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去。
祁梟往椅背上一靠。
「今晚是滿月之夜,良辰美景,不可辜負,朕剛才已經批完了今天的所有奏摺,晚上得空,要好好休息一下。」他眉尾上揚,愉悅的神色:「愛妃,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我真誠地望著他:「臣妾明白。」
於是,今晚。
我老老實實待在寢宮。
一步都沒有踏出門外。
當皇帝是個體力活,祁梟這一天天從早到晚,不是見大臣,就是批奏摺,還要抽空應付一下我。
他說要好好休息,那就是不希望有人來打擾。
我可真是,人美心善!
一晚上,我吃果盤、看畫本、吃宵夜。
中間不斷有太監過來稟告。
「陛下在一個人用晚膳。」
「陛下在湯泉宮泡浴。」
「陛下在一個人賞月亮。」
「陛下…」
我點點頭。
看來,他很享受今晚難得的愜意時光。
夜深。
有人掀起芙蓉帳,闖進我的夢中。
我迷迷糊糊地問:「誰?」
「是朕。」
我疑惑著,他怎麼來了?
算了,人都來了,還是小小地諂媚一下吧。
畢竟從書上學了那麼多手段,不用白不用。
我照本宣科,把臉貼在他手心,蹭蹭。
「陛下怎麼來了?」
「沒有陛下在身邊,臣妾睡不著呢……」
他毫不客氣地揭穿。
「愛妃要不要先把眼睛睜開再說話?」
「……」
不知道為什麼。
祁梟在我什麼都沒幹的情況下,說我手段了得。
而當我真真正正把勾引他當作一項事業在奮鬥時,又不奏效了。
大概是…我沒有當禍水妖妃的天賦吧。
我掙扎著坐起來。
但困意實在難以抵擋。
東倒西歪,前仰後合。
最後是我靠在他的懷裡跟他講話。
他捻著我的一縷髮絲,纏在指尖。
「今晚,怎麼不來?」
「陛下不是說要好好休息麼?」
我多善解人意啊。
他又氣又笑:
「朕以為你聽懂了——朕是在邀請你。」
好吧,既然我不來,他便自己送上門。
祁梟抱著我的腰,另一隻手墊在我腦後,親昵的姿勢。
「睡吧。」
皎白月光透過層層紗帳照進來,影影綽綽,帳中香氣浮動,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愫在心底肆意生長蔓延。
「陛下,臣妾突然想起來還有一件事。」
「說。」
「臣妾能不能枕著你的胸肌睡?」
「……」
黑夜中,一聲隱忍又無奈的嘆息。
「好。」
7
七夕那天,祁梟帶我微服出宮。
賣花商販攤前人頭攢動,祁梟擠進去,叮囑我在原地等他。
好多路過的人拿著鮮花送我,我不懂這是何意,呆呆地照單全收,等祁梟回來時,我已經快變成了花架子。
他哈哈大笑,拿掉我身上所有的花之後,又將他自己手裡的花別在我頭上。
心滿意足,欣賞著自己的成果。
直到登上畫舫,他才向我解釋。
魏國風俗,七夕這天男女遞送鮮花,就是表達情意的意思。
我喝了一口芋頭甜水:「可是剛才給我送花的不只有男子,還有很多漂亮女孩子呢?」
「魏國風氣這麼開放嗎!」
他幽幽地看了我一眼。
「是啊。」
「所以朕現在,是防男又防女…」
我不理解。
我大為震撼。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江上畫舫笙歌不歇。
喝茶聽曲,好不愜意。
一把暗器穿空而來,咚的一聲插進我身後牆壁時,我一口芋頭丸子還沒咽下去。
習武之人感官敏銳,短短一瞬,祁梟已經飛快拉起我護在身後。
「有刺客!」
場面頃刻大亂。
羽箭如暴雨一般襲來,黑衣刺客從四周包圍過來。
兵刃擊撞聲、混亂腳步聲,連同尖叫聲混在一起。
混亂中,一枚暗器直直朝著祁梟襲去。
當我的大腦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身體就已經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就這樣不顧一切地擋在他身前。
只聽見他暴喝一聲。
「小魚,不要!」
下一瞬,劇痛襲來。
8
當我再次醒來,已經回了宮裡。
後背傷口痛得我冷汗淋漓,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
這輩子的榮華富貴。
穩了!
這哪裡是刺客。
簡直是我的貴人啊!
祁梟端著湯藥進來。
他守了我很久,眼底烏青,下巴冒出細密的胡茬。
眼中半是擔憂,半是後怕。
「為了朕,連命都不要了。」
「怎麼就這麼傻?」
我就著他的手一勺一勺喝下去。
「陛下曾經說過,往後在這裡,有陛下為我撐腰,不管這話是不是真心實意,總之,我真的相信了。」
「那日刺客出現時,我什麼也顧不上了,如果陛下出事,往後我就真的…真的無依無靠了…」
我垂眸,長睫投下一小片陰影。
猶豫著要不要坦白真實身份。
我不能保證,自己一定能賭對。
但現在,趁我剛剛光榮負傷,趁他對我有幾分感情。
終是鼓起勇氣開了口。
「其實,我不是真正的清河公主,我只是…」
他打斷我。
「關於你的身份,無需多言,朕早就知道。」
我:「!!!」
我突然想起,身中暗器時,他叫了我「小魚」。
「其實,朕能聽見你心裡在想什麼。」
我如臨大敵:「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一直都能。」
我:「??!!」
我開始仔細回想,自己心裡有沒有過什麼大逆不道的想法。
……
好像每一句拿出來,都夠判個斬首示眾了!!
他他他全聽進去了?
這跟要我的命有什麼不一樣!!
我把臉埋進枕頭裡憋氣,兩腿一蹬。
不活啦!
反正我都混到貴妃了。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就算是死,那也是風光大葬!
祁梟趕緊補救。
「從前你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鬼點子,朕既往不咎,但是沈嘉魚,從今天起,你得好好活著。」
我瓮聲瓮氣:「真的?」
他發誓:「朕記性不好,什麼都不記得。」
聽到這,我才仰起臉繼續喘氣。
他將屋內所有人都遣散。
一隻手搭在我後頸上,不情不重地捏著。
「朕曾經殺過很多人,也得罪過許多人,已經習慣了這樣危機四伏、風聲鶴唳的日子,包括這次的刺殺。」
「你來之前,朕懷疑你是楚國派來的細作,亦或是刺客。」
「正因為你不是真正的清河公主,才敢對你卸下防備。」
「現在,朕給你選擇的權力。」
「是要繼續作陸栩之的傀儡,還是來到朕身邊?」
我抱緊他的腰,迫切地投誠。
「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
「我都要和你站在一起。」
9
祁梟下了旨意,要立我為後。
等我養好傷,明年新年去朝天宮祭告天地後再行冊封。
很突然的消息。
宮人跪滿了一地,齊聲向我道賀。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們在恭喜什麼。
因為整個後宮,就我一根獨苗。
我即將從手底下管著零個人的貴妃,晉升到手底下管著零個人的皇后。
但是氣氛都到了,那就意思意思慶祝一下吧。
楚魏兩國要開闢一條海上商路,年前,楚國再派使者覲見。
出我意料的是,陸栩之也來了。
要論官位和職務,他本是不用來的。
熟人見面,確實有些尷尬。
宴席上,我很努力地低頭吃飯,叮囑自己不要往別處看。
可直覺告訴我,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汗毛直立,脊背發涼。
吃得太多,胃積食了。
夜裡我在宮道上散步消食。
有人攔住了我的去路。
「嘉魚,我很想你。」
他直截了當:
「我後悔了。」
春桃和春杏十分有眼色地退下,守在暗處望風。
我就知道。
不見我一面,他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我將他虛偽的面具撕碎。
「當初不是你把我送到這裡的麼?」
「我雖沒讀過什麼書,但知君子一諾千金重。你身為百官之首,為何卻敢做不敢當?」
要不是妹妹還在楚國。
我心有顧忌。
否則我說的話,絕對比現在難聽一百倍!
他眼中划過一抹痛色。
「我也曾以為,我不會後悔。」
「嘉魚,我知道你在這裡寄人籬下,過得不好。」
「別怕,我會想辦法帶你一起走。」
我一聽這話,立馬就急了。
「我不走!」
「我在這裡過得很好!」
我馬上就要當皇后了!!
別耽誤我過上好日子,行嗎!
但他執意不聽我的話,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嘉魚,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
「魏皇喜怒無常,你在他身邊,整日提心弔膽,怎麼可能過得好?」
「……」
夠了,真是夠了。
他從哪裡看出來我過得不好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行頭。
穿的是珍貴無匹的月影紗(很貴),鞋面上綴著流光溢彩的鮫人珠(更貴)。
又捏了捏腰上新長的肉,軟乎乎。
從前陸栩之要我學舞,為了維持身形,一日兩餐,還只能吃半飽。
自從來到這裡,就開始放縱了。
哎…
這一路的麻辣鮮香只有自己知道。
陸栩之給我講了一段往事。
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曾經,他青年才俊,學識淵博。
陛下任命他為少傅,教導清河公主。
經年累月的相處中,師生之間產生了不一樣的感情。
然而,師徒有倫。
他不敢、也不能做出這樣悖逆世俗之事。
這段感情無疾而終。
而我恰好就是在這時出現的。
陸栩之最開始將我帶回陸府,悉心培養,不過是想轉移自己的注意,排解對公主的思慕。
雖然他也曾對我有過動搖。
可當清河公主不願和親,求他幫忙時。
他毫不猶豫地將我推了出去。
直到真正失去之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我在他心中的分量,遠比他想像的還要重。
他說,「嘉魚,是我對不起你。」
而今才道當時錯。
我搖搖頭。
「將我頂替公主送來魏國的事,我已經不怪你了。」
「我只是一顆棋子,在你眼裡,怎配與金尊玉貴的公主相比?」
唇角一抹苦笑。
笑他的薄情虛偽。
更是在笑自己可憐。
生若浮萍,身不由己。
「不,嘉魚,你不是棋子。」
他攥緊我的手腕,偏執又瘋狂。
「我帶你離開這裡,等回去之後,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回去?你說得倒輕巧。」
我質問道:
「若我出逃,兩國盟約會不會瓦解?關係會不會惡化?」
「這條商路的開闢,關乎著多少百姓利益和福祉?曾經你為了公主,犧牲我,如今為了我,又要連累多少人?!」
「陸栩之,你從來都只考慮你自己!」
他被我甩開。
立在原地,怔了又怔。
起風了。
我打了一個寒戰。
已經在外面站了許久,更深露重,再不回去,明日就要感染風寒了。
「從離開楚國的那一刻起,我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此生不能再回故土,不能再見到我的妹妹。」
我轉過身,淚水無聲滑落。
「若你有愧於我,就替我照顧好她。」
「好好待她,至少,不要再像當初的我一樣……隨隨便便拱手送人。」
10
那天之後,陸栩之竟真的沒再找過我。
洽談的事情很順利,這幾天,楚國使者已經在收拾行囊,準備啟程回國。
月黑風高夜。
我四處張望。
再三確認,周圍沒人。
好了,準備干點壞事。
我摩拳擦掌,屏息凝神。
「嘿!」
躍上高牆,雙手雙腳一齊發力,終於冒出一個腦袋。
停了一會,恢復精力。
準備一鼓作氣繼續翻。
往下看。
就這樣碰巧和祁梟四目相對。
他身著夜行衣,手執長劍。
後面還跟著一支殺氣凜然的影衛。
「嘉魚。」
他笑,話語中透著森森寒氣。
「要去哪兒?」
我:???
至於搞這麼大陣仗嗎?
11
我被一把拎下來。
紅眼、掐腰、按牆上。
一氣呵成。
影衛紛紛轉過身去,不該看的不看。
祁梟徹底情緒失控。
呼吸顫抖,字字都像是從齒間磨出來。
「若不是朕多加防備,你今晚就要和陸栩之走,是不是?」
「陸栩之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死心塌地!就算他負了你,多次將你棄於危險不顧,你也還是要選擇他?」
「難道他能給你的東西,朕給不了?還是說,無名無份地跟他回去,真的比做朕的皇后還要好?!」
「從頭到尾,你一直都在戲弄朕,一直在與朕逢場作戲是嗎?!」
「沈嘉魚,你還有沒有心?!」
黑雲積蓄,風雨欲來。
只是……
「陛下您在說什麼啊?」
我有點懵,順了順他的毛安撫。
又將偷偷藏在袖子裡的點心掏出來:「臣妾餓了,來吃東西噠!」
「陛下要一起嗎?」
昂,是這樣的。
最近長肉太多,我要節食,並且叮囑侍女,要嚴格監督我的飲食。
在中午吃了一小碗水煮菜,晚上吃了一顆雞蛋後,我終於裝不下去了,跑到廚房來偷吃。
這事兒,真得背著點人。
不然我的面子往哪擱?
小肚子也十分配合地叫了一聲。
「咕嚕。」
祁梟:「……」
祁梟:「………………………」
祁梟彆扭地轉開頭:「沒事了,朕不餓。」
12
他解釋道,之所以如此緊張,是因為影衛截到一封陸栩之傳來的密信。
那封信他反反覆復看了好幾遍,摺痕都起了毛邊。
【嘉魚,見信如晤。】
【將你親手送到他身邊,是我此生做過最後悔的事。你走後,我常去你曾經住過的院子睹物思人,此處省略廢話一堆。】
【你遲早會有身份暴露的一天,待在他身邊並非長久之計。我不能再讓你處在危險之中。】
【明晚,子時三刻,東門見,我帶你走。】
我悄悄溜出去吃東西的時間,恰好與信中內容相吻合。
祁梟以為我跟陸栩之跑了,帶著一群人去搜捕。
然後造成這樣一出鬧劇。
「所以,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我叉腰,真誠發問。
「你把密信半路截走了,我怎麼會知道私奔的事情呢?」
「……」
四周頓時安靜,頭頂傳來三聲烏鴉叫。
祁梟扶著額頭。
「抱歉,是朕一時氣昏了頭。」
看來再聰明的人,急起來的時候,腦子也不夠用。
我歪頭看他:「你吃醋了?」
他嘴硬:「朕沒有。」
我十分篤定:「你吃醋了。」
「朕真的沒有!」
他耳垂都紅透,根本辯不過我,調頭就走。
步子邁得很大,三步並作兩步,腳下生風。
真好玩啊。
我蹦蹦跳跳跟在後面。
「祁梟,等等我嘛~」
他回頭恐嚇我:
「敢直呼朕的名諱,治你大不敬之罪。」
嘴上是這麼說,但腳步已經慢了下來。
我一個飛撲抱上去。
「你捨不得的!祁梟祁梟祁梟…」
就這麼一路玩鬧回了寢宮,關上門,他忽然變了個人似的,將我抱上榻,從下至上仰視過來。
目光中幾分渴求。
「剛才有影衛在跟著……朕怎麼好意思,現在可以了。小魚,再叫一聲。」
我眨眨眼。
「陛下。」
「不是這個…」
他巴巴地望著我:
「求求你了,再叫一聲。」
我咯咯地笑:「是大不敬之罪呢!」
祁梟結結實實吃了一記迴旋鏢,悶悶地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