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副官詭異的面色,出聲詢問:
「怎麼了?」
副官盯著我看了半晌,看到我頭皮發麻,突然視死如歸地大吼一聲:
「懇請大人幫將軍上藥!」
「……」
我被他這一聲吼麻了,身旁的小竹也麻了。
我有些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
眼見他吸足了氣又要大吼一聲,我急忙打住他的話頭:
「為什麼?你家將軍不能自己上藥嗎?」
「箭傷在背上,將軍夠不著。」
「那你不能幫他換嗎?」
那副官看了我一眼,露出一個委屈的神情,竟是看得我有點毛骨悚然:
「……將軍嫌我手重。」
我強忍住不掐自己的眉心:「那現在呢?」
他低下頭去:「就乾耗著,將軍說反正死不了。」
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突然有點惱火,覺得這傻缺浪費了我的感情。
早知道他這麼不把自己的命當命,我還需要天天忙裡偷閒咒他死嗎?
「行啊,」我嘴角露出了一個冷冷的笑,「那走吧。」
保證疼不死你。
副官看著我森冷的表情,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錯。
離帳子還有兩米遠的時候,副官就不敢靠近了,他對我做了個揖,跑走了。
11
我無語地走進去,看見江盛棠無聲無息地趴在榻上.
他背上的紗布拆了,傷口裸露在外面。
傷口一整天沒上藥已經有些發紅髮腫,看得我心裡格外不爽。
我冷著嗓音道:
「將軍嫌副官手重,那下官來給將軍上藥。」
他聽出我的聲音,刷得睜開眼睛,想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卻被我眼疾手快摁住了傷口邊緣的好肉。
他一掙扎就撕扯到傷口,痛得鑽心。
「將軍為何不肯上藥?」
「……你畢竟是女子。」他眼見逃脫無望,只好把臉埋在胳膊里,聲音悶悶的。
我瞧見他耳廓上爬起的一抹緋紅,覺得有些好笑:
「女子怎麼了?女子才手輕啊。」
他不再說什麼,任由我把藥漿抹在他傷口上。
雖然已盡力控制自己,可他顯然疼得厲害,指尖攥床單攥得泛白,身體也微微顫抖著。
「疼嗎?」
見他痛苦,我不知不覺放輕了聲音。
等了一會他也沒說話,我又塗抹起來。
他顯然不止受過這一次傷,背上還有好幾道不知是什麼兵器造成的傷痕,看起來觸目驚心,想來當時的境況也不會比現在好。
我嘆了口氣。
「為什麼非得打下去呢?不是已經把輸掉的地方都贏回來了麼?」
「不一樣。」他悶悶地說。
「哪裡不一樣?」
「他們殺了我爹和我哥,我要報仇。」
我扶著他坐起來,給他纏紗布:
「不是報過了嗎?」
他背對著我,搖搖頭:
「不夠,我要北蠻所有人都陪葬。」
唉,我在心裡嘆了口氣,就知道會是這樣。
我拿了把剪子,剪斷多出來的布料:
「那我朝的百姓怎麼辦?」
他像是沒反應過來:「什麼?」
我按下心頭湧起的情緒,給他解釋道:
「我不想你們繼續打仗,不是懦弱,是不想再有無辜的人死了。」
「自從打了仗,你知道稅糧加征了幾輪嗎?你知道有多少百姓吃不飽飯嗎?你知道北方有多少流民逃亡南下嗎?你知道南下過程中又死了多少人嗎?」
我給他的紗布打上了結,掰過他的臉,直視他的眼睛:
「你不知道,你只關心你自己的仇恨。」
江盛棠看著我,明亮的眼睛裡閃爍著某種我看不懂的情緒。
「不是的,顧宣。」他的聲音艱澀,「北蠻狼子野心,如果不一鼓作氣徹底收復,他們尋到喘息之機就會捲土重來,到時再想把他們打服就難了。」
他的下巴被我掐著,臉上卻只有誠懇之色:「顧大人,利在千秋。」
我放下了他的臉:「那可惜了,我只能看見當世之功。」
他沉默了一會,又低聲說:「打下北蠻,能為我朝提供廣袤的土地和充足的糧草、馬匹,民眾也會受益的。」
「哈,」我笑了笑,「可是已經死了很多人了。」
我看向他,看他纖長濃密的睫毛在我的話語中微微地顫動。
「將軍不如直接給我個準話?還要打多少年?還要死多少人?」
他垂下眼睫不說話了,但我知道他沉默的意思是堅持。
依舊是不歡而散。
12
皇帝的詔令終於到了,責我速速回京。
軍營里的人與我早已相熟,堅持要給我餞行。
「這也是將軍的意思。」見我擺手,副官解釋說。
我在踐行宴上見到了闊別多日的江盛棠。
他的傷看起來是好全了,眼下正和別人談笑風生。
見到我出席,也只是挑了挑好看的眉毛。
我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只想安靜地等待時間過去。
但總有人能莫名其妙地找上我。
「顧……顧大人!」
我看著醉醺醺的副官,感到有些頭疼。
宴會這才開始多久?
他喝醉了,說話有些不清楚,卻勝在大聲:
「多謝你!!」
我不知道他在謝什麼,只想趕緊把他弄走,忙客氣地說了兩聲不要緊。
沒想到他一把甩開了我的手,大聲吼道:
「要謝!多虧了你給我們將軍換藥!」
我瞬間感覺血液逆流,恨不得鑽個洞躲避那些看過來的視線。
他卻不以為意,轉過身對著他的兄弟們大肆誇獎著我:
「如果不是顧大人親自給我們將軍換藥,我們將軍早死了!」
我的天爺啊,我真的謝謝你。
我欲哭無淚地被拉到一群士兵中間,接受他們衷心的敬意。
「哇塞,顧大人太厲害了!」
「多謝顧大人!」
「好好好……」我尷尬地應對著,四處尋找小竹的身影。
「行了行了,都散了。沒見到顧大人不想聽你們講話嗎?」突然,一道帶著笑意的熟悉聲線在我頭頂響起。
我抬頭,看到江盛棠被月色照的有些朦朧的側臉。
或許是今夜的氛圍太好,我的心也有些軟了。
——感覺自己可以短暫地原諒這個萬惡的主戰派一秒鐘。
我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給自己找補道:「也不是……」
「就是就是,」有膽大的士兵立即應和我說的話,「難道顧大人不想聽我們講話,就想聽將軍講話嗎?」
他的話語又引起了一陣笑聲和調侃聲。
「去你的。」江盛棠看起來心情真的很好。
他輕笑著,假裝要踹那士兵。
那士兵靈敏地很,一閃身就躲開了,卻也被江盛棠找到了機會,一把拉住我從那缺口出了包圍圈。
他帶著我一路狂奔,向外跑了好遠好遠,停下來的時候我心臟砰砰亂跳,上氣不接下氣。
眼見得都快出了駐軍地了,我忍不住埋怨他:
「跑這麼遠幹什麼?」
他只是溫和地看著我,不說話。
「?」
月光落在他的眉眼上,泛出了一片難言的波光。
我居然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怎麼不說話?」
他聽了這句話,卻像是被人解開了啞穴一樣,用手拍著胸口,露出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
「末將生怕大人不想聽末將講話。大人不開口,末將怎麼敢——欸!別踢了!」
他邊笑邊躲,我追著踹他。
——是真踹那種。
13
鬧了沒一會,江盛棠就被將士發現行蹤,把他抓去喝酒了。
我也樂得自在,淺淺喝了兩杯。
這裡接近大漠戈壁,有我從來沒見到過明亮的月亮。
不知何時,外面響起了悠揚的羌笛聲,如泣如訴。
羌管悠悠霜滿地。
醉意有些上頭,我抬著頭看著又大又圓的月亮,痴痴地思念著爹娘、弟弟和顧夫子,回想著我的前半生。
我是本朝第一位女官。
開國皇后仁德,推崇男女平等,打破「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偏見,在鄉縣興辦女學,稱女子亦可科舉入仕。
然而,規制易改,人心難變。
且不說貧困人家的女兒根本沒有機會進入女學,就是高門大戶的小姐也只把讀書習禮、識文斷字當作攀龍附鳳、嫁入貴門的捷徑。
世家子弟求娶妻子,更是要求對方熟讀《四書》《五經》,通曉《論語》《孟子》,只因如此才算得上是賢良淑德。
百年過去,竟是沒有一位女子衝破桎梏,靠文墨和才氣登堂入室。
我是第一個。
但很難說是幸運還是不幸。
14
從我記事起,年成就從未好過。
爹娘對著來收稅糧的官兵愁眉苦臉,回到家裡唉聲嘆氣。
日子雖然苦,但咬咬牙還能過。
直到某天村上突然亂了,從天剛朦朦亮就開始雞犬不寧。
女人悽厲的哭聲和男人的怒喝聲把全家都吵醒,我驚恐地抱緊哆嗦的弟弟,等爹出門打探消息。
爹回來了,掩上門,面如土色:「官府來收糧。」
娘驚得捂住胸口:「不是收過了麼?」
爹苦笑:「北邊打仗了。」
後面的事我就記不清了,只記得爹娘拿布包了些家裡值錢的東西,讓我帶上弟弟逃。
我背著弟弟,懷裡抱著布包,往南去了。
回過頭望一眼生我養我的村子,熟悉的房子在黑壓壓的天色下像是一座一座的墳。
逃了好幾天,具體多久也記不得了,總之實在是走不動了。
我和弟弟找了戶人家的馬廄躲進去過夜,卻被人家發現了趕出來。
半夜兩個孩子流落在街上,被流民搶了布包,沒有辦法反抗。
到處都是流民。
天災頻發,年收慘澹,戰火紛飛,流寇逃竄。
都是被苛捐雜稅逼出來的流民。
我那時走累了,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抬頭看看天,又看看懷裡睡得沉的弟弟,想起爹曾說農民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可如今連這樣都做不到。
為什麼呢?
為著打仗。
可是打仗是為了保家衛國,據說江家的父子兩個都是絕代將才,已經把北地的蠻子打得退了兩城。
「那為什麼還要打?」我問瞎眼的爺爺。
「……想把蠻子打怕吧。」爺爺嘆了口氣。
我還是不明白。
15
我本以為戰事總有結束的一天。
總有一天捷報傳來,我可以帶著弟弟回家。
可捷報還沒傳來,傳來了一場瘟疫。
來勢洶洶,觸者必死。
我和弟弟躲在屋內,想把瘟疫熬過去,卻沒料到這場殺人如麻的疫病遲遲不得解決,屋裡彈盡糧絕。
弟弟自告奮勇去找吃的,我死活不肯,他就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