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悄悄抬起頭,沖盧鑫他們使了個眼色,希望他們能勸說慕容沛回心轉意。
14
「怎麼樣了?」
等群臣從御書房出來,已經是深夜。
我悄悄派人去請了盧鑫來問個清楚。
他搖了搖頭。
「皇帝執意要用陳御史的法子。」
「混蛋!」我大叫一聲,就欲沖回去勸阻。
盧鑫卻一把抓住我的手,「沒用的,他心裡其實都很清楚利弊,之所以執意如此,不過是想省幾筆錢,留著自己揮霍而已。」
「你若再三勸解,反而會激的他惱羞成怒。」
「是!是……我忘了,這些君王,向來不太把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的。」
「你放心,下放賑災款的官員,我會盡力安排咱們自己的人。實在不行拿錢去貼補,總不能叫百姓活活餓死。」
「……」
「還有一件事。」
「適才在御書房朝議的時候,有急件來報,說大羲舉兵壓境,來勢洶洶。守城將領戰死,請求朝廷增援。」
「皇帝急忙下旨,召正在青州剿匪的攝政王回京,想派他去居庸關支援。」
「此次大羲來勢洶洶,怕是有一場血戰要打。我們之前的計劃,可否還要實施?」
「要!當然要。」
關於慕容簫的計劃是最關鍵的一環,怎麼能因為害怕邊境戰事難打,就輕易放棄?
慕容簫風塵僕僕地趕回了京。
卻在剛上殿的時候,就被參了一本:參的是他當時暗算康王之罪。
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慕容沛沒辦法把事情壓下,只能老老實實地下旨調查。
但這樣一來,出征的人選便又落了空。
派誰去都似乎有些差強人意。大臣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關鍵時刻,我穿著一身血紅色鎧甲上了殿,主動請纓出征。
當年我在邊境力挽狂瀾那一仗,至今被人奉為傳奇。
再加上我出身武家,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順,慕容沛同意了我的請求。
當然,讓他同意的最大一個原因,是我教盧鑫說的那一句話:
「派武姑娘出征,無功高震主之憂。」
何其諷刺,前方將士危難至此。
他們的皇帝,滿腦子盤算的卻還是自己的權力安穩。
在他看來,我一介女流,即便是打贏了仗,所能討要的最高封賞,也就是當他的皇后。
但這一次,我不僅會要了他的江山,還會要了他的命。
15
巧合的是,我出征那天,押送慕容簫去大理寺的囚車也與我相遇。
擦肩而過之時,他沉痛地問我:「為、什、麼?」
他僵硬地垂抖一瞬密集的眼睫,喉間幾番滾動,質問的音調,就像是被沸水燙過一樣,用力且艱深。
尋常人看到金尊玉貴的攝政王這般落魄,都會心軟而愧疚的吧。
但我不。
我勾起一抹冷笑,慢慢湊近他的耳朵。
「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把李沉皎的事情傳到我祖母耳中的嗎?」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他害死了我的祖母,妄圖用這種手段逼我仇恨太子,從而轉入他的懷抱。
做夢!
什麼狗屁愛情,別說他只是為我殺了個王爺,就算他把全天下都捧到我面前來。
我也一定不會放過!
16
我無視他啞口無言的愧疚,騎著馬出了城。
一路飛奔到居庸關。
居庸關內,有我的十萬兵士。
加上我從京城率領的五萬人馬。
我們有十五萬。
這是大祈現在所能抽調出來的所有兵力。
而我的任務,就是率領這十五萬兵馬擊潰敵軍二十萬。
打一場,以少勝多的戰役。
「將軍,接下來我們怎麼打?」心腹王城站到我身後,憂心發問。
我不作聲,只是站在城牆上,看著敵軍的千里聯營。
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一片,讓人頭皮發麻。
有風吹過來,蕭瑟而渾濁,夾著於地旋起的黃沙。
城牆之下,芒草萋萋。
「王城,你之前給我的信上說,軍中出了姦細,是嗎?」
「是,但是我幾次在軍中盤問搜查,不僅一無所獲,反而還因此屈死了幾個無辜的副將,弄得軍中上下人心惶惶,軍心渙散。」
說到這裡,他又很挫敗地嘆了口氣。
「要不是因為這些賣國求榮的姦細,我們之前決不會輸得這麼慘烈。」
「只是他們偽裝極深,短時間內無法清除。」
「既然龍蛇混雜,那就一鍋端了。」
「將軍的意思是……」
「可是這樣一來,軍中就沒有可用的副將了。」
「我並非叫你殺了他們,只是把所有副將都囚禁起來,等戰完之後再細審。」
「況且,軍中有我為帥,就無需那麼多副將協助。」
事實證明,簡單粗暴是有簡單粗暴的好處的。
自從那些小將被控制住之後,我們的作戰計劃就沒有再泄露過。
利用對方主帥的輕視之心,我們輕鬆贏得了前幾場戰役。
但當他回過神來,仔細布局。
這戰,便演變為了一場死戰。
我部傾巢而出,將城門緊閉於身後。
眼前是血暗的夕陽。
長煙落日,孤城閉。
我們只能拼盡所有,守住這座城,和城中的百姓。
周圍殺聲震天。
天色逐漸變得血紅,我眼眶充血,眼球腫脹,已經忘了自己身處何方,只顧沒命地向前廝殺。
目之所及,皆是死屍。
奔跑斬殺中我踩過腸子,踩爆死人滾落的眼球,渾身是血的沖入敵陣。
目標只有一個:殺死敵軍主帥。
王城為了掩護我,被他們重傷。
可我來不及悲傷,只能沒命地向前沖。
在聽見對方人頭落地的那一剎那。
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下令全軍修整。
修整之後,揮師向京。
17
皇帝還喜氣洋洋地在金鸞殿上迎接我。
卻不料我一身血紅鎧甲上殿,身後還跟著無數士兵。
抽出腰間長劍,我一步步向他逼近。
「武輕音!你要幹什麼?」他又驚又慌,踉蹌著從龍椅上摔了下來。
我想我現在這副樣子一定很可怕,一定像極了阿鼻地獄裡爬出來的修羅。
不然他不會嚇成這個樣子,滿朝文武也不會嚇得一聲都不敢吭。
「我幹什麼?自然是殺了陛下,取而代之啊。」
「你這是弒君!弒君!」
他似是真的被嚇傻了,倉皇地睜著兩隻眼睛吼我。
眼神里有驚有怕,唯獨沒有焦距。
「為君不仁,難道不該殺嗎?」
我提高了音量,看向堂下的眾人。
他們被士兵挾持著,嚇得兩腿打戰,有膽小的甚至已經尿了褲子。
我對盧鑫使了個眼色,讓他把人都帶下去。
衛丞相卻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為君不仁自有臣民勸誡,武小姐若真的動手,只會遭天下人唾棄。」
倒是個鐵骨錚錚的忠臣。
可惜對我沒用。
「帶下去。」我沒理他,冷聲吩咐。
慕容沛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音音,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太子哥哥啊。我還要封你做皇后呢,你真的要殺了我嗎?」
「我知道之前退婚的事情是我不對,但我現在已經改了,我已經不喜歡那個賤人了……」
他苦皺著臉,跪在地上,手指不住地顫抖著,一下一下地抬起來,試圖抓住我的袖子。
「你聽好了,我叫姜九。」
「是十八歲的姜九,不是剛剛及笄的武輕音。」
「真正的武輕音,早在八年前,就死在了戰場上。」
時過境遷,滄海桑田。
姜九這個名字,似乎都快淡化了。
可直到今日,直到我終於可以堂堂正正說出來的這一刻,我才明白,它深入骨髓,難以忘記。
我根本不是武輕音。
我叫姜九,是華亭縣一戶貧農的女兒。
我雖出身貧窮,卻因父母兄姊愛護,得以健康長大。
可八歲那年,一場災荒奪去了我全家人的性命。
我最怕冷,可那個時候,連一件衣服都沒得穿,只能扯幾根蘆葦來裹著自己睡。
我最怕餓,可那個時候,我餓得頭暈腦脹,差點忍不住吃了自己剛餓死的父親。
我最怕疼,可那個時候,為了能討一口乾凈的水喝,我連被打碎的牙都要強忍著往肚子裡咽。
後來,我為了保命,女扮男裝進了軍營,一路到了居庸關。
武家守將在那一仗里盡數戰死。
敵軍卻還不滿足,誓要斬草除根,一路追著武家小姐不放。
危急之下,她的奶娘要求我換上她的衣服,替她們引開追兵。
說實話,武家人待我不薄,儘管發現了我女子的身份,也從來沒有告發過我。
可是那一刻,就在那一刻,我看著她們臉上理所當然的表情,突然就很不甘心這樣當了替死鬼。
古來戲文話本里,都會寫:這個時候,會有一個忠僕站出來,乖乖地替小姐引開追兵,捨身取義。
可是憑什麼?!
我也是父母豁出一切保護的孩子,我也是苦苦掙扎著活下去的人。
憑什麼就因為她是公侯小姐,我就要為她讓路?
所以我最終沒有答應她們的要求。
但我為她們,也為自己,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後來,我在死人堆里被人撿起。
他們為我療傷的時候,發現我是個女人,就以為我是武輕音,把我送到了盛京,跟武老夫人一起生活。
我不想搶了她的福報,老實跟老夫人說清了自己的身份。
誰知她卻沒有怪我,反而讓我就此替用她孫女的身份,蟄伏京中,替她武家報仇。
她那時已年過半百,因為朝廷猜忌,遲遲不肯增援,她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親人。
所以她費盡心思,為我求來了太子的婚約,希望我能藉此打入權力高層,替武家報仇。
如今大仇得報,我也可以告慰她的在天之靈了。
尾聲
世事恍若白駒過隙,一轉眼,就到了三年後。
「陛下,這是安州那邊送來的。」
我正批著奏摺,太監送來一份書稿。
——是《紅樓》的第八十回。
「這第八十回也磨得忒久了,她有沒有說剩下的什麼時候送來?」
「回陛下,李姑娘說,作者曹公就只寫到了第八十回,後面的是他人補寫的。問陛下可否介意?」
「補寫?竟有這樣的事?」
「罷了。」
「人生本就是諸多不圓滿,又何必強求一本書要完整?」
我頗有些可惜地將書稿放回去。
「陛下,盧尚書求見。」門口的小太監弓著身子進來稟報。
「宣。」
「不是說今日要放燈嗎?怎麼還坐在這裡?」
他一身湖藍色的長袍,芝蘭玉樹,端的是個謙謙君子的溫潤模樣。
當然,要是臉上沒有漫著那樣鬆散的笑意的話。
看見桌上多出來的那份書稿,他嘖嘖稱奇了一聲。
「你說這人之間的緣分啊,還真是說不清道不明,這李沉皎當時那麼討厭你。可是知道是你救了她之後,也能公然站出來支持你篡位,讓你贏得一波人心。」
「如今更是,三天兩頭就往宮裡送東西。」
「沒什麼緣不緣分的。」
「她也算得上是知恩圖報了。」
「……走吧,今日是中元節,還要放燈祈福呢。」
我拍拍身上的衣服,站起身來,隨著他走出去。
盛京城門,我親手升起一盞孔明燈,看著它冉冉升起,匯入滿天的燈火里。
這一夜,全城的百姓,都放起孔明燈,運河裡更是漲滿了各色的河燈。
河燈三千,明燈三千。
我們以此祭奠。
祭奠這盛世里,所有餓死的災民,所有戰死的將士,所有屈死的冤魂。
祭奠這局限的時代里,所有不被關照的靈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