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十年,太子為了心尖上的那輪明月,不許我誕下他的血脈,任由我置身於後宮的詭譎人心中,被算計到燈枯油盡。
重生回來,我當即拒絕了與太子的婚事。
太子卻喬裝闖進我臥房,咬牙切齒道:「除了本宮,你還想嫁誰?」
我淡然喊侍衛把他亂棍打出府,對他一字一頓說:「嫁給誰,都不會嫁給你了。」
01
我重生了。
重生到皇后給燕鐸選太子妃那一年。
荷華殿內,世家女們坐在母親身側,或嫻靜,或雅致,皆是一等一的好模樣。
可我知道,正悄然立在屏風後的太子,並未瞧上任何一位姑娘。
太子心尖上的白月光,樣樣都好,卻只差一個出身,沒有資格進到這殿中來。
如上一世那樣,皇后一一問過大家的喜好、品性,嘴角噙著淡然的笑,令人琢磨不透。
最後,她揮退眾人,只留我母親與我,陪她小敘一會。
皇后握著我母親的手,表情和煦:「本宮瞧著,你們家的女兒不錯,不如……」
我猛然起身,打斷皇后的話,直直跪到她面前:「承蒙娘娘厚愛,只是,崔盈已有心悅之人,不能做太子妃。」
母親訝然,也許不明白為何我會如此失禮。
皇后眉間似有慍怒,卻迅速平靜下來,笑著感慨一句:「率性天真,不愧是崔氏女。」
「這親事,看來是結不成了。」
屏風後忽而傳來細微的聲響,我轉眸,只看到一抹閃過的袍角。
應是燕鐸,他應當滿意了。這一世,他不會再娶一個不愛的人,當他的妻子。
我隨母親走出殿門。宮城之上,天高雲闊,我鬆開一口氣,淚水不知不覺糊了滿眶。
母親搖搖頭,斥我胡鬧。看我模樣,卻又嘆了口氣:「不願做太子妃就不做,我家阿盈心思純善,真要入了東宮,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只是,這種事,早些跟阿娘講就好了。」
02
上一世,皇后看中的太子妃也是我。
我出身於百世簪纓的名門望族,父親是當朝丞相,兄長深得陛下喜愛,前途一片光明。
是以,我嫁給太子燕鐸,是順理成章的事。
於我而言,我也是願意嫁給他的。
十四歲那年,上元燈節,我與侍女走散,獨自站在橋邊等人來尋我。
幾個地痞流氓上前調笑,嘴裡不乾不淨。
我害怕地攥緊了手中的花燈,正想掄過去反抗,眼前忽閃過一紅衣少年的身影。
他衣袂翻飛,頃刻間便把那幾個人一一踹進水裡。
夜色里,只見他長身玉立,眉眼間儘是恣意明耀。
「誒,你是哪家的姑娘?」少年問,「這麼晚了,怎麼一個人在這?」
「崔家的,和家裡人走散了。」我答得從容,心頭卻如擂鼓一般,嘈然得不成樣子。
那少年念叨著「崔家」這兩個字,便差護衛送我回府,自己卻匆匆離去。
他鮮活身影沒入人潮,背影都染著喜意。
後來我才知道,燕鐸喬裝出宮,是趕著赴駱明月的約。
宮宴再見,我認出那日遇到的少年,竟是當朝太子燕鐸。
遙遙相望,視線對上的剎那,燕鐸向我眨了下左眼,食指放在唇前,示意我保密。
我不禁莞爾,輕輕點了點頭。
春風繞著懵懂心事打轉,不知不覺間,我習字落筆,只描出兩個字來……燕鐸。
皇后選崔氏女做太子妃,人人都滿意。
唯獨燕鐸在皇后宮前跪了一夜,執意要娶自己的心上人。
我渾然不知,在府中跟著宮人學繁瑣禮儀,滿心歡喜地準備做太子妃。
出嫁前,長公主廣邀世家子女來山間別苑小聚,我和太子自是受邀前來。
燕鐸整場宴會不見身影,我被世家女團團圍住,慶賀落在我身上的這門喜事。
角落裡卻突然亂作一團,名喚駱明月的姑娘淚眼朦朧,被人潑了滿身湯汁,狼狽不堪。
燕鐸站在不遠處,眼底複雜情緒涌動。
有人暗暗嘲笑,七品官的女兒縱使混進來宴會,也仍上不得台面。
我上前解圍,令人將駱明月帶下去,把我備用的衣裳換給她。
將至日暮,我又把自家的馬車讓出一輛,好護送駱明月回家。
燕鐸留意著這一切,悶聲對我道了句:「多謝。」
我稀里糊塗應下這聲道謝。
隔天,駱明月的屍身在城郊被發現。
是山匪作亂,又不認識崔家的馬車,只管燒殺劫掠。
我自是十分後怕,縱使人人都勸我說,不是我的過錯,我還是覺得自己害了駱明月,大病一場。
而太子率親兵剿了滿座山的匪徒,聽說那一晚血流成河,無人留得性命。
成親當晚,紅燭灼灼。
我看向燕鐸,眸光流轉,儘是羞怯。
他捏著我下巴,面上不見喜色:「你心悅本宮?」
我抿唇,堅定應道:「自是喜歡的。」
燕鐸凌厲眉眼逐漸松展,半晌,他似是自說自話道,語氣沉沉:「那便好。」
錦被翻浪,燭淚滴了滿盞。
成婚第一年,燕鐸待我極好。他不納美人,不好聲色,似是將所有的情意付諸在我身上。
上京人人皆知,太子妃是個好命的女子。
我初為人婦,雖在重重宮闈里艱難處事,但心頭總是歡喜的。
我也用盡心思對燕鐸好,只盼舉案齊眉,如此相伴一生。
成婚第二年,皇后與我敘話時,面上儘是慈愛,明里暗裡催我儘快誕下東宮嫡子。
我看向毫無動靜的肚子,默然點頭。
成婚第三年,各處送來東宮的美人一茬接一茬,燕鐸盡數遣散,從不肯納下。
夜半,我試探著讓他收下幾個美人。
燕鐸扯來錦被蒙住我雙眼,細密的吻落在我臉頰。
他聲音繾綣:「我只要你一個。」
隔日我照常去侍奉皇后時,她尋了由頭,罰我跪在殿前。
慈悲相、聖人心的皇后,話語淬著冰冷的刀光:「太子妃,你竟如此不懂事,本宮真是看錯人了。」
成婚第五年,我依舊無子,太子妃崔盈,成了全京城聞名的妒婦。
皇后、陛下,亦或我的母家,甚至於我兩心相許的夫君,都在責備我的不堪。
我越來越疲憊,逐漸變成一具渾渾噩噩的偶人,積鬱成疾,毫無生氣。
03
發現真相那一年,我已是燕鐸的皇后。
皇帝沒有血脈存世,國朝人心浮動。
九月圍獵時,我又一次為納妃之事,去尋燕鐸。
隔著一道垂簾,我清楚聽到裡面的交談聲。
「皇后數年無子,陛下還是難以撫平心中怨懟嗎?」
燕鐸沉默片刻,答道:「不夠。明月死得悽慘,孤要讓她一生,償還這份罪孽。」
明月……駱明月,早已模糊的名字,此刻在我腦海中轟然炸開。
我倉皇離去,差人去打聽經年前的事情。
駱明月的父親曾是太子詹事,常帶著男裝打扮的女兒入宮,與幼時的太子一同玩耍。
青梅竹馬之誼,縱使後來駱父遭罪,再三受貶謫,也沒有斷絕。
燕鐸心尖上,始終是那輪明月。
下屬呈來一張畫卷,上面的女子杏眼桃腮,年輕秀美的容顏絲毫未被歲月侵蝕。
我顫抖著將手覆上她雙眼,露出的下半張臉,正與我有幾分相似。
駱明月死了,燕鐸以為,是我害了她。
所以,這麼多年,他的專寵是裹著蜜糖的毒箭,要讓我受言語指摘,人心擠兌。
我無法生育,是飲食中摻入的一碗碗避子藥。
他情至濃時的話語也只對駱明月講,虛置後宮、不納美人,是當初他對少年時愛人的承諾。
可笑的是,我活在編織的美夢裡,從未清醒過。
當了近十年燕鐸的妻子,我循規蹈矩,從不犯錯。此時卻策馬疾馳在林間,任由淚水糊了滿眼。
墜落的瞬間,我想,若有來世,我不願嫁給他了。
崔家的長女崔盈,也是千嬌百寵養大的姑娘,怎會為了情愛,去害死無辜的女子?
燕鐸,你該告訴我的。
04
從皇后宮中歸來,已有數日,前世那道立我為太子妃的詔書並未送到崔府。
我鬆了一口氣,總算覺得真切活了過來。
給母親請安時,我伏在她膝畔,聽她與我說話。
「阿盈相中的少年郎是哪家的?」母親摸著我的頭髮,「與阿娘說,阿娘也好替你定下這門婚事。」
我腦海驟然一片空白。
對皇后說的話只是藉口,我哪裡真的有心悅之人。
「陸家那孩子溫文雅致,與你兄長常有往來,常常到府上拜訪,是他?」
「他……」我訥訥難言。
陸家昭年,芝蘭玉樹,後來也是朝中一等一的權臣。
上一世,群臣上書請求廢后時,陸昭年必沖在首位。
見我遲遲不答,母親只當我害羞,輕笑兩聲,便替我做了決定。
三月春暖,臨水遊樂,是為上巳節。
陸昭年將我護在身側,小心避讓著過往行人。
我仰頭,只看到他白皙側臉,和唇邊噙著的淡然笑容。
「阿盈可是有心事?些許日子不見,怎麼沉默了許多?」
崔陸兩家私交不錯,陸昭年自幼喚我阿盈,我便也順理成章,叫他一聲「二哥」。
「沒什麼。」我笑得坦然,「前些日子做了一場噩夢,被嚇著了。」
「如此……」陸昭年若有所思,遂即解下腰間玉佩,遞至我面前。
「此玉產自西南福地,有安神寧心之效,阿盈收下吧。」
我抿了抿唇,應道:「多謝二哥。」
陸昭年輕笑著頷首,轉眸間眼神卻定在一處。
我順著他目光看去。
曲水之畔,垂柳下的少年少女相對而立。
少年長身玉立,少女含情脈脈,端端站在那便是一對璧人。
「太子殿下?」陸昭年喃喃道。
似是感應到這邊的動靜,燕鐸乍然回頭。
春水微瀾,夾岸花樹簌簌搖落,卷了一地落紅。
視線相交的剎那,燕鐸疾步向這邊走來,在我們身前站定。
他直直盯著我,欲說些什麼,卻只吐出兩個字。
「崔盈。」
陸昭年不露痕跡地將我往後擋了擋,拱手行禮:「見過殿下。」
燕鐸身後的少女氣喘吁吁追了上來,輕聲喊了句「殿下」。
我認出那是駱明月。
燕鐸渾然不聞,伸手欲牽我的袖子。
陸昭年抬手擋住他的動作,眉頭微皺,提醒道:「殿下這般行徑,有些冒犯了。」
「你……」燕鐸才看到我手中的玉佩,難以置信道,「你們……」
陸昭年與我滿是疑惑,不知道燕鐸今日抽哪門子瘋。
後半日,我們四人便在一起。
陸昭年將來是天子屬臣,這時自要陪在燕鐸身側。
我渾身不自在,只想趕快回府。
一路上,燕鐸不時想與我獨自說些什麼,皆被陸昭年擋了回去。
烏金西墜,暮色四合,總算到了分別的時候。
路邊的小女孩提著一籃芍藥,怯生生上前問道:「公子,買花嗎?」
芍藥,是情郎贈予心愛女子的花。
駱明月看向燕鐸,眼眸盛滿期許。
我搭著陸昭年的手上了馬車,沒有再回頭看那對有情人一眼。
05
與燕鐸相遇得突然,我心頭郁煩。
夜半時,我遲遲睡不著,便趴在窗前發獃。
眼前猝然堆滿鮮紅花簇,熱烈明媚,染著整個春日的清香。
燕鐸的面容自花枝後探出。
他來得匆忙,身上穿的黑衣沾著不知從何處來的泥土,只有一雙眼眸,在夜色中粲然若星子。
我定定看著他,聽他朗聲問我:「崔盈,除了本宮,你還想嫁誰?」
我皺眉,便要合上窗子。
燕鐸卻急切上前制止,忙道:「你莫要嫁給陸昭年,那人心裡,權勢家國,都比妻子更重要些。」
我漠然問他:「太子殿下深夜前來,就是為了說這些?」
燕鐸把花遞上前,眸中情愫涌動:「阿盈,我亦心悅你,你嫁給我吧。」
「我會對你好,一生一世,不,永生永世的那種。」
永生永世?
我唇角浮現一絲嘲諷似的笑意:「太子殿下,我們才見過幾次面,您就冒然闖進我臥房,說這些有辱女兒家清譽的話。崔盈……是有什麼地方得罪殿下了嗎?」
燕鐸面色有些不知所措。
「哦,對了,國朝的太子,若是遞上拜帖,登門做客,崔家自是以禮相待。可夜半三更,闖進姑娘家閨房的,只能是膽大包天的賊人。」我驟然拔高聲音,「來人,把這個賊人趕出去。」
府中侍衛衝進來,七手八腳地抬起燕鐸,把他丟出府外。
崔府後巷,燕鐸身邊站著一道灰影,護在他身前,手中長劍對準崔府的侍衛們。
燕鐸疲憊地喊住他的暗衛:「丁辰,罷了。」
我涼涼掃過他們,隨即將整籃芍藥丟到燕鐸腳下。
「這花崔府有的是,殿下收回吧。今夜之事崔盈權當未曾發生,殿下金尊玉貴,切莫再做出這等無禮行徑。」
燕鐸眸中光芒點點熄滅。
「至於殿下與我說的話,崔盈不會當真,殿下放心。整個上京城,除了殿下,崔盈誰都能嫁。」
在他灰敗的神色中,我沉靜地說完最後一句話:「白日裡,殿下身邊那位姑娘,才是殿下真正心悅之人吧。人生於世,真情是最重要的。殿下需得保護好她,別讓她受了委屈。」
這也是上一世,我想對燕鐸說的。
06
我以為我已經將話說得夠明白,但燕鐸並未死心。
每日,我窗頭都會平白無故出現新鮮的花束,有時是芍藥,有時是合歡,看得出都是費了心思尋來的。
我只覺得厭煩。
燕鐸這人明明喜歡的是別的女子,卻要來向我獻殷勤。
思來想去,他應該是想拿我當靶子。
燕鐸需要一個出身不錯的世家女,為他的心上人避一避皇室的箭雨刀光。
可惜,我不會再受騙了。
如此過了幾日,我令人設下陷阱,待送花的人來時,巨網從天而降,把他困在其中。
我慢悠悠走過去,正對上網中男子的目光。
我訝然:「你是?」
那灰衣男子垂下雙眸,緩聲答道:「小人丁辰,是奉太子殿下命令,給姑娘送花。」
他懷中小心護著捧桃花,連一片花瓣都未受損。
與之相反是丁辰蒼白如紙的面色,他腰間滲著血跡,應是受了重傷。
我過去探看時,他已然意識迷濛,將要昏睡過去。
我嘆了口氣:「你們家殿下,真是一貫地不考慮他人感受。」
為防這人死在府上,我差人找來郎中,給丁辰療傷。
待人給他上過藥,我在一旁撐著下巴打量他,等他醒過來。
丁辰年歲不大,眉眼倒生得好看。
上一世我並未在燕鐸身邊見過丁辰,要麼是他一直在暗處行事,被指派到別的地方,要麼是……早早死於非命。
正思索間,丁辰長睫微動。
清醒的剎那,他便掙扎著起身要下床。
「你不要命了?」我蹙眉。
丁辰強忍著痛楚,虛弱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只是小人身份卑賤,不敢污了姑娘眼目,小人這就離開。」
我無奈一笑:「你若是死在半路上,我豈不是白費力氣?」
丁辰默然。
我道:「待著吧,等傷勢好轉再走。」
07
因緣際會,我和丁辰算是相識。
他回去復命時,便替我試探燕鐸的意思。
「太子殿下,是真心喜歡姑娘。」丁辰如此對我說,語氣篤定。
「這樣啊。」我點點頭,「那他此前對那位駱姑娘,與對我相比較,哪個更真心一些?」
丁辰漆黑眼眸浮現幾絲茫然。
他辨別不了,正如曾經的我,也分不清。
「罷了,不為難你。」我捧著帳本,專心致志地看,「太子殿下要送什麼任他去送吧,你只管與他說,我不會收。」
丁辰頷首。
太子卻仍固執地差丁辰來送東西,從做工新奇的珠釵到精美胭脂、西域樂器,抑或文玩硯墨……日日不曾重過樣子。
與此同時,阿娘也急於給我尋門親事。
我在府中學著管家的本事,有前世經歷,倒是駕輕就熟,只是心頭鬱郁。
阿娘相中的人是陸昭年,可我不想嫁給他。或是說,我不想嫁人。
侍奉婆母,一門心思討好夫君,說話做事,都要在心裡先斟酌千百遍,這樣的日子我過了那麼多年,早已疲於應對。
可崔氏女,如何能不嫁人呢?
我困在閨中,思緒沉入泥沼,不斷下墜。
丁辰來送東西時,恰好撞到獨自發獃的我。
這些日子我和他熟悉了許多,知曉他出身貧寒,自幼被賣給皇室,做見不得光的暗衛。
丁辰難得開口問道:「姑娘正值年少,為何整日暮氣沉沉?」
我一愣。
十年磋磨,我早已忘記少女時的崔盈是何模樣。
「若我說,我厭倦了如今的生活,又懼怕將來,你會不會覺得我在無病呻吟?」我輕聲道。
丁辰答得從容:「不會。」
「人生於世,本就各有各的困頓和苦悶。我連姑娘經歷過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敢妄自評判姑娘的心事。」
「呵。」我低笑。
丁辰抬頭看了看昏暗天空,突兀問道:「姑娘要不要隨我出去散散心?」
「現在?」我有些意外。
「不……」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丁辰便倉皇否認,「小人逾越。」
我淺笑著伸出一隻手,歪頭看他:「我答應了,你可不能反悔,我們去哪裡?」
8
我鮮少見過夜晚的上京,更是從未置身於熙攘人群,順著人潮前行。
千燈照碧,雲高樓紅,到處都是攤販的叫賣聲。
我手裡舉著糖人,額前半戴著一個狐狸面具。
丁辰抱著買的果乾糕點,走在我身側。
「你看。」我向丁辰晃了晃手裡的虎頭鈴鐺,眉眼彎彎,「這個給你,聽說能辟邪。」
丁辰騰出一隻手,艱難地接過鈴鐺,聲音淹沒在酒肆的歌舞聲中。
這一夜,我和丁辰聽戲、看雜耍,賞盡市井繁華,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他們穿著粗布麻衣,眉宇顯露經年的勞苦,卻仍自得其樂,努力謀生,賺錢養家。
我曾被虛情假意磋磨,他們被外面的風刀霜劍磋磨。
說來說去,我倒是更幸運些,心態卻遠遠比不上他們平和。
夜半,我坐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上,身後丁辰在撐船。
朗月繁星,天幕浩渺。
眼前一道白光直衝夜空,「嘭」地一聲綻開,數道流星濺落。緊接著似是百千束花火齊發,陡然照亮整片夜空。
兩岸響起不斷的驚嘆聲。
我亦看向那煙花,眼眸盛滿喜悅。
我曾見過比這盛大千百倍的景色,卻只有今日,心裡都是歡欣雀躍。
「丁辰,這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煙花。」
我回過頭。
撐槳的男子灰衣冷峻,眉目卻在夜色中柔柔舒展開來。
他淡笑著道:「那便好。」
「丁辰,若不做太子的暗衛,你想做什麼?」
「嗯……山間野人。」
「住山里,餐風飲露嗎?」
「不,春來折槐花做包子,夏日捕魚吃魚膾,秋天正趕上石榴成熟……」
河水微漾,交談聲愈發朦朧。
我輕快應道:「真好。」
9
外出夜遊一次,我心頭陰霾散去不少。
時間兜兜轉轉,到了長公主設宴那一日。
這一次沒有諸多人圍在我身前,我也樂得自在。
角落裡猝然一片騷動,我看向那邊,駱明月仍如上一世那般,被潑了滿身湯汁,形容狼狽。
燕鐸站在長廊盡頭,他眸光沉沉,並未上前。
我看了一眼,沒看到丁辰的身影。
而這邊,眾人的竊笑聲令駱明月紅了眼睛,似是一隻初生的羊羔,瑟縮在一旁,模樣甚是可憐。
她目光游移,最後無助地望向我,許是上巳節遇見過一次,便記住了我。
我無聲嘆了口氣。
上一世燕鐸不來救他的心上人於水火之中,可以理解為礙於我這個准太子妃的存在。
那這一次呢?
罷了。
我上前用錦帕擦乾淨駱明月臉上的污跡,柔聲道:「沒事的,我帶你去換身衣服。」
那雙杏眼滿是濕漉漉的水汽,聞言,淚珠滾落在我手背。
對於駱明月,我若說沒有半分怨懟,是不可能的。
但我清楚,駱明月無辜,過錯最大的人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上一世駱明月坐了我家的馬車,死在半路上,我不知曉是意外,還是有人蓄意害她。
這次我並未遣人先送她歸家,而是邀她待會與我一同回去。
我救她一命,只盼燕鐸能與她好好在一起,勿要禍害別人家的女兒。
駱明月卻是感動極了,握著我的手,淚眼婆娑:「姐姐,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女子了。」
我扯了下嘴角,隨即抽出手,到外面透氣。
10
別苑草木蔥鬱,我坐在水邊的涼亭,看幾尾游魚戲水。
水花濺落的剎那,我隱有所感,抬眸看向不遠處的男子。
他玄衣壓身,神情滿是痛苦和掙扎。
大燕的太子,生來便驕傲自矜,這般樣子倒是少見。
燕鐸閉了閉眼,向我走了過來。
他聲音有些顫抖:「阿盈,你是不是……也回來了?」
我心頭一緊,接著反應過來。
眼前的人,是燕鐸,也是我朝夕相對、共度十年的夫君。
他和我一樣,亦重活了一次。
「是。」我冷聲答道。
燕鐸眉宇間儘是苦澀:「原是如此……我記得,上輩子,你是喜歡我的。」
我漠然相對。
燕鐸小心翼翼,聲音似是祈求:「阿盈,上輩子是我誤解你,我……我負了你。」
「幸好上天給我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補償你,我會真心待你,給你全天下最尊榮的地位。」
「阿盈,我只想要你,做我的妻子。」
「是嗎?」我垂下眼眸,輕聲道:「可臣女……已經不敢再相信殿下了。」
燕鐸眸底悲哀之意漸濃。
我繼續道,言語不無諷刺:「上輩子殿下訴過太多次衷情,臣女信了,沒落得個好下場。殿下為了青梅竹馬之誼,不管不顧地害我一生。如今卻突然要償還,是想說夫妻情意已然勝過與那位駱姑娘的感情嗎,臣女又怎知……這不是新的圈套?」
燕鐸上前緊緊抱住我,聲音嘶啞:「阿盈,再信我一次,我會對你好的。」
我立即掙脫出來,趁燕鐸沒有防備,狠狠將他推倒在地。
燕鐸仰頭看我,眼眶微紅。
「太子殿下,還需要臣女把話說得更清楚些嗎?臣女怨恨你,殿下不要再糾纏臣女,便是最好的補償了。祝殿下早日得娶佳人,萬壽安康。」
我整了整衣裳,轉身乾脆離去。
拐角隱蔽處我兀然撞見丁辰,他眼神關切。
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並沒有事。
而亭中的燕鐸,頹然呆坐在那裡,良久未曾起身。
11
燕鐸這人命好,一出生便是國朝儲君,天性樂於輕賤別人,也總以為別人會諒解他、包容他。
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對燕鐸的憎惡愈發嚴重,連帶著對幾次三番上門尋我的駱明月也沒什麼好心情接待。
駱明月從不泄氣,每次見了我都甜絲絲地笑著,熱情地送我各種自己做的精細玩意,說是權當那日我替她解圍的謝禮。
也不知道冥冥中是否真有什麼因果,我去街上採買東西,半路都能撞見與人起了爭執的駱明月。
她對面那人身形高大,衣著華貴,操著一口蹩腳的官話,看樣子是北方的蠻族。
最近北梟國來使,意為交涉邊境城池歸屬,是現如今兩國邦交大事。
我遣人拿著崔府印信上前,半說和半威脅,總算讓那蠻人冷靜下來。
駱明月霎時撲進我懷中,抽噎道:「崔姐姐,還好你來了。」
我輕撫著她的脊背安慰,抬眸只見那蠻人正盯著我看。
我頷首低眸,權當禮節,那人卻摸摸頭髮,奇怪地笑了笑。
我當這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沒幾日卻被父親叫到書房。
父親波瀾不驚道:「北梟使臣有意替他們的親王求娶崔家長女,此事若成,邊關城池便再無爭議。」
我跪在地上,默然不語。
北梟酷寒,民風粗獷,人人都知道。
「為父的意思是,國朝的公主尚能為國和親,崔氏女……」
話還未說完,便被一道凌厲聲音打斷。
我阿娘風風火火闖進來,全無往日溫善模樣:「崔琅,你休想把我女兒嫁到那種苦地方。崔家百年門楣,就是為了讓你獻出自家女兒,媚上求榮嗎?」
父親喉頭一哽,說不出話來。
「此事休要再提,阿盈的親事我自會安排。」
母親扶著我站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
外面風急雨驟,母親望著萬里陰雲,只笑道:「本想著慢慢相看,現在倒要儘快為我們家阿盈定下門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