鳥,名喚『朱明雀』,羽若晚霞,聲如玉磬。若能得它一根尾羽,能佑人一世平安喜樂。」
他頓了頓,眼神專注地看著我,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期待:「我帶了一支送給你,你……喜歡嗎?」
我當時正被蕭奕哄得暈頭轉向,聞言只道:「鳥兒羽毛有什麼稀罕,你還不如給我帶些南珠寶石呢,亮晶晶的多好看。」
說完,仿佛還嫌給姜珩的刺激不夠似的,我晃了晃手腕上蕭奕剛送的寶石手釧。
姜珩眼中的光亮黯了黯,但很快又抿唇笑起來,溫順地點頭:「好,阿姐喜歡亮晶晶的東西,我知道了。」
後來我才輾轉得知,那朱明雀並非凡鳥,而是棲息在南疆最險惡的瘴癘深谷之中,性情兇猛,劇毒無比。它的尾羽艷絕天下,卻也致命,尋常人靠近都難,更遑論取得。
那時,姜珩已經帶著商隊重新出發了,整整一年杳無音訊。
直到我嫁給蕭奕的前夜,一個風塵僕僕的影子,翻牆躍進我的房間。
少年瘦得幾乎脫了相,一身短打磨得看不出顏色,眼神卻亮得驚人。
他從懷裡最貼近心口的位置,掏出一個小布包,層層打開後,裡面是一個鴿卵大小通體渾圓的石頭。
姜珩吹滅房間裡的燈火,這顆石頭在黑暗中放著光芒。光芒溫潤內斂,仿佛將一片靜謐的星河濃縮其中。
「當地人叫它『夜魄石』,是千年黑夜才能凝成的一顆星星。」
說著,他右手撩起衣角,用自己的衣袖輕輕擦拭,小心翼翼地遞到我眼前:「亮晶晶的,阿姐喜歡嗎?」
冰涼的觸感讓我一個激靈。
這就是傳說中的夜明珠吧。
在看到它之前,我以為這種在黑夜裡發光的東西只存在於傳說之中。
看著他滿身的傷,和他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混雜著疲憊和卑微希冀的光,我喉嚨像被堵住,鼻尖發酸。
可我做了什麼呢?
我抓起那顆石頭,毫不猶豫地丟到了窗外:「阿珩,我不喜歡你,也不喜歡你的石頭。不管你送我雀羽或是夜明珠,我都不想要。明天,我就要嫁給蕭奕。」
劇情里寫著:「姜莞深愛蕭奕,至死不渝。」
所以我對姜珩棄若敝履,毫不留情。
從此之後,聽說姜珩帶著商隊,依舊天南地北地走貨,而我們之間再無交集。
直到今天。
6
廂房中點燃薰香,我和姜珩對弈手談。
姜珩生得極白凈,眼睫長翹,鼻樑挺直,額間一點硃砂,色若春曉。
他的呼吸清淺而綿長,吐息間似乎含著些冰雪般冷冽的氣息。
我聽他說這些年走南闖北的經歷,仿佛我們這些年並沒有任何隔閡。
我棋藝不精,很快被姜珩殺得節節敗退。
他只要再落最後一子,就能終盤勝出。
可他突然抬手,把棋盤整個掀翻在地。
棋子嘩啦啦地散落在地,清脆的墜落聲一聲聲敲擊著地面。
「姜,莞,」姜珩緊抿著唇死死瞪我半晌,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你很得意是不是?」
「你就那麼篤定,我會幫你?」
我也不惱,抿出個笑來:「你送我的那匹馬,我很喜歡。雖然情勢所逼讓它受了傷,但我往後會好好待它的。」
姜珩一聽,也不知道我是在說馬,還是在說他。
心中含了一團烈火,卻又滿含堅冰,一陣滾燙又一陣冰涼,橫衝直撞又倏然墜落。
他譏諷道:「姜莞,你的心氣全都磨光了嗎?他還要如何糟踐你,你才肯離開?」
說完他冷冷一笑,似是挑釁。
原劇情中,蕭奕叛國後,大宋皇帝的怒火無處宣洩——蕭奕無父無母,而葉簌簌本就是遼國小公主,他倆在遼國雙宿雙飛,所以就拿我的娘家人撒氣。
我的親族被流放苦寒之地,母親體弱,走到半途就去了,父親不忍受辱,跳下懸崖而死。
為了復仇,姜珩落草為寇,拉起一支軍隊,同時對抗朝廷和遼國,成為故事後期最大的反派。但還是不敵葉簌簌的主角光環,被自己人背刺,落得野狗分食的下場。
自從能看到彈幕後,我仿佛衝破了劇情施加於我的枷鎖,頭腦重新運轉,對蕭奕莫名其妙的愛戀也隨之打碎了。
「我不能走。」
我抬頭,迎上姜珩幾乎要噴火的視線。
姜珩胸膛起伏,像是在極力壓抑直接把我扛走的衝動,和他之前深沉成熟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忍不住笑出聲,抬手揉亂了他高束的馬尾辮。
「你!」姜珩被我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呼吸一滯,眼底有些慌亂,隨後他發覺自己的反應,更加羞惱。
姜珩比我高一個頭,揉著很不順手,我把他腦袋往下壓了壓:「就算我和蕭奕和離,他也不會讓我拿走嫁妝,這是我姜家的財產,怎麼能送給他?」
「而且,我不僅想拿走嫁妝,」我附在姜珩耳邊低語,一字一句:
「我還要吞掉他整個將軍府。」
蕭奕背信棄義在先,我唯有如此,才不算吃虧。
我姜家是商人,從不做虧本的生意。
「那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走呢?」姜珩胸中的怒氣不知不覺間一點點泄了下去,他的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委屈:「等到那兩個賤人死了嗎?」
我忽然站起身,抽出發間一柄玉簪。
他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戒備,眼神有些受傷:「你還是不願意傷害他?」
我卻只是伸出手,冰涼的指尖,拂過描在他眉心的硃砂。
姜珩整個人猛地僵住,像被點了穴。
我把玉簪插進他的髮髻,輕輕念叨:「這柄玉簪,是阿姐給你準備的及冠禮,你這麼多年了無音訊,今天終於能替你簪上了。」
「至於什麼時候走呢,自然是要等到清算的時候。」
我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點蠱惑的意味,像小時候哄他幫我背黑鍋:「阿珩,你只需要像以前一樣。」
我的指尖順著他眉骨滑下,落在他緊繃的臉頰上。
「等我。」
「幫我。」
劇情里,蕭奕和葉簌簌害我家破人亡,那我自然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我需要得到姜珩的幫助。
姜珩的呼吸瞬間停了。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臉頰皮膚下滾燙血液的溫度,還有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
他猛地別開臉,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得滴血。
剛才還氣勢洶洶要拆了將軍府的狼崽子,此刻窘迫得連脖子都紅透了。
喉結滾動了好幾下,他才從喉嚨里擠出悶悶的一聲:
「……嗯。」
7
蕭奕找太醫醫好了葉簌簌的腿。
期間,他也來找過我麻煩,但每次他試圖質問我時,都會被神出鬼沒的姜珩打昏。
幾次之後,蕭奕以為自己遇到了鬼打牆,再也不肯來我這兒。
他和葉簌簌新婚燕爾,兩人蜜裡調油,不知天地為何物,葉簌簌很快就懷上了孩子。
葉簌簌恨不得將我除之而後快,可又不敢再舞到我面前來,只能天天在房間裡扎小人。
某一日,她忽然扶著肚子找我挑釁,滿眼驕矜:「奕哥哥很快就要把你休棄了,那時,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明白,葉簌簌這是恢復記憶,想起來自己的真實身份是遼國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