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陸執站起身,點燃一支蠟燭。
他拿著蠟燭,站到我著紅裝賞花的那幅畫像前。
燭光昏暗,他仰頭看著我的畫像,久久未動。
「抱歉……」
陸執嗓音微啞,聲線顫抖,竟似哽咽。
15.
沒過幾天,李景珩便查出,去過我墓地的是樓貴妃的人。
樓貴妃前一個孩子胎死腹中後便傷了根本,遲遲未能有孕。
傳聞說取有功德之人的墳尖土服下,就能使死去的孩子蒙福,再回母腹。
她太想要孩子了,便命人去取了我的墳尖土服下。
聽聞此事後,我只覺得荒唐。
所有人都認為我罪大惡極,是顛覆倫理綱常的妖女。
樓玉青更是夥同樓氏上下害死了我,沒想到她居然還敢用我墳上的土。
可更荒唐的是,樓玉青在被降位分時昏死,太醫來診,竟真的把出了喜脈。
「下去,讓唐德海不要輕舉妄動。」
陸執放下手中的筆,揮退來報的密探。
看著男人平靜的側臉,我便知道,這其中定有他的手筆。
此時此刻,還有什麼是不明了的呢?
我隱約知道他想做什麼,卻一直不敢確認。
畢竟我活著時和陸執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交集。
唯一一次面對面說話,還是我被他彈劾急了,在下朝時揪著他領子問他到底想幹什麼。
我對陸執並不算友善,他似乎也很厭惡我。
所以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想要替我報仇。
也許,這只是他謀算其他事情其中的一環吧……
16.
第二日,又傳來新消息。
貴妃因有孕而免去責罰,並以命起誓自己未動我的屍骨分毫。
景陽宮內,樓玉青跪伏在地,哽咽不已:
「陛下,臣妾實在是念子心切,這才鬼迷心竅做出荒唐事,可臣妾真的沒有動長姐的屍骨!」
李景珩半闔著眼,似在假寐,默不作聲。
樓玉青幾近絕望,恰時,錦衣衛指揮使忽然來報:
「陛下,各種刑都用過了,那太監依舊說他沒有動樓大人的棺木。」
「陛下,臣妾沒有說謊。」
樓玉青咬著下唇,抬起朦朧的淚眼看著李景珩,在對方望過來時,又微微垂下頭,露出脆弱纖細的脖頸。
她知道,自己這副模樣,像極了那個死去的賤人。
果不其然,李景珩扶起了她,指尖撫去她眼角的淚水,幽深的眼睛裡卻泛起另一個人的影子。
「不要哭。」
李景珩把臉埋進樓玉青的頸窩裡,滿是眷戀,低聲道,「她從不掉眼淚。」
樓玉青忍住淚水,幾乎要將下唇啃咬出血。
她恨死樓摘星了。
憑什麼?
憑什麼她的一切都是依靠樓摘星才得到的!
她的貴妃之位。
她的寵愛。
甚至她的孩子也是。
唯一暢快的,就是這個賤人死在了她的謀算下。
她樓摘星再厲害又如何,最後還不是變成了一柸黃土!
…..
17.
錦衣衛就快翻破天,卻無論如何也查不出我屍骨的下落。
李景珩怒不可遏,親自處決了兩個辦事不力的官員後,命錦衣衛傾巢出動。
京中人人自危時,忽然來了個雲遊四方的道士說我的屍骨在江北一帶。
錦衣衛指揮使茫無頭緒,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前去江北尋覓。
卻沒想到,還真在一處白鶴曾棲息的蘆葦盪里找到了我的屍骨。
此事一出,坊間皆說,我一生為國鞠躬盡瘁,即便隱瞞自己為女兒身,有欺君之罪,也功能抵過。
至於樓貴妃滑胎一事,定別有隱情。
畢竟,白鶴藏骨,是老天也不忍我含冤而死。
同一時間,朝堂中許多大臣紛紛上奏,都要皇上重審樓貴妃滑胎一案。
李景珩沒有管這些事,他親自動身去江南,要接回我的屍骨。
毫無疑問,那是個假的。
我的屍骨還在陸執密室里,他正如往常一般為我添香。
盈火如碎金,映襯得他身影癯然似竹,而薄衫下凸起的脊椎鋒利,又像一把藏鞘的劍。
我看得有些怔愣。
恰時,探子來報:
「主君,江北出現奇觀,白蟻聚集在城牆之上,遠遠看去,形似樓字。」
「坊間民憤激盪,都說要還樓大人一個清白。」
陸執正垂眼看著棋盤上的棋局,聞言微微頷首,而後隨意拈起一枚棋子擱下。
棋局頓時潰散。
昏暗的室內,他眼睫低垂,露出的一截瘦弱後頸,恰似枯枝埋雪。
18.
李景珩沒管坊間傳聞,也沒管那些異象。
他自江北接回我的那具假屍骨後便命錦衣衛去尋一個道士。
可那道士似憑空消失了般,怎麼也找不到。
到最後,李景珩把自己和那堆骨頭關在殿中,連早朝都不肯上了。
群臣聚集在陸府,怨聲載道。
陸執輕輕放下手裡的茶盞,清脆的瓷器聲響起,屋內的嘈雜聲頓時消失。
「諸位所求,陸某已經知曉。」
「明日,陸某便入宮求見聖上。」
眾人像找到主心骨,紛紛行禮道:「有勞首輔。」
可剛至深夜,宮內便傳來消息,說李景珩不知為何生怒,要斬殺樓貴妃。
陸執正為我的畫像添色,聞言並沒有太大反應,只是輕輕擱下筆,吩咐道:
「備車,進宮。」
禁宮內燈火通明,稍靠近宮門,便忽聞尖利的哭泣聲。
「陛下!不要!求求您!」
樓玉青再沒了從前的雍容華貴,她髮絲凌亂,被按趴在地上,涕泗橫流,尖叫著求饒:
「陛下!臣妾肚子裡還有皇嗣啊!」
而李景珩面容平靜,拎著長劍,一步步靠近她,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的小指:
「阿星少了一根指骨,青兒,你乖乖把自己的手指讓出來,我封你做皇貴妃好不好?」
我從來沒見過他這般如厲鬼索命的模樣。
可眼下,他狀若瘋癲,形似羅剎,竟只是因為那堆假屍骨里少了根指骨。
我滿是失望。
不明白從前那個心懷遠志,為國為民的小世子為什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陸執就站在遠處靜靜看著,直到李景珩就要砍下樓玉青的手指,他才緩緩開口:
「陛下,臣尋到了您要找的道士,現下正在宮外等候傳見……」
他話音未落,李景珩便丟下劍,嗓音嘶啞而急促:
「快傳他覲見!」
19.
李景珩親自前往宮門前迎接道士,陸執沒有跟上去,反而把目光落在樓玉青身上,命人把她扶起來。
她進了偏殿休息,陸執卻沒有迴避,也邁進了殿中。
屏風將內室隔開,他清潤的嗓音透過薄紗傳來:
「娘娘和二姑娘生得極為相似。」
樓玉青眸光微轉,似是下定什麼決心,輕輕偏過頭,將側臉暴露在燭光下。
飛光流落,照在她瑩潤瓷白的肌膚上。
「大人,臣妾還有別的地方更像長姐。」
她的嗓音帶著勾人的嫵媚,「您想看看嗎?」
我有些犯噁心。
樓玉青確實和我長得很像,尤其是側臉,幾乎一模一樣。
隔著隱約的薄紗,就好像是我跪坐在地上,邀請陸執進來。
我望向陸執,卻見他的神色冷淡,連眉間那點一直以來細微的溫和都消失不見了。
燈花發出輕微的燃爆聲,樓玉青見陸執沒有應聲,便走到外室,跪在陸執腳下。
她期期艾艾地道:
「妾聽聞大人慈悲心腸,大人就看在長姐的面子上,救妾出宮吧!」
陸執依舊沉默,只是隔壁主殿,卻忽然傳來李景珩的聲音。
「貴妃如今身體康健,朕也日日臨幸她,難道還不夠嗎!?」
另一個聲音沉吟片刻後道:
「皇上莫急,貴妃腹中有皇嗣,皇嗣出生後,若引魂入貴妃體內失策,皇嗣也可作為備用。」
大殿落入一片寂靜,只剩樓玉青「嚇嚇」的喘氣聲。
她瞪著眼睛,眼淚不自覺地往下掉。
「皇上只娘娘腹中一個孩子,這孩子有多尊貴,娘娘想必也明白。」
陸執靜靜地看著她,緩聲說,「不想做任人宰割的魚肉,那就只能成為屠刀。」
在這一刻,他曾經所有的舉動都在我腦海中串聯起來。
道士是他的人,借屍還魂的法子是他命道士告訴的李景珩。
墳尖土求子也是他告訴的樓玉青。
還有江北的異象,讓樓玉青知道李景珩想用她的身體作為引魂的容器。
他的最終目的,是要借樓玉青之手取李景珩性命。
20.
夜色瀰漫進偏殿,男人潤和的側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蹲下身,拿出一個小紙包。
「娘娘只需在夜裡把這藥放到皇上的枕邊,皇上的身體便會日益衰敗,到娘娘生產那日,皇位如何,全憑您做主。」
他生得本就如霜似玉,輕輕一句「臣會輔佐娘娘和小殿下榮登大寶」,便讓樓玉青迷了心竅,怔怔道:
「妾願與大人共享江山。」
陸執微微勾起唇,鴉翅般的羽睫在他眼瞼下投出一小片淺淺的陰影,無人看見,他淺色的瞳仁里泛起的濃厚殺意。
我只覺得這殿內的氣氛十分不對勁。
雖然明白陸執不會中美人計,我卻依舊心裡很不舒服,冷哼一聲,從窗戶飄出屋外。
上京多風沙,又是一個陰雲天。
透過門窗縫隙,我看見主殿內龍袍逶迤,而李景珩神色安詳,躺在那堆假屍骨旁,竟安穩地睡了過去。
我輕輕嘆了口氣。
世間紅塵滾滾,恨與愛糾纏不清,誰又能說明白呢?
21.
陸執趁夜深離了宮,馬車搖搖晃晃,讓人也困倦起來。
向來冷靜克制的陸執,呼吸竟然也慢慢變得均勻起來。
他今夜會做夢嗎?
我嘗試著伸出指尖。
下一瞬,男人炙熱的呼吸噴洒在我耳畔,讓我驟然渾身癱軟。
透過一旁的銅鏡,我看見自己蜷縮在陸執懷裡,渾身只有一塊薄紗遮羞。
他這是在做什麼膽大包天的夢!?
我想叫他的名字,一張嘴,發出的聲音卻羞恥得不行。
想推開他,卻又被觸手的肌膚燙得瑟縮了一下。
霜雪一般清冷的男人,怎麼剝去外衣卻似火球一樣。
我想扯住他的寬袖遮住自己,可這個姿勢實在太親密,肌膚相貼,稍稍一動便泛起細密的酥麻。
偏偏陸執還緊箍著我,灼熱的吻密密麻麻落下,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不知為何,我的身體內忽然湧起一股不知名的浪潮,便難耐地仰起脖子。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
只莫名覺得自己急切地想擁有什麼。
「陸執……」我帶了些哭腔。
陸執便落一個吻在我唇角,嗓音喑啞:「為什麼哭?」
我急促地呼吸著,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到他瑩潤的薄唇上。
他的眼神便霎時暗下來,握住我的後頸,不容置喙地吻了下來。
耳邊只剩下他的喘息和曖昧的水聲,我不自覺地圈住他的脖子,開始迎合他。
忽然,馬夫的聲音響起:
「主君,咱們到了。」
我再睜開眼,便已經又在了馬車裡。
只剩方才還未平息的情潮在身體內翻湧。
而陸執端坐著,依舊沒有動,斜飛入鬢的細眉輕輕皺起,呼吸顯然比方才要緊促許多。
「主君?」
車夫又喊了一聲。
陸執的喉嚨上下滾了一滾,才低低應了一聲,只是嗓子啞得厲害。
那天晚上,陸執在凈室內待了好長時間。
我原本照常跟了進去,不過一會兒,便紅著臉連忙逃了出來。
屋內水聲潺潺,摻雜著男人溫柔繾綣的低語。
一聲聲,喊得正是我的名字……
22.
之後的一段日子,陸執恰巧休沐,上京也罕見地見到了太陽。
可太陽出了沒幾日,天氣便又再次陰沉下去。
同時,陸執被李景珩以商討政事為由傳召進宮。
可整整一個白日,都不見李景珩出現,只有一個小內宦來來回回傳話。
陸執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對,我卻知道,今夜恐怕就要出大事。
夜間亥時,多雲無月,宮內安靜得不同尋常。
陸執並未入睡,坐在窗前與自己對弈。
宮亂的開始,就在一瞬間。
尖叫聲、刀劍碰撞聲和哭喊聲繞成一團。
屋子裡卻安靜得過分。
我就坐在陸執對面,看他指揮著白子將黑子一粒粒吞下。
當棋盤被白子完全占領後,陸執站起身,打開窗戶。
烈風吹過,裹挾著血腥氣和硝煙闖進來。
陸執站在濃煙里眺望著不遠處的沖天火光,眼底漸漸漫上幾分暢快。
「早該如此了。」
他低聲自語,而後轉身推開宮殿大門。
屋外的血腥氣要更濃厚一些,孤月懸空,放眼望去,以往恢宏的禁宮已經瘡痍滿目。
「大人,西安門大勝!」
「大人,北安門大勝!」
「大人,承天門大勝!」
……
不知何時出現的唐德海站到陸執身邊,笑道:
「大人料事如神,樓氏果然在今夜逼宮,還好您早讓三千營秘密回埋伏,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陸執憑欄站定,手裡把玩著一枚白子,淡聲吩咐:
「命三千營退回城外把守,錦衣衛與二十六衛暫時接管上京城防,和樓氏同謀的五軍都督就地斬殺。」
他似想起什麼,問道:
「陛下現在何處?」
唐德海猶豫了一下:
「在景福宮……」
23.
到了景福宮後,我才知道唐德海為何面色古怪。
屋子裡的血腥氣幾乎要凝成實質,樓玉青被剖開肚子,內臟流了滿地,而李景珩像瘋了一般,正死命地把從江北找到的骨頭往樓玉青肚子裡塞。
樓玉青的內臟被骨頭擠壓得碎裂不堪,他卻像看不到一般,只固執地一聲聲說:
「阿星,回家……我帶阿星回家……」
我不忍再看,偏過頭去。
唐德海也一副要吐不吐的樣子,陸執卻靜靜地垂眸看著面前血腥的場面,神色絲毫不變。
「陛下夢到過她嗎?」他忽然輕聲開口。
這個她自然指的是我。
李景珩僵硬地轉過頭,一雙眼睛木然地落在陸執身上。
陸執微微一笑:
「陛下應該從沒夢到,畢竟當初是您的自私和愚蠢害死了她。」
他一步步逼近李景珩:
「您知道她男扮女裝,對她生起慾念,所以在樓氏陷害她時無動於衷,想讓她假死後為她安排一個新身份收入後宮。」
「若能成功便罷了,可您偏偏是個色慾薰心的蠢貨,樓貴妃只用一杯酒和與她相似的側顏就將您勾上了床。」
「陛下在美人懷中酣睡時,樓貴妃將聖旨交給了一心想要她性命的樓家人。」
「她七竅流血而死,您依舊穩坐皇位,美人在懷。一遍遍告訴自己當年的失策全是樓貴妃的錯,告訴自己樓貴妃遲早要死,告訴自己她不會怪你。」
陸執凜若冰霜,眼眸森然,嗤笑道:
「真是好會自欺欺人。」
陸執每說一句,李景珩的面色便白一分,我的心也就冷一寸。
倘若他是疑心我會擅權弄勢,擔心皇權不穩才冷眼旁觀我被汙衊而下獄也就罷了。
可他偏偏是因為自己的一己私慾,想要囚我於深宮做他的金絲雀。
我死得多麼可笑。
我從前與他相約想要天下太平、百姓安樂的誓言又多麼可笑。
「她不會怪我……阿星不會怪我……」
李景珩喃喃自語,無措地抱緊樓玉青的屍體。
窗外烏雲密布,驟然砸下一道驚雷,照亮他慘白的臉。
李景珩忽然看著樓玉青泛著青灰色的臉笑起來:
「阿星,你醒啦,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背起樓玉青,像許多年前背起重傷的我一樣,一步步往外走,輕聲說:
「阿星不怕,我帶你回家。」
任誰都能看出來。
李景珩,瘋了。
陸執看著李景珩佝僂的背影,眸色深沉如墨。
我以為他是心生憐憫,想饒李景珩一命。
卻不料他緩聲開口吩咐:
「把那瘋子的嗓子毒啞,雙臂一寸寸敲碎,再派人跟著他,必要保住他的性命。」
月光流淌在地上,似一攤細鹽。
陸執想,即便是死,李景珩也休想提前一步到閻王殿前找到她。
24.
泰和十七年,樓氏謀反,帝不幸遇害,首輔陸執平反後扶持宗室旁支幼子登基,以定民心。
幼帝登基的前一晚,陸執去了關押我父親的大獄,整整一夜未出。
血流成河的牢房中,他拎著我父親的皮,站在晦暗的月色下,滿身寂寥。
他說:
「樓摘星,我替你報仇了。」
半張濺滿了血的臉籠在夜中,詭異艷麗到極致,那一道瘦長的影子晃蕩著,比我還像只鬼。
我想喊他,可我現在的力量實在太微弱了,只是跟著他就感覺好累好累。
陸執拖著人皮,失了魂般地向外走。
走到獄外時,他抬起臉,看著濃黑的夜空。
陰雲天,沒有星星。
陸執還是緩緩朝著半空中抬起手。
他想碰一碰星星。
可星星哪是他能碰得到的呢?
陸執想起來與她的初見。
那時他方入上京,拜進沈閣老門下。
世家子弟錦衣玉冠,皆圍著他嬉耍,撕他的書,將他最體面的一身衣裳潑滿酒水。
陸執知道自己身份太低,今日的屈辱只能咽下。
忽然一柄赤金短刃從天而降,「錚」的一聲鑿入嬉笑的人群中。
「這麼熱鬧,怎麼沒人喊我一起?」
少年長眉似柳,烏髮披肩,身姿挺拔,手腕翻轉,指尖上的蝴蝶刀便劃出一道流光,飛入他澄澈的眼中。
陸執認得他,樓家那個金尊玉貴的小世子。
只是,他不明白對方為何會出聲制止。
世家子弟錦衣玉食,怎麼會懂得平民百姓的苦楚。
樓摘星身為定安侯世子,更該是敗絮其中。
可樓摘星不是。
樓氏危亡之際,他以鐵血手腕打回上京,扶持新帝登基。
大軍入城的那日,陸執就在人群中看著他。
少年將軍金甲覆身,目若朗星,瞳如點漆。
周圍姑娘皆紅著臉將繡囊拋入他懷中,他照單全收,笑容明朗。
轉眸間,視線相交。
駿馬之上的少年朝他揮手,眉眼彎彎,將手裡的繡囊拋進他懷中。
香氣滿盈,陸執不知怎麼的,忽然羨慕起身邊談論著樓小世子的姑娘們來。
25.
陸執起初並不明白自己對樓摘星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他只是覺得,樓摘星不該和皇帝走得太近。
先不說他冠寵群臣,皇帝太過偏信,便會引得其他人不滿。
如此一來,他在朝堂上只會樹敵更多。
況且,他們二人都為男子,樓摘星還時常留宿宮中。
陸執每每想起此事便惱怒不已。
皇帝後宮還空懸著,若是被有心之人傳出, 誰知道外人會說些什麼?
他只得每日上奏,以警醒樓摘星。
可這人非但不領情,還在下朝時怒氣沖沖地逼問他到底想幹什麼。
陸執並沒有好意喂了狗的憤怒。
他心底里湧出一種令人難以忍耐的酸澀感,像是……委屈。
他為什麼委屈?
陸執自己也不明白。
還沒等到他想明白,上京就傳來消息說,樓氏驚才絕艷的小世子不僅是個姑娘家, 還因欺君之罪加上謀害貴妃, 被賜死了。
陸執來不及想太多, 拖著重傷未愈的身體往上京趕, 跑死了三匹馬。
卻還是沒趕上。
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雨, 像是要把整座京城沖洗乾淨。
陸執想,那個耀眼似太陽的姑娘死了, 這個世界就該隨之坍塌。
26.
幼帝登基的那日,陸執率群臣前往天壇祈福。
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聲稱自己能提前喚三千營入京護駕,是因為某日我去了他夢中告訴他樓氏意圖謀反。
他率先跪地,俯身長拜:
「請陛下允准御史入紫雲閣。」
大周建有紫雲閣,紫雲閣里供奉著的皆是自古以來的肱骨之臣。
而我,成了上下千年以來第一個入紫雲閣的女子。
牌位入紫雲閣的流程, 原本是交由司禮監安排。
陸執卻要親自送我。
那天,陸執罕見地穿了身紅衣。
紅衣如火,似要燒斷故人愁腸。
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後,忽然聽見一個縹緲的聲音:
「你不想回去嗎?」
我一怔:
「可我已經死了, 又該怎麼回去呢?」
那個聲音說:
「有人很想讓你回去, 他的執念太強了太強了。」
「可以回去嗎……」我的目光落到那個形銷骨立的背影上。
「你的身體已經腐敗,但我可以讓你以另一種身份回去。」
我看向抱著我牌位的陸執, 餘光卻瞥到周圍的百姓。
百姓們大都衣衫襤褸, 面黃肌瘦。
——大周夏季少雨,很多地方都在鬧旱災, 百姓顆粒無收。
我的心中已經有了選擇, 便笑道:
「那就讓我化作一場雨吧。」
化作一場春日驟雨,淋淋漓漓, 淅淅瀝瀝。
滋潤世間萬物,沖刷一切罪惡。
同時,與故人重逢。
那個聲音似在意料之中,並沒有很驚訝:
「你確定嗎?」
我笑著點頭:
「確定。」
27.
寂靜的天地間忽然起了一絲風, 有人似有所覺,仰起頭,伸出手掌。
「啪——」
驟降的雨珠落在掌心,濺起一絲清涼。
「……下雨了?」
雨水在一瞬間傾斜而下, 像展開的上好綢緞, 又似一幕珠簾。
「下雨了!下雨了!」
「御史大人顯靈了!」
陸執愣在原地, 抬眼望向天際。
茫茫一片白, 生與死的界限好像也模糊起來。
雨滴溫柔地落到他的臉頰上, 一滴滴,似一個個輕吻。
他垂下眼,看見許多砸在地面上的水珠迸裂, 像漫天碎星。
陰雲天,有雨,有星。
完
備案號:YXXBA7kvg5LvGkIXqaq77cA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