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回過神來。
裴明南脖頸上是十指淚痕,泛著青紫。
是我的掐的。
「我——」
我渾身顫抖,眼神倉皇的看著裴懷:「裴懷,他說他詛咒我的孩子——」
裴明南趴在裴懷懷裡,輕聲啜泣:「爹爹,我沒有,我只是和夫人說幾句話,她就要掐死我,我好怕啊。」
說這話,他劇烈的咳嗽起來,嗓子沙啞,可憐至極。
裴懷心疼的輕拍他的後背,轉頭看我,卻是滿目失望。
「裊裊,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但是你怎麼能對一個孩子下死手呢,你何時變得如此狠毒。」
此時此刻,艷陽高照。
我卻只覺得冷,從心臟透出的冷瀰漫帶到了身體的每個角落。
「你不信我,裴懷,你不信我·····」
裴懷卻撇過頭不看我,聲音冷極了。
「這些年我的確信守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只守著你一個人,但我已經二十有五,你久未有孕,我又是侯門嫡子,總要有子嗣才可讓家族安心,你怎麼就不能理解理解我呢。」
「裴懷,這些話你藏在心裡多久了。」
我悽然一笑:「我竟不知,原來你是這麼想的,你是這麼想我的啊······」
原來是這樣。
原來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
是我會錯了意,看錯了人。
我顫抖著雙手,渾渾噩噩的往回走去。
身後裴懷大概是意識到我的不對勁,想要追上來。
「裊裊,對不起,我一時情急說錯了話——」
可下一秒,就被趙窈喊住了。
「侯爺,你快看看南兒吧。」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裴明南,終是停下了腳步,抱起了裴明南。
17
那日之後,我再也沒有出過門。
我將自己困在屋子裡。
一遍遍的看著詩經,一遍遍的凌遲著我的心。
直到它對裴懷最後一絲愛意消泯。
我不甘心的問道:「系統,孩子真的沒辦法帶走嗎?」
系統聲音冷冰冰:「再次重申:他是這世界之物,帶不走亦除不了。」
「好。」
這也是我遲遲沒有和裴懷撕破臉的理由。
我離開了。
我的孩子卻要留在這裡。
他要獨自面對接下來的一切。
而我要做的,就是臨走前,將他的一生安排妥當。
我給嫡姐寫了一封信,囑咐她在我離開後,將孩子帶進宮撫養,我不放心裴懷,我只放心嫡姐。
她向來聰明有膽識,孩子跟著她能學的很多。
然後,便是裴懷。
我將當初撿到的紅色香包,和我新做的香包都給了枝兒。
我的香包上繡著一隻孤零零的鴛鴦,以及我的小字。
裡面有一封我寫給裴懷的信。
很簡單。
但足矣。
我安排好了一切,囑咐枝兒:「等我死後,一定要親手交給裴懷。」
枝兒哭的稀里嘩啦,抱著我的腿,只知道點頭。
我輕撫她的腦袋,柔聲安撫:「傻孩子,哭什麼,你家小姐是要過好日子去了,你應該高興才對。」
她抬頭看我,眼睛亮極了。
「小姐這世受苦了,下輩子要過的好!」
我一愣。
這一世我吃苦了嗎?
好像並沒有。
我穿越而來,雖日日擔驚受怕,但卻被嬌養到大。
兒時有父母兄姐為我撐起一片天。
婚後有裴懷為我撐起了天。
我愛上他,依賴他,仿佛真的成為了一個古代的嬌小姐。
但我比誰都清楚。
我不是。
我有滿腦子的新奇想法,我會釀酒煉劍,我能畫出更華麗的簪子,會設計出更漂亮的衣裙,但我一個都不敢展示。
我是世家女。
我代表的不是我,而是沈家,我的一舉一動代表著父母兄姐的尊貴體面。
所以我什麼都不做。
我有時會想,如果我真生於這個時代就好了。
那樣的話,裴懷納妾便納好了,我會盡到正妻的寬容大度。
但我不是,我也做不到和別的女人分享丈夫。
我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最初做得到,我便留下愛他。
他如今做不到,我便離開。
只不過,我的離開絕不能無聲無息。
我要送給裴懷一件禮物——
一件以我的死亡作為末尾的血色禮物。
我相信,他會終生難忘的。
18
再次見到裴懷已經我懷胎八月時。
期間幾個月,我從不與他見面。
我知道他每日都會在不遠處看我,但我並不理會他。
可這日,我卻主動走上前去。
他欣喜若狂,跟我說了許多,我靜靜地聽著,很少回應。
最後他說他要出征了,大概一個月後回來。
我抬頭輕問:「我生產那日,你能趕回來嗎?」
他毫不猶豫的點頭。
「會的,我肯定會回來的。」
我微微一笑。
他看的晃了神,上前握住了我的手,聲音帶著一絲哽咽:「裊裊,我已經知道錯了,但是我真的愛你,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我只守著你。」
我看了他許久。
看的他有些心虛的想要轉移話題時。
我卻點了點頭:「好。」
他滿目驚喜,小心翼翼的撫摸著我的肚子,看看我又看看我,仿佛要把我刻在腦海里。
等著士兵前來催促,他才萬分不舍的離開。
我望著他他的背影,突然叫住了他:
「裴郎,你早點回來。」
那一刻我的笑容溫柔極了。
仿佛回到了我初嫁他時的天真模樣。
所以只一瞬,他便紅了眼眶,重重點頭:
「裊裊你等我。」
19
但裴懷沒想到,那是他最後一次見裊裊。
他在外征戰,打的敵軍節節敗退。
百姓封他為戰神,他卻時常看著一個荷包發愣。
「裊裊,等我。」
他湊在唇邊溫柔輕吻,眼神繾綣,仿佛沈裊就在眼前。
突然這時,身後營帳被人掀開,一個士兵沖了進來,舉著信封雙手顫抖的厲害——
「侯爺,侯夫人產子時血崩,小公子無恙,但···但侯夫人——」
裴懷臉色劇變,聲音帶著顫音:「你敢咒裊裊,我要殺了你!」
說著就要舉劍砍下,但士兵卻只磕頭,嗑的額頭血紅,卻不改口。
「侯夫人真的病危了,侯爺!」
裴懷的劍猛地掉在了地上。
砰的一聲脆響。
「裊裊!」
他撕心裂肺的喊了一聲,便發瘋般地沖了出去。
三日三夜。
他沒有休息片刻,累死了六匹馬,終於趕到了京都侯府。
但一切都晚了。
侯府白綾掛起,白色燈籠一盞盞,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不信!
他絕不信裊裊會棄他而去。
「裊裊,裊裊!」
他不甘心的大喊著心愛之人的名字,期盼著一個粉衣嬌俏的女子掛著笑出來迎他。
「裴郎,怎麼才回來啊。」
但是,他等了許久。
裊裊都沒有出來。
她定然還在生他的氣,沒關係,他去找她就好了。
裊裊答應他了,等他回來就不生氣了,好好跟他過日子的。
他已經知道錯了。
他日後會有大把的時間一點點的彌補裊裊。
20
裴懷踏進正屋,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裊裊。
「裊裊,我回來了——」
他歡喜的走到床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卻冰冷徹骨。
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了,他再也無法騙自己。
裊裊真的死了。
他只覺一顆心像是被活生生挖了去。
只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洞。
「裊裊,你別生氣了,我回來陪你了,我已經知道錯了,你是天底下最善良最美麗的女子,我怎麼會罵你狠毒呢,你打我好不好·····」
他喉嚨一陣腥甜,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一滴滴濺到了裊裊的身上。
血是溫熱的。
但,卻暖不熱裊裊。
「侯爺,侯爺節哀,夫人已經去了——」
趙窈撲上前,哭的淚眼婆娑。
可話沒說完,卻被裴懷一腳踹在了心口。
她疼的眼前發黑,卻被裴懷捏住了下巴。
「她死了,你是不是很開心,你是不是覺得你就能取而代之?」
他目光森然,嘴角帶血,仿佛奪人性命的閻王。
趙窈被嚇的臉色發白,只敢搖頭。
「妾身絕無此心啊。」
「滾!」他怒吼一聲,惡狠狠的刮過所有人:「都滾出去!」
裴明南連忙扶起渾身發軟的趙窈,逃也似的離開了。
21
那日之後,裴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守在沈裊冰棺旁。
裴老夫人去勸,裴明南去勸,都沒用。
甚至他拿起刀砍傷了兩人。
「這是你們欠裊裊的,你們欠的!」
看著兩人落荒而逃的背影。
他形狀瘋魔,仰天大笑。
然後撲在了冰棺之上,看著其中的裊裊,他又突然落下淚來。
往事一點一滴的浮現在他眼前。
裊裊笑容溫柔的望著他,眼神柔軟極了。
仿佛回到了最初。
「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
「裴郎,早日回來。」
明明,就差一點。
就差一點他們就可以長廂廝守了。
為什麼上天要如此懲罰他。
就算要懲罰,也是他的錯,是他的不忠是他的背叛是他的欺騙,為什麼要奪走裊裊的命啊。
「裊裊啊,我真的錯了,你回來好不好?」
他嗓音悽然沙啞,下一秒仿佛就要嘔出血來。
可晚了。
一切都晚了。
再也沒人會心疼他的傷,他嬉皮笑臉的鬧她,她羞紅了臉,嬌嗔的罵他登徒子。
再無人為他深夜留燈。
他沒家了。
婚後的第六年,他裴懷,再也沒有家了。
22
侯夫人的棺遲遲不下葬,朝堂上議論紛紛,但誰也不敢去勸瘋魔的裴懷。
還是皇后遣人去跟裴懷說了一句話——
「你連裊裊死,都不肯放過她嗎?」
裴懷僵化的眼珠動了動,落下了兩行淚。
而這夜,沈裊的丫鬟枝兒找上了裴懷。
給了那兩個荷包。
枝兒眼神冰冷:
「一個是夫人去珍寶閣時,在樹上撿到的,一個是夫人臨終前,繡的。」
珍寶閣?
裴懷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什麼,臉色猛地煞白。
「裊裊——」
枝枝淚流滿面,卻咬牙切齒的恨聲道:「對,小姐早早就知道你養了外室,是你的好窈娘派人送的信,小姐什麼都知道,但她念著你們的感情,什麼都沒說, 一個字都沒說······」
說完,她一個字也說不出,扭頭離開了。
裴懷看著手裡的兩個荷包,猛地將紅色荷包打開,一張字條露了出來——
「只願君安康,妾與君長久。」
「同願。」
這是他的字跡。
但是——但是他從未寫過這種東西!
但即使是假的又如何。
背叛是真的。
欺瞞也是真的。
他又顫抖著手, 打開了另一個荷包,裡面也有一張字條——
「此生已枉然, 一步錯步步錯,你我難逃蘭因絮果。」」
蘭因絮果。
「裴懷,自始至終讓我傷心的人, 只有你啊。」
「我才是這天底下,最蠢最笨最糊塗的人啊。」
「你不信我, 你不信我啊····」
「原來, 你竟是這麼想的。」
裊裊絕望空洞的淚水,遲到似的,如今才落在他的心裡。
每一顆都沉甸甸的。
這一刻,巨大的悔恨撲涌而至。
將他死死的裹在其中。
無法掙扎無法掙脫。
只能一次次的受著悲痛悔恨的蠶食。
直至死亡。
23
次日, 棺木下葬。
裴懷在眾目睽睽之下, 抱著棺木又哭又笑。
在場的人都明白——
裴懷徹底瘋了。
因為夫人的離去,在戰場面不改色的戰神, 瘋了。
在宮裡的沈後接走了小侄子,親封不足月的裴家幼子為侯爵,徹底斷了趙窈母子的念想。
裴懷清醒時寫下了休書,將趙窈休棄, 裴明南長跪不起,卻被裴懷持劍砍傷。
他殺紅了眼。
無論是誰來攔都沒用。
裴明南再不敢出現在他面前。
逐漸的,侯府人走樓空,裴夫人帶著趙窈母親回了偏僻老家,不敢露面。
大抵是潦倒此生。
往日繁華的侯府,頹然不起。
只剩下為一個丫鬟枝兒遲遲不肯離開。
旁人問起,她眼眸泛著凶光。
「我想看著他死。」
「他死了,我就走。」
她恨毒了裴懷。
24
沈裊離世半年後,枝兒照常去正屋洒掃。
小姐雖不在了,但是她的東西都還在。
她不能讓那些東西積了灰。
可是走到柳樹下, 卻看到石桌上趴著一個人影。
她走近一看。
是裴懷。
「要喝酒就去別處喝, 別在這驚擾小姐——」
可話說到一半,她察覺到一絲端倪。
此處只有她一個人呼吸聲。
她一愣, 抬手探向了裴懷的鼻下。
沒有呼吸了。
他死了。
裴懷終於死了。
枝兒並不覺得恐懼, 反而欣喜萬分。
這個害了她小姐鬱鬱寡歡的男人,終於死了。
也不枉她日日給他下毒,哪怕他睡了, 她也會他點上薰香,讓他即使在夢裡都得不到片刻的安寧。
她就是要讓裴懷每日每刻都活在恐懼之中。
才不枉小姐錯愛他一場。
她仰天大笑,將眼角的淚擦去。
恍惚間, 她好像看到了少女時的小姐——
她的臉帶著幾分嬰兒肥, 穿著她從未見過的新奇衣服,笑容燦爛如陽,聲音又嬌又嫩。
「枝兒, 我如今很幸福,你也該去過自己的生活了。」
「天天開心哦。」
「好。」
小姐,那我祝你永生永世都喜樂安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