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盛棠凱旋迴京的那一天,迎接的人擠了滿城。
可他進了金鑾殿,沒見到封賞,先等到了我的一聲指控。
「此人包藏禍心,裡通外敵,還請陛下將其就地正法。」
江小將軍看向我的目光,逐漸從難以置信變成麻木冷淡。
他氣極反笑:「既如此,還請陛下將顧大人一同處斬吧。」
座上之人聲色沉沉:「將軍何出此言?」
當著滿朝文武,江盛棠朗聲說道:
「一個被窩裡睡不出兩種人。」
我驚呆了。
怎麼能這樣玩兒?!
1
好消息,江盛棠被下獄了。
壞消息,我也被停職了。
更壞的消息,皇帝說我是證人,讓我陪審江盛棠。
這歹毒的貨色,自己要死了還拉我墊背!
我、刑部侍郎、江盛棠三個人,坐在一間陰濕狹小的房間裡大眼瞪小眼。
「咳咳——」刑部侍郎受不了尷尬率先開口,把江盛棠做過的那些通敵叛國的事又複述了一遍。
江盛棠堅決反對:「我沒做過,這是汙衊。」
「呵呵。」我冷笑,拍了拍桌上攤著的文契,「鐵證如山。」
刑部侍郎又道:「這卷文契,顧大人是在哪裡找到的呢?」
「江盛棠的營帳里。」
江盛棠急了:「胡說!我營帳里哪有這種東西?你倒是說說看,在哪兒找到的?」
我沉默半晌,不是很想說出具體的地點。
然而實在忍受不了他逐漸變得洋洋得意的嘴臉:
「在你床板底下的暗格里。」
「!」刑部侍郎看向我們的眼睛立即亮了。
顯然是默默對應上了那句該死的「一個被窩裡睡不出兩種人」,在內心腦補成什麼亂七八糟的大瓜。
「顧大人,你怎麼知道他床里有東西?」
「……」我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猜的。」
2
我和江盛棠是出了名的不對付。
或者說是我單方面針對他。
倒不是說我對他的人品有什麼看法,而是因為政治立場不同。
邊境戰事不休,我主和,他主戰,於是撕得不可開交。
但他絕大多數時間又在前線,想罵他也只能寄信過去罵,等十天半個月再收一封他的回信。
我罵他勞民傷財,他就說我目光短淺。
我看完氣得掀了桌子,連夜又寫了一封罵他。
侍女小竹銳評:
「家書都不帶你們這樣寫的。」
我眼刀飛她,她卻一點都不怕:
「大人,您也確實該考慮自己的終生大事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笑眯眯地靠近她,看她神色僵硬地後退。
「小竹,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
我憐惜地撫了撫她的眼角:
「宿敵就是宿敵啊。」
3
這回江盛棠下獄,完全是我的功勞。
大概一年前,皇帝的線人來報,說江盛棠有通敵叛國之嫌。
當天晚上皇帝就把我從家裡薅進御書房,問我是否願意親赴北疆,一探究竟。
好嘛!有一個親手扳倒他這個傻缺的機會擺在我的面前,我怎麼可能不把握住?
「臣自當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我立刻應承下來,不日就坐上了離京的馬車。
……
其實,你要把江盛棠宰了,我絕對舉雙手贊成。
但你說江盛棠通敵叛國?
這我還真不信。
江家世代將門,族中幾乎沒有幾個男子不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還的。
江盛棠要是能做出這種事,他祖宗的棺材板都能起飛。
都不用他祖宗,他父兄就行了。
這話怎麼說呢?
這位江小將軍的生平故事,寫成書,也算是跌宕起伏。
十六歲之前,他都是京城出了名的公子哥兒,每天不學無術,只在歌坊酒樓出沒。
可十六歲之後,他的父兄在一場戰役中中了蠻子的圈套,帶著一萬精兵全軍覆沒。
老實說,得知這個消息時我有點幸災樂禍,覺得說不定這場仗能就此消停了。
沒想到這個紈絝子弟卻仿佛一夜之間長大成人,第二天就辭別哭得肝腸寸斷的母親,披甲叱馬,直奔金鑾殿,上書自請駐守北地,盡父兄未盡之志。
當時眾人都以為他不過是逞一時之意氣,只是看他神情破碎又實在執拗,就勸皇帝允了。
沒料到這位橫空出世的小將軍排兵布陣居然不在他父兄之下,一到任就一連打了三場勝仗,為父兄報了仇。
結果就是,戰事不僅沒停,還越打越激烈了。
我恨得牙痒痒。
所以你說他通敵叛國?
我寧可相信我是武則天。
4
到了軍營里,我謊稱舟車勞頓,身體不適,直接避開和江盛棠的會面。
——轉頭就暗裡傳線人說話。
此人五短身材,麵皮黝黑,據說是專管營中伙食的伙夫。
「你說他通敵叛國,可有證據?」
那伙夫慌忙跪在地上:「小人萬萬不敢撒謊!欺君可是殺頭的重罪啊!」
「那證據呢?」
那人起了身左右瞧了瞧,神神秘秘地湊近我:
「小人那夜倒完泔水,見到有個行跡鬼祟的人。不敢打草驚蛇,就悄悄跟了上去。只見那人潛入了將軍的營帳,在裡頭待了許久,不知密謀些什麼。出來時說了一句:『將軍只消按文契上寫的去做就好。』我這才借著營帳里的火燭瞧見他的臉!絕對是個土生土長的北蠻人!」
我皺著眉聽他說了半天,好不容易捕捉到關鍵詞:
「你的意思是有個文契?」
「是!」那人激動起來,「這就是證據!」
我思索了一下:「那我要怎樣拿到這個文契呢?」
他正色說:「本月十五,營中要辦篝火會,給將士們散散心。酒過三巡,所有人都喝醉了,正是大人竊取文契的好時機。」
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我點點頭:
「行,那就這麼定了。」
5
篝火宴當天,趁著夜色漸深,我輕車熟路地潛入了江盛棠的營帳。
伙夫給的消息不錯,他果然不在裡面。
我早先就想過,如果我有這樣一份至關重要的文契,我會把它藏在哪裡。
不大可能隨身攜帶,因為他經常要親自領軍作戰,一旦出現意外,就極其容易暴露,所以較大可能是在他的營帳里。
如果是在營帳里,也不大可能是那些容易被別人接觸的地方。
像書桌這樣的地方,雖然常人接觸不到,但還是有三五個人是有權限打開和整理裡面的資料的。
江盛棠肯定不是個傻的。
——思來想去,最有可能的竟然是他的床榻。
軍中不比京城,沒有哪個侍女小廝天天給他鋪床,他要是想在那裡藏點東西,確實方便得多。
我一入營帳就直奔他的床榻而去。
把被子掀開丟在一邊,我把他床榻上,枕頭裡都摸索了一番,連床底下都鑽進去找了一遍。
然而一無所獲。
到底有沒有這樣東西啊?
還是說根本不在這裡?
時刻擔心著江盛棠突然回來,我的額頭上滲出汗珠,逼迫自己思索著還有什麼可能性。
突然,我福至心靈,從他的床板上一寸一寸地按過去。
終於,摸到了一塊異樣的突起。
抑制住內心的激動,我小心地掀開床板,看到了裡面藏著的暗格。
我指尖顫抖地厲害,就是它!
裡面肯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算不是文契,我把它偷走,絕對也夠江盛棠喝一壺了!
我在暗格里快速地翻找著,卻被一抹熟悉的亮色吸引了視線。
一朵明黃色的、毛茸茸的珠花。
!!!
這不是我之前弄丟的那個嗎?!
怎麼會相隔千里出現在他床板底下啊?!
我的心情十分複雜,趕忙往下繼續扒拉,看還有沒有什麼能讓我大跌眼鏡的東西。
翻到了最底下,再沒看到別的,卻看到了一卷不知記載了什麼的文書。
來不及打開細看,我慌忙把它塞進我的裡衣里。
因為耳畔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江盛棠回來了!
大腦一片空白,我手忙腳亂地恢復了床板,卻不知道怎麼離開這個帳子。
以江盛棠的身手和敏銳程度,我是絕對出不去的。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緊張地咬破了嘴唇。
我該怎麼說?
我半夜溜達到你帳子裡來玩?
以我們的關係,這不合適吧。
正當我焦急萬分之時,餘光瞥見那條被我堆在角落的被子,有個不能稱之為辦法的辦法浮現在我心頭。
我心一橫,往床榻上一躺,拉開被子就往身上蓋,在他進來前偽裝成已經睡熟的模樣。
幸好我在晚宴上也喝了一點酒,到時候就說喝醉了走錯了帳子。
我醒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
對,就是這樣。
6
門外來人進帳時顯然呼吸一滯。
我死命閉緊眼睛。
沒事的,我理解你,我要是回自己房間發現床上有人,我比你還害怕。
「呲啷。」是利劍出鞘的聲音。
我背上被驚起一層薄汗。
他抽出帳邊掛著的劍,慢慢地一步一步靠近我。
走近了,駐足床前看了我半晌。
他的影子遮住了床榻前的月光。
「顧宣?」
略有些驚疑不定的聲音傳來。
是是是,我在心裡瘋狂應和,我不是刺客也不是來殺你的,你先把劍放下。
像是能聽到我的心聲一般,他真的輕輕把劍放下了。
金屬磕到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嗒」一聲。
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他又吸了吸鼻子:「你喝酒了?」
他俯下身來,溫熱的鼻息幾乎能噴洒到我的臉上。
我的心臟咚咚咚地狂跳,竭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和眼球,不被他發現端倪。
突然,有一隻溫熱的手拂過我的臉頰,拭去我額頭的汗,幫我捋了捋雜亂的髮絲。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出了這麼多汗……你怎麼會喝這麼多?」
好尷尬,我真的尷尬地想原地爆炸。
想像一下吧,你和對罵了幾年的筆友見面,結果是躺在他的床上,蓋著他的被子。
——衣服里還藏著能滅他滿門的書證。
buff真的疊滿了。
好在他很快就移開了。
一陣悉索過後,他在床榻邊的椅子上坐下了。
低低的聲音傳來:
「幾年不見,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他說著,手又伸過來替我擦了一把額頭上源源不斷冒出的汗。
你倒是說說呢,變成怎麼樣了?
我窩在被子裡,有些後悔先前因為緊張把自己捂得這麼緊,感覺熱得快要暈倒了。
他說的那些話,在我腦子裡飄來飄去的,每個字都能聽清楚,又每個字都抓不住。
「算了,你我立場不同,我趕緊送你回去吧。」
「不然你明天醒過來,肯定不記得是自己喝醉了跑過來的。」
他說著,走過來把我身上的被子團了團,把我裹成了一個卷餅。
我被裹得更熱了,他卻無知無覺地把我抱起來往外走。
「居然這麼輕。」他小聲嘀咕,帶著我在幽幽的月色下走著。
他的雙手很穩,托著我走起來一點也不顛。
我靠在他的胸膛里,聞到一股淡淡的說不上來的香味,居然莫名地生出了一些安全感。
該死的,不要被人類正常的生理本能操控啊顧小宣!
他把我送回自己的帳子,和驚慌失措的小竹囑咐說別吵我睡覺,順便趁我睡著把被子換成我自己的,別讓我發現了。
我的鼻子有些酸。
你對我這麼好,我都快不好意思抄你家了。
你也真是的。
7
完了,江盛棠祖宗的棺材板真的飛了。
那封文契我已反反覆復看了不下數十遍,證據確鑿,鐵證如山。
依據文契上的條款還原一下呢,江盛棠乾的勾當大概是這樣的。
北蠻的老皇帝不行了,死前傳位給大王子。但三王子不幹了,他覺得我哥可以,憑什麼我不行?於是聯繫上江盛棠,要與他裡應外合,幫他攻破北蠻。條件是江盛棠封他為北疆藩王,並且常年開放中原到北蠻的商路。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這裡面少了最重要的一條條款。
三王子難道是傻子嗎?幫著敵人打自己老家。
而且江盛棠只是一個將軍,他哪裡有權力封他為王,還能開放商路?
有這兩樣權力的,只能是皇帝。
——這也就是驚心之所在。
江盛棠確實不會聯通外敵攻打自己的國家,但如果是以皇權作為交換呢?以萬人之上的帝位作為交換呢?
我沒法下定論。
我立即修書一封,連帶著那份文契八百里加急送進了皇帝的御書房。
然後開始苦等讓我回京的詔令。
8
皇帝的動作實在是太慢了!
平日裡閒著沒事,我乾脆去旁聽北大營的軍務。
反正我本來就是以督軍的名義來的。
一開始他的屬下都很不習慣,彙報軍務時說兩句就要瞥我一眼,再看看他,做出有口難言之狀,表情像是便了秘。
江盛棠見屬下磨磨唧唧,看起來也有點煩,只是不知道是在煩他還是煩我。
好在幾年的沙場生活早就磨礪了他的脾性:
「顧大人是陛下欽點的督軍,沒有什麼不能聽的。」
屬下哦哦兩聲,開始流利地彙報前線的戰況。
我聽了半晌,基本都是捷報,就有些失了興致,支頤去看江盛棠。
江盛棠聽得認真,時不時在手邊地圖上做幾道標註。
他其實生得很好看,不然也不會在十六歲前僅靠吃喝玩樂就能在京城出名。
靠著一張叫人擲果盈車的俊臉,被各大勾欄瓦肆的歌伎封了個「玉面郎君」的名號,甚至會引得她們攀比江少爺本月去誰那裡聽曲兒的次數最多。
只是時光確實磋磨人,家中的變故和戰場的廝殺讓他身上飄浮著不著調的氣質沉澱下來了,多了些冷冽的肅殺之氣。
叫人看到他的第一眼往往不是感慨此人漂亮的眉眼,而是意識到他並非池中之物。
江盛棠不知何時注意到了我的視線,突然偏頭看向我:
「顧大人,有什麼問題嗎?」
他的眼睛居然亮得出奇,一眼對上難免心驚。
「……」我握緊手中的茶杯,「沒有。」
9
時間久了,所有人都習慣了我每日賴在江盛棠的營帳里。
有時候他有事不在,他的副官甚至想圖省事直接彙報給我聽。
「……」
我突然強烈地懷疑起那封文契的真實性了。
看他副官的那缺心眼的樣子,這種人的老大能幹出通敵叛國的事嗎?
「還是等江將軍回來再說吧。」
「哦哦。」那人又愣愣地回了句,站在營帳里和我大眼瞪小眼。
就在我忍不了,想和他說可以過會再來時,外面突然躁亂起來。
有人高聲喊著「江將軍受傷了」,門帘幾乎是被被撞開,幾個人慌慌張張地抬進了一個昏迷不醒的男人。
江盛棠皺著眉頭,即使意識處於恍惚,也能看出正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我心裡一沉,哪有主將受傷了,士兵還大聲吆喝的?
這是生怕軍心不渙散嗎!
囑咐副官看好他家將軍,我大步出帳斥責那個高聲喧譁的士兵,安撫著眾多焦躁地擁過來的將士:
「只是皮外傷,醫師說靜養兩日就好了。」
作為朝廷欽差,我說的話還算有一點分量,眾人即使仍有不安,也很快散了。
長舒了一口氣,我回頭,碰見軍中的醫師從帳里出來。
「怎麼樣?」
那老者拎著藥箱,朝我行禮:
「報告大人,將軍中了毒箭。眼下毒已去了,只是那傷還得每日換藥,靜養一月方能好全。」
「好,多謝老先生。」
我心裡也暗自放鬆下來,隨即又有些心驚。
我擔心他做什麼?
……肯定是怕他死我旁邊沾染晦氣。
我掀簾入帳,江盛棠已經醒了。
他臉色慘白,呼吸有些重,卻還是讓副官扶著他倚在榻邊,聽最新的軍報。
我進去時他們已說得差不多,副官向我行了禮便出去了。
我慢慢向他走過去。
江盛棠上半身纏著白色的布條,臉上的冷汗還在往下滴:
「多謝大人。」
「什麼?」我作不解狀。
「多謝顧大人幫我安撫軍心。」他對我笑了笑,眼睛又是那麼亮。
「……」
我把視線挪高了點,看著帘子上掛的獸皮。
「將軍聽見了?」
他輕輕點了點頭:「本來就暈得不厲害,能模模糊糊聽見外面聲音。」
我一時有些沉默。
「只是,」他又開口說,聲音帶著點笑意,「我以為顧大人巴不得我死了。」
我被迫看向他雙眼,敏銳地捕捉到那一抹促狹。
看來此人只是外貌沉穩了,少年時的心性卻是一成不變。
我索性走近兩步,在他的榻邊木椅上坐下,大方地承認了:
「是啊,我巴不得江將軍死了。江將軍怎麼知道的?」
「……」這回輪到他沉默了。
我看他吃癟,心情不由得舒爽了些,忍不住又換了個自稱噁心他。
「下官只是覺得,下官一來軍營就惹得將軍中箭,若是再害得軍心大亂,怕是十個下官的腦袋都不夠將軍砍的。」
「人人皆知下官是主和派,若是軍營里真出了事,怕是要懷疑到下官頭上,下官可擔不起這個罪名。」
「……夠了。」江盛棠被我噎得無話可說,算是知道了文官的戰鬥力。
「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我笑哼一聲,志得意滿地走了。
10
我本以為那日過後,江盛棠怎麼的也得避我兩天.
沒想到第二天傍晚,他的副官就找上門來了。