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帶著我的血跡,沿脖頸一路往下,停在鎖骨處。
李玄霄嗓音冰寒,一字一頓:「趙、小、滿。」
我不能動彈,卻也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冷笑一聲:「昨日新婚,洞房花燭夜,是我夫君留下的,如何?」
李玄霄額頭青筋直跳,我就笑得愈發燦爛,
「怎麼了仙人?我就是凡俗女子,我們凡俗女子要吃喝拉撒,還要成親洞房,要同夫君鴛鴦交頸、紅燭天明——」
「你看不慣,大可以像那日來凡間一樣拔劍,一劍殺了我。」
「殺了你,放你去黃泉陪他嗎?趙小滿,你做夢。」
李玄霄望著我,那雙高山冰雪一樣的眼睛裡漸漸出現了些我熟悉的慾念。
然而,還不等他有下一步動作,一道流光不知道從何處飛來,停在李玄霄面前。
從裡面傳出一道略帶焦急的聲音:
「仙君,不好了,那傳聞中早已湮滅的魔尊第二魄,不知從何處復活了!」
「魔界大軍捲土重來,如今已近三重天,還求仙君定奪!」
李玄霄神色微變,原本施於我身的禁錮也鬆了力道。
我正猶豫要不要刺他一刀試試看,就感覺到自己腕間一沉。
低頭看去,兩副沉甸甸的鐐銬牢牢鎖住了我的四肢。
李玄霄拔出他那柄流光溢彩的劍向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望我。
仿佛在對我說話,又仿佛在自言自語:
「既然你自己來了九重天,便是主動放棄了凡間的前緣,算不得我違背誓言。」
「別想著再回去了,好好待著吧,等此間事了,我再來看你。」
他這是,要將我囚禁在九重天上。
我氣得發抖,忍不住爆了粗口:
「李玄霄,你他娘的到底要幹什麼?那一日在人間,是你矢口否認當初的事,我也並未有再糾纏之意,左右不過是一場幻夢——」
那人握劍的手忽然顫了顫。
然而他並未回答我,只大步向殿外走去。
「我呸!李玄霄,你現在裝什麼神仙高人,當初在仙游鏡中給我吃——」
門砰地一聲關上,截住了我後半句沒說完的話。
我掛著那仿佛重逾千斤的鐐銬,呆呆地站在原地,突然落下淚來。
「對不起啊,陸二……對不起。」
7
再晚些時候,有位仙子來見我。
她穿著水色的衣裙,衣帶長而輕柔地飄在雲間,極為漂亮。
分明一開始兩手空空,轉眼間不知從哪裡變出幾個碗碟,裝著熱氣騰騰的食物:
「趙姑娘,仙君讓我來給你送飯。」
我吃飯時,她坐在一旁,瞧見我膝蓋露著的森森白骨,目露憐憫之色,抬手不知施了個什麼法術,給我治好了。
我呵呵一笑:「你心地純善,比李玄霄更當得起仙君之名。」
「您誤會仙君了,他是劍修飛升,擅殺伐之術,並不會治傷。」
她連忙解釋了一句,等了等,似乎沒忍住好奇,又問我,
「趙姑娘,你看上去是尚未辟穀的凡人,如何來得了九重天?」
我停下動作,怔然片刻,才道:「仙游鏡中有記載,凡人若有冤屈,要上青天求見神靈,便從仙廟前往東,一步一叩。」
一萬三千步,可見登雲梯。
登雲梯往上三萬七千階,便是九重天。
「仙游鏡?!」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似乎震驚至極,
「那不是萬年前蓬萊上界偶然掉落此界的神物,據說無論是魔尊還是上一任仙君都找了很久,仍不得其法——趙姑娘,你是在開玩笑嗎?」
「是啊。」
我借坡下驢,「什麼仙游鏡,聽都沒聽過。我其實只是聽村裡的老人說過這個辦法,所以才來試試。」
說著,又長長嘆息一聲,
「哎……你不知道,那一日李——仙君來凡間降雨,我對他一見鍾情,如痴如狂,便是死在半路,也非要來九重天見他一面不可——」
「是嗎?」
話沒說完,李玄霄從門外跨進來,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他仍穿著一身披麻戴孝似的白衣裳,卻有星星點點的紅跡濺在其上,顯出幾分銳利的森嚴。
我麻溜地閉了嘴。
神仙術法實在神奇,那位仙子揮一揮袖,桌上的殘羹冷飯便不見蹤影,一片光潔如新。
她離開後半晌,李玄霄仍然站在原地,望著我。
有那麼一刻,我能感覺到,他是真的想殺了我。
但是下一瞬,那視線中的森寒又被情慾覆蓋。
他走過來,俯下身吻我。這一回是像模像樣的一個吻,全然如同當年仙游鏡中一樣,沉淪投入,輾轉反側。
我被親得氣喘吁吁。
換氣的間隙,他貼在我唇間呢喃,語氣饜足:「我本以為你會茶不思飯不想,看來你也沒多喜歡他。」
這話說得我實在懶得理他。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似乎順理成章。
九重天上有高天懸瀑,這殿中又是另一道水花,暈開一片愛欲的霧氣。
「李玄霄,啊——」
我完全沒有再反抗李玄霄的意思,反倒主動摟上了他的脖子,想如同當年幻境中一般,手指扯住他的頭髮。
卻受腕間鐐銬所困,只不滿地抱怨了一句,
「好重……」
李玄霄已然完全情動,掐了個訣,我腕間的鐐銬便消失無蹤。
他喘了兩口氣,又要低下頭繼續吻我。
下一秒,那根陸二送我的銀簪自袖口滑出,從頸側捅進了李玄霄的脖子。
「……」
溫熱的血濺滿我的手,有幾滴落進眼中,蟄得我生疼。
但我甚至捨不得眨眼,只是定定地看著李玄霄,想看他能不能死掉。
他踉蹌地後退兩步,那身白衣被滴滴答答落下的血跡染紅了小半,銀簪仍然插在他脖頸,但顯然凡人利器殺不得他。
真是可惜。
方才情動間,李玄霄衣發皆亂,如今薄唇也失了血色,看上去一派慘然的樣子。
他看著我,我已準備安然等死。然而他只是看著我。
那雙眼睛霧氣蒙蒙,像是很傷心很傷心的樣子。
他輕聲喃喃:「你原來,是為了這個。」
8
那日之後,我許久沒再見過李玄霄。
反倒是那位仙子總來見我,漸漸同我混熟了,我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做林嬋月。
她說,外面仙魔之戰愈發激烈,原本被封印沉睡的魔尊不止為何醒了過來,還比從前更強大,帶著十萬魔界大軍,一路打到了五重天,險些毀掉了登雲梯。
「仙君忙於戰事,恐怕最近都不能來見姑娘了。」
我有些煩躁地說:「我也不想見他。」
那晚他似乎傷心至極,帶著傷徑直走了,忘記重新給我腕間加上鐐銬,也忘了把銀簪還我。
這一日,林嬋月又來見我,說李玄霄在戰場受了重傷,想再見我一面。
「很重的傷嗎?」
「是。」
「快要死了嗎?」
「……是。」
我眼睛一亮:「那帶我去見他,我要去給他送終。」
她帶著我馮虛御風,掠過雲層宮闕往前,速度快得不像話。
飛了半天,我不禁問了句:「李玄霄去療個傷,原來要飛這麼遠的路嗎?」
聲音四散在風裡,林嬋月似乎沒聽到。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的景色漸漸變化,從瓊樓玉閣,變成了天火降臨的殘垣斷壁。
天際掛著三個太陽,日光鮮紅似血。
我看到一個穿著玄色衣袍、墨發飛揚、披風烈烈的男人,手裡拿著一張很大的弓。
他抬手挽弓,虛空中便飛出一支帶著流火的利箭,連天際的太陽都黯淡了幾分。
我已經意識到不對,然而林嬋月握著我手腕的力氣,令我半點掙脫不得。
她帶著我,降落在西側那人幾步之遙的地方。
離得近了,我得以看清那人線條利落的下頜線,柔軟垂落的凌亂髮絲。
和一雙銳利如寒星般的眼睛。
我不認識這個人。
但我見過這雙眼睛。
他曾在日光晃眼的田間地頭,熾熱地望向我。
也曾在破舊的紅帳中,用纏綿濕潤的視線吻遍我。
我喃喃自語:「……陸二。」
仿佛是聽到我的聲音,下一秒,那握著弓的高大男人轉過頭,向我這邊望了過來。
9
視線相觸一瞬就分開,那人神情似乎不曾有異,只是有些滯澀地移開目光,不再看我。
林嬋月沒察覺到異常,只是抱拳行了個禮:
「殿下,我找到仙游鏡的線索了!——我探查過了,她只是個身無法術的凡人,但能獨身上九重天,她說是因為看過了仙游鏡中的記載——」
她語氣興奮,扯著我的手腕往前走了兩步,帶動我腳踝上的鐐銬沉悶作響。
那人聽到動靜,猛地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一時沒顧上他,只是恍然大悟,側頭去看林嬋月:「原來你是魔界的姦細啊!」
她一臉不高興:「什麼姦細,說得這麼難聽。九重天上那些人看上去仙風道骨,實際上虛偽至極!我這是棄暗投明。」
話音剛落,旁邊那位殿下就走了過來。
他身材十分高大,我得仰著腦袋才能看清他的臉。
這人實在俊朗得不可思議,墨發紅瞳,眉眼凌厲,微抿的薄唇與高挺鼻樑共同勾勒出精雕細琢般的下半張臉。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我腳踝的鐐銬上。
只一眼,那重量便從我踝間脫離開來,令我重獲自由。
一旁的林嬋月適時解說:「是李玄霄給她戴上的,我試過弄掉,但我法力不夠。我說這李玄霄也夠不是人的,拿天玄鐵對付一個受了重傷的凡人。」
面前的魔尊殿下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重傷?」
「是啊,這趙姑娘是為了幫她死去的夫君討一個公道,才一步一叩上了九重天。一萬三千步,三萬七千階登雲梯,她兩條腿的骨頭都磨出來啦!結果李玄霄不幫人治傷就算了,還反手給人手腳都上了天玄鐵制的鐐銬……」
離了九重天,她越發健談,噼里啪啦就將這些天的事概括總結了一遍。
說得太投入,都沒留意面前的魔尊殿下臉色越來越蒼白,眼中的痛楚也越發明顯。
我扯扯林嬋月的衣袖:「別說了,他快哭了。」
「嘎?」
她馬上住了口,看向那位魔尊,訝然道,「殿下,您怎麼了?」
於是我又重複了一遍:「陸二。」
下一秒,面前的男人猛地將我摟進懷裡。
他的懷抱比之前更加滾燙,身上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氣和火焰灼燒後的味道。
他將臉埋進我肩窩,微涼的濕意間,我聽見他幾近哽咽地叫了一聲:「小滿。」
10
持續了許久的仙魔之戰,誰也不知道,魔界為何短暫地收了兵。
我跟著魔尊回了魔界,並且得知他其實不叫陸二。
他的名字,叫做陸九淵。
我評價:「確實比陸二好聽一些。話又說回來,我還以為你會像李玄霄,還有人間那些話本上寫的一樣,故意裝作不認識我呢。」
他的目光幾乎黏在我身上:「小滿,對不起。」
「不必道歉啦,看到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我安撫了一句,見他似乎想伸手過來握我的手,連忙往後躲了躲,將雙手背在身後。
陸九淵怔怔地看著我。
我輕咳一聲,再度暗示:「如今情況已經明晰,知道你原來沒死,我也能放心回去了。」
他僵住,隻眼睫顫了顫:「回去?」
「是呀,過了這麼久,估計地里的種子又死了。我回去得重新翻地撒種,把雞鴨喂上,活兒多,還有的忙。你們這什麼神魔大戰場面太大了,我也幫不上什麼忙,就不打擾了。」
我感覺陸九淵好像又快哭了。
氣氛僵持片刻,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神情漸漸變了。
那雙眼睛刻意勾人時,像是星星融化成液體,曖昧地滴落在我身上。
他俯身將我整個人困在椅子裡,一寸寸靠近。
「小滿,你真捨得我?」
距離過近,氣息纏繞,我免不了受男色誘惑,又心猿意馬了一會兒。
唉,這個人著實生得好看。
頸間喉結凸起,青筋微鼓,裸露的手臂肌肉線條也透著清晰的血管青色,誘人得不像話。
我咽了咽唾沫,勉強固守靈台,堅定立場:「我要回家。」
「小滿,你分明說過你喜歡我,我都記得的——你還在怪我,怪我沒有跟你說實話,沒有去找你,是不是?」
「我沒怪你。」
我無奈,只得再重複一遍,「知道你還活著,我真的很高興。」
「……只不過,確實不再喜歡你了。」
陸九淵唇邊的笑意才露出一線,就全然僵在了臉上。
「你知道的,我只是凡人,沒有你們這些神仙魔君那麼多心思,我心裡一時只裝得下一件事。」
最初仙游鏡中春宵一夢,我總惦記著李玄霄。
他在眾目睽睽下一劍將我同我的心意抽進泥地里,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糾纏。
自從陸二答應了我的求親,我心裡便只裝著他,一心想和他把日子過好。
只可惜他死得太慘,我不得不帶著最後的籌碼上九重天。
上去之前我就知道人與神仙之間差距實在懸殊,我此去大機率沒有結果。
但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喜歡的人,也是受我所累慘死。
我總要為他討一個公道。
如今我知道了,他並非面容盡毀的凡人馬夫陸二,而是與天地同壽的魔尊陸九淵。
他還活著。
那麼一切兩清了。
我不再想著殺李玄霄,也不再惦記他。
我將這些心思攤開了,一點一點坦白地講給陸九淵聽。
講到後面,我都說不上他臉上是什麼表情,似乎愛到極致,又摻怨恨。
他赤紅的眼睛盯著我,連帶著眼圈都是紅的,伸出手來輕撫我膝蓋:
「怪我,都怪我的……一萬三千步,三萬七千階登雲梯,一步一叩——你是不是很疼,小滿?」
疼,當時肯定是極疼的。
不過傷治好了,便不疼了。
世間萬物都是公平的。
我不會對那些疼痛耿耿於懷,相應的,也不會一直糾纏於曾經的愛恨。
對我來說,過去的就是過去了。
講到最後,我又重複了一遍:「陸九淵,你放我回家吧。」
11
陸九淵拒絕了我,並將我囚禁在魔界。
我大怒:「你們這些仙君魔尊怎麼都是一個鬼樣子!」
他像只大狗似的在我臉頰旁蹭蹭:「對不起,小滿。」
道歉很利索,就是不放我走。
不過他能比李玄霄好點,沒給我戴鐐銬,放我在整個魔界自由活動,還讓林嬋月陪著我。
「嬋月,我們現在算是朋友了吧?」
我試圖打感情牌,結果林嬋月很誠實,
「算不上。」
好吧。
短暫地歇戰後,仙魔大戰再度開始。
陸九淵總是很晚回來,帶著滿身血腥氣,和火焰殘留的味道,從身後抱住我。
「你好燙啊。」
我小聲抱怨。
他就把我翻過來,一點點親我,「那小滿幫我降降溫,好不好?」
我拒絕,踢他,咬他,扇他巴掌,最後在他纏綿至極的親吻中一點點卸了力道。
早在很多年前,我就不得不承認,自己最大的缺點便是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